这是半个多世纪前一个真实的悲惨故事……
那时我在大队(村)学校念小学,教我们的老师是一个新来的干瘪老头,花白头发,戴一副宽边眼镜,背有点轻微拘偻(后来才知道,其实他也就40多岁)。据说他很有文化,是城里教中学的老师,因为是“右派”,被下放到我们大队“劳动改造”。
大队革委会的老书记见他是个文化人,体弱又不能干农活,加上学校正缺老师,就安排他到学校代课。
几天下来,小伙伴们都很喜欢听这个老头老师上课,感觉他比上一个老师讲得好,小伙伴们一点没感觉到他是一个正在接受劳动改造的“坏人”。
老师会上体育课,那是我们最喜欢的课了,他教我们做广播体操、拍皮球、打乒乓球;他还会上我们以前从来没有上过的音乐课,他用二胡教会了我们很多歌曲,特别是那首《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唱起可带劲了。有时早上、下午放学后,他还会一个人坐在屋檐下拉二胡,不知道是什么歌曲,听起来感觉很伤感似的。
这种快乐的教学活动持续了一年多,没想到后来语文课本中的一个“怪异”词语引发了后面的悲剧……
这天他上语文课,照例先教我们拼读生字、组词。他抑扬顿挫地教,我们就跟着慢条斯理地读,“波衣(bi)——痹,痹、痹,麻痹的痹”,当时小伙伴们很诧异,书上竟真有这个词语?想笑,但又不敢笑。
谁知这个读音被教室外面挖红苕的社员(村民)听见了,社员们都目不识丁,哪里知道这个词语,只晓得那个词语是骂人的“流氓”话!
这还了得,这个不知悔改的“坏份子”居然公开在教室里教学生这么“下流”的词语!于是有人跑去报告老书记,更多的人则是直接冲进教室,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瘦弱的老师抓了出来,跪在晒坝里,大声质问:为什么在教室耍流氓、教唆流氓?
小伙伴们吓坏了,都跟着跑出教室,只见老师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镜掉了,说话也不利索了,“没……没……没有耍流氓……书……书上写……写的……”,“狗日的还要狡辩,给我打!”接着,群情激愤的社员们就对老师一顿拳打脚踢,并找来绳子把老师五花大绑,跪在石头垒的乒乓台上,等老书记来了再开批斗大会……
再说老书记听到老师在教室里耍流氓后,火冒三丈,立即叫上民兵连长,带上两个全副武装的民兵火速赶到了学校。
社员们看到老书记来了,纷纷告状。万幸的是老书记读过“高小”(相当于现在的六年级),也算是个“文化人”,他知道书上有这个词语,而且并不是四川方言中的那个意思。于是,老书记劝住了愤怒的社员们,不停地说“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你们搞错了……搞错了……”一面亲自给老师松绑、道歉……
从那以后,老师上课没了以前的活跃,走路战战兢兢,说话也有点结巴,写字手都在抖。没过多久,老师就病倒了,之后就再也没来教我们了,新找来的代课老师比第一个老师还教得撇(差),把“鉴别”读成“金别”,“兢兢业业”读成“克克业业”,有的列式计算的算术题还做不起……
小伙伴们好怀念那个“坏份子”老师。有天中午放学,我们几个小伙伴看见老师担着半挑粪水摇摇晃晃地走来,我们齐刷刷地站在路边给老师让路,待老师走近了,我轻轻喊了一声“老师好”,只见老师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可我觉得老师的笑比哭还难看。
……
后来我被推荐上了公社(乡)的初中,两年后我又被推荐上了区上的高中,再后来国家恢复了高考,我考上了。毕业后,我也当了一名教师,给学生上课时,我传承了老师的教学方法,果然颇受学生欢迎!
第一年寒假回到家里,我想起了那个村小老师,他不仅是我儿时的老师,也是我工作中的老师,于是我决定去看看他,母亲说老师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什么时候死的都不晓得,发现时可能已经死了几天了。原来在我上高中时,老师就死了,说是累死的,有说是气死的,也说是病死的,还说是饿死的。总之,老师确实悄无声息地死了,孤苦伶仃,无人知晓,没人送终,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在他被划成“右派”时,为了免受牵连,早划清了“界线”,还是老书记组织几个社员用他那破被盖裹起,挖了个坑,草草地埋了,没有棺材……
听到这些,我的心好悲凉,在我童年、少年的记忆中,那是最好的一个老师!
愿老师安息!愿天堂没有斗争!
注:家乡方言俗语中,“麻痹”(音mabi)是一个不雅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