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诗评】秦风 | 生锈的钥匙，划出一道惨白的尖叫

sunfly · 发表于 2022-12-6 16:00

本期摄影：秦风
诗歌点评：辛夷

空心的城市（组诗）

1.

一座空楼，被杂草占据，被花木

掩饰。第一层生锈的锁，第二层生锈的

窗，第三层生锈的女人。目光之上

空旷的天空倒挂生锈的泪痕。

空洞的肉体与空洞的房间，太多的空洞

重叠，无限放大被剩下的虚无。空洞

是开始，也是结局。像无以言状的

句号。你刚刚敞开的命运，

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最终没有守住一个完整的空洞。

2．

她的身体和梦想在朦胧的

枝条，桃之夭夭。膨胀的速度

迅速丰满了挺拔的年龄。撩人的

花粉，性感，而且暴露。让春天

过早地产生了幻觉。攀折

是一种幸福，她在失去中收获。

你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乍寒还暖的

春夜，以及那个乍暖还寒的男人

用半开的花瓣和体香，点燃豆蔻梢头

二月初。潮湿的春天与潮湿的初恋，

被花粉的山盟海誓缠紧，直至着火

一场袭人的通宵篝火。生命里

再也没有这样燃烧的春天。

在迷惘的回忆中，她渐渐地

黯淡，褪色，熄灭。

3.

堆积的灰尘逐渐封锁和击溃了她，从肉身

到灵魂。岁月的凹透镜里，女人的线条

开始模糊，枯萎，流失水分。

不断沉陷的曲线，丧失

诱惑。时间，季节以及岁月，频频跌倒

离开和挥发。她始终不愿也从没有

转身。忽明忽暗的背影，像城市午夜

无人经过的街道，弯曲，幽深，凄凉。

泄露一种罪恶的坡度。

离她更远些，才能看清脸庞疯长的

潮湿，与青苔。

4.

废弃的城堡和荒原，彻底丢失了

所有防御的功能。她想抓紧的事物

已经没有。甚至没有风，没有雨。

无数个黑夜从背脊抵达脆弱的神经

与骨头。她的头发凌乱，暧昧。

一直下垂到黑夜最敏感的部位。

不开灯的习惯，是否不让看到她

裸体某个地方的黑斑。风声，雨声，

始终没有敲门声。一具肉体

再度被黑夜拖走。没有人注意

一束插花的凄凉与绝望。

其实，她时刻清醒

自己，死了很久。

5.

她有时真的想，体内有酣畅淋漓的

雷动，来消灭自己。并反复调低

灯光与夜晚的亮度。一场发霉的雨

以及浓烈的腥味，轻易摧毁了她

凹凸有致的来路和归处。

半杯酒的浓度，制服了

半推半就的抵抗。她献出了

最后的花瓣和身体的

碎片。器官，肉体，姓氏

在酒精的烈度里溶解，

与吞噬。

6.

她时常让比自己更孤单的屋顶，把自己

举到飘渺与虚空的高度。在她的视野

寻找不到道路和远方。内心太多的

泪，使她全身受潮。与屋顶花园一把

木椅一起风湿，陈腐。

潮气浸透整个屋子，腐烂，漠视

犹豫而且抽象。窗台的杯子，客厅的

沙发，全裸的浴池，都久久地空着。

屋角的琴身陷入尘灰，指甲修长

像休止音符，冰冷，僵硬

丧失了近在咫尺的触摸与表达。

目光凝滞，弥漫着混沌的雾气

在盛夏，就过早地结满封冻的冰

7.

阴晴不定的天气，像一扇无法关紧的

哀伤之门。风雨交加的夜晚，疯狂地

打击她的抵挡。欲望的花粉，

在水草的根部膨胀，在血管的末梢

发炎，在喉咙的隧道失声。无能为力

失重，失控。她迟钝地拔出生锈的

钥匙，狠狠地在镜面上，

划出一道道惨白的，变形的

尖叫。一种叫青花的瓷，瞬间

破碎。她在裂缝的颤音中

又一次走失。

8.

闲置的身体，枯燥，而且敏锐。

仿佛轻轻一碰，便会发出金属的

锈响。脱掉一层灰暗的叹息，

又披上一件凝重的忧郁。暗自锈蚀的

表情，来自于内心过度的

挖掘和开发。午夜惊叫的梦呓，

使整个夜晚与城市，陷入更深邃的

沉默。唯有凌乱的床单

给已经冰凉的裸体，以卷曲的

单薄的体温。

9.

在暗淡的镜光里，惊醒于自己的风化

裸露的性别，表情，年龄，以及

身体周围散漫的日子，统统地涂上

浓妆。半杯水，始终湿润着她干枯的

哭泣。在泪水深入体内的过程，

僵硬的手开始松开，仿佛松开了

原本虚无的紧握。她努力想

把自己从身体里连根拔起。

腐烂的根须，无数次绊倒

犹豫不决的叛逃。无处驻足，

无法躲藏。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完全地，推开了自己。

10.

谁能抗拒这样诱惑与邀约

满眼秋波，妩媚的月光，

半醉半醒，欲说还休的

灯光。宽衣解带的夜晚和城市，

一次次地解开她根本没有的

纽扣。地狱的深处

刺痛，死去活来，循环的

残局。已经忘记了磨损，以及

那些人留下的姓氏与疤痕。

丢在沙滩的比目鱼

慢慢蒸发了所有生存的腥味。

11.

突如其来的风，吹落全身的枯叶

只能背靠梧桐树，想象冬日的暖阳

只有千疮百孔的梧桐树深知，你我

都必须面对身体与季节的残缺。

瓦砾狼藉，一堆陈旧的风花雪月

让走远已久的日子，在曾经的原地

苦苦找寻。一口枯井，努力张嘴

永远说不出，内心的风湿，和渴。

飘落的银杏几乎让她紧捂的胸口

喷血。蘸满并封堵自己少女最初的

经血，季节的肿瘤，凝固，窒息

无法破开的爱情，积淀为她一生

无法释怀的淤血，与命运。

12.

霜降来得太早，首先抵达在

古典的头上。两鬓的白发

加速她的忧郁和悲伤。

她安祥地收拾一堆散乱落叶，

没有人知道，四面的埋伏，

以及暗藏的火。在大雪还没有

埋葬之前，一种永不瞑目的站姿

撕毁并点燃自己，灰烬留住了

自己最初的干净。

经过你身边的人都说

灰烬，是永不熄灭的火。

13.

她目睹了秋天掉落的整个过程。

一种放弃，她感受到彻底的快感。

第一片落叶脱掉了外套：枫叶的披肩，

银杏的风衣，果实的文胸。

第二片落叶脱掉了内饰：荷花的体香，

霜菊的纹身，海棠的余温。

第三片落叶脱掉了最后的防御：

纷纷扬扬飘落的阻挡，与放弃，

脱掉秋天全部的色彩，温度和面具。

剩下的却不是自己苦苦挽留的

裸露的枝丫，失去了知觉，以及

羞愧。黑夜，她的紧身内衣。

裹住了隐秘的疼痛与耻辱。

无法挽留的，超过堕落的速度，

彻底放弃的，比毁灭更快。

14.

不伦不类的城市，消费了她身上

太多的东西。黑夜，欲望的水杯，

盛着她被一次次切割的果片。

接近杯底柠檬水，被反复浸泡，

已经失去原有的形状，颜色和

味道。那些浓艳的音乐，暧昧的

神色，乱伦的器官，意欲的低语

都与水无关。她在杯中上升或者

下降，消磨，流失，

缺席与吞噬。她最终没有握住

水，以及水杯敞开的欲望。

不断下降的半杯水，

给黑夜以及城市的

下半身，提供持续的

温度和营养。

15.

她多么想以到来的方式离去

像当初的流水带走花开，带走花落

在山重水复的远方，突然消逝。

留下受孕的五月，忍受风吹雨打

所有的等待和苦熬，最终长成

枝头无处栖息的果。遗弃，或者掉落

结局如此。体内的种子开始腐烂。

风，带着漫山遍野的花香，追到你

离开的岔道，与长发飘飘的雨，

相拥流泪。然后，不知方向，

也不知去向。

选自秦风诗集《独步苍茫》

【诗歌点评】

辛夷（四川）

   这组《空心的城市》一度让我爱不释手，每读一个字都会陷入其中，满目疮痍的苍凉感让我疼痛并难受，导致不忍读，不敢读，但又根本不愿放下，或者根本无法放下，情愿跟着诗歌沉沦下去。    明显，这是写一位女子的诗歌，她青春美好，一切都那么美妙，恰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龄，曼妙的身姿让她有资本挥霍青春，她的花蕾刚刚绽放，连空气仿佛都是带着阳光的甜味，可是，她被过早的攀折了，如同被空心的城市丢下，曾经美丽的花朵慢慢枯萎。    如果只认为这是一组写城市中被遗忘的女人的诗歌，这样的理解不是不对，但不够。这组诗的特别在于，诗人用比女子还要更女子的体恤与悲悯写出了一朵鲜艳的花朵从盛开到萎靡的心理全过程，堪称曹公附体，无法言喻的心伤，一瓣一瓣、一笔一笔地慢慢衰败，眼泪一行一行地慢慢干枯，真实的人生如此残酷，而诗人用强有力的笔力驾驭最细微的女子心境变化，再现了其内心的起伏与忧伤。

从盛开到枯萎是心痛，从孤单到风化是失望到绝望的累积。一朵花的昙花一现最让人绝望。“凹凸有致的来路和归处。/半杯酒的浓度，制服了/半推半就的抵抗。她献出了/最后的花瓣和身体的/碎片。器官，肉体，姓氏/在酒精的烈度里溶解，/与吞噬。”人类最极致的悲悯是对人，对普通人，对弱者的悲悯。《红楼梦》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作者首开先河地关注了深闺中的女子，《空心的城市》关注的是现实社会中女子的内心世界。没有爱，就不要爱。诗人用充满想象力的意象描摹了女子的内心，巨细无遗地描摹出女子内心世界衰败中的痛苦乃至崩塌的全过程，委婉，曲折，像青石小巷，倒了九十九道拐，那份怜惜与心痛，无力与挫败感。

   在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创作的长篇小说《复活》中，男主人公聂赫留朵夫的灵魂醒悟过来后一直坚持拯救玛丝洛娃，哪怕是抛家舍业也在所不辞，他其实也是在拯救自己，最终让自己的灵魂得以复活。拯救一个人的灵魂是艰难的。当古典的唯美遭遇现代的欲望，孰是孰非，该如何选择如何逃离？“霜降来得太早，首先抵达在/古典的头上。两鬓的白发/加速她的忧郁和悲伤。”， “黑夜，欲望的水杯，盛着她被一次次切割的果片。”，“她在杯中上升或者/下降，消磨，流失，/缺席与吞噬。她最终没有握住/水，以及水杯敞开的欲望。”在空心的城市，人心的荒漠，裹挟其中的女子，她终究还是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