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殁的忌日,事隔多年,我淡忘了。大约是1972年的隆冬吧?那天,雪雨纷飞,我和四妹陪送他回归来世的故乡。
我迄今不明,憨厚的父亲,为何临终不愿火化,执意回归乡土?父亲殓葬,合棺的那瞬间,我瞧见他的最后一眼:是那蜡黄的瘦脸,深陷的眼眶,还有那枯藤似的躯干穿着那身从我懂事时就没见他穿过其它外衣的军装。严系的风纪扣,紧箍着那件用劳保手套拆散染织的内衣。这么多年了,我真想给他移墓,揭土看一看,那菲薄的木棺,那黑白夹织的粗衣?是否腐朽?也许什么都没有了,泥土中陪伴他残骸的,应是那军帽上蚀而不腐的铜制国徽,还有那化不去的缕缕忠魂。
今年清明,我驱车返渝,打算约四妹去川北祖籍,给亡父扫墓。那天,她正在老房苦楝树下的水泥洗槽边忙碌。
房角的沟边,一株苦楝树,高高蓬展,浓荫的洗槽里摆放着一个破盆,盆沿爬满了透红发亮的蛆蛹。我一见就心悸,她却不停地用手在里面翻倒。
“你回来了!”她侧目浅笑。那憔悴、忧郁的面容,很不自然地笑过,又自顾起手上的鸟食,全然没把我这千里归来的大哥,放在眼里。
这样的冷遇,我多次面对。她生活不遂,于我的宿怨,更是难解。去年她又下了岗,每月领取135元的社会福利,糊口不够,更莫说育女。她的独生女正在念高中,正是她拖船挣滩的峡口,多亏她沉默寡言的丈夫,是个自强不息的男子汉,自找门路,在自家做起育雀卖鸟的小本生意。并不宽裕的老房,鸟巢占去了近半。
“我想回渠县去给父亲上坟。”我冷站在她面前,有几分尴尬,不过,还是很快道明了来意。
“你睡醒了。”她抬眼讪笑,是那么鄙视:“你还没忘记你是从这个家出去的,还有一个清贫了一生的父亲。”
听她话中有刺,我有些迟疑:“我想……”
“你还想什么?”她扭头审视过我:“你不是已经想到了你想得到的一切,你还终于想起了父亲,老人家真是在天有幸,他的大公子、大学生、大款爷,要去看他了!”她急促喘气,酷似父亲的那张瘦脸,透出了早年的精明:“不过,这一次你没有那么幸运。你想错了,我不会陪你同去的。再说老家的族人,也不会再欢迎我,他们现在眼中只有你。多么了不起呀!梁家出了你这么个时髦的款爷……”
猛然的咳嗽,噎得她粗气直喘。我无奈地皱起眉头,又引起她的误会。她乒地掀动破盆,甩了甩手沾的污垢,瞪眼问我:“你见不惯这些,是不是?我们下等人每天就是这样生活,就像当年父亲那样,也许你忘了,我不会。”
伶牙俐齿,泼辣直率,都不逊当年。
不待我启口,她接着又说:“今年,我不能回去给他老人家上坟了,我想,老人家在三尺黄土下会理解我的,但是,你不会。”
提及父亲,她埋藏心底的旧怨,终于披泄,这是我理解的,可她为什么又把我与她、与父亲,置于冰炭不容的两极。
我万万想不到,我内疚的一件旧事,小小的旧事,她也没忘记。此时,她会重提:
“你回去,替我在老人家坟前磕个头,点炷香,如果你真觉得内心有愧,别忘了,替他老人家烧件毛线衣,纯毛的。”
她还在说什么,我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懵懵懂懂,离开老屋,躺进奔驰轿车,我一声厉吼:“去渠县。”司机小李不明就里,大为惊惶。
轿车在丘壑连绵的国道奔驰,我茫然的脑际,掠过的是不遐而来,晃眼即去的玻窗外的春色:緑油的田野,粉红的桃花,荷塘、竹林、房舍……来的要来,去的要去,宛若如梦人生。我听人常说:暴发新贵最忘祖,有的甚至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认,偏要去寻当名人的后裔。这也难怪,成龙的人,谁不想把自己为蛇的历史抹去。谁还愿去留存那些心酸的泪痕。忘得了的,已经忘了,忘不了的,永远也别想忘掉。四妹的憎怨,四妹的嘱托,勾起的往事印象,反比眼前消逝的景色清晰。
那是不堪回首,又只能说幸福的年代。我家住在工厂附近一片破矮、庞杂、喧闹的家属小区。父亲是重棉厂消防队长,母亲是工人,每月共计一百多元的工资,维持六口之家的生计,实在不易。成天的包米面稀粥,吃了就饿,终日盼过年的我,12岁前没穿过袜,露趾的水笆笼胶鞋里,脚丫裂的冰口,又长又硬。身穿的阴丹布衣裤,是父亲假日带我去歌乐山割草,卖给牛奶场买的,我每次洗过都不敢拧,怕拧破,水淋淋地搭在晾绳上。记得有一天,我在学校乒乓队练球,挥拍起兴,把脱置一边,不忍让汗渍浸蚀的破背心忘了,第二天去寻,教练竟让队友用来当了抹桌帕,找来的是一阵笑声。
那时,我多么渴望有件毛线衣啊!最好是绿色的,做梦都在想。我光着脚在嘉陵江边挑过沙石,裸着背在作坊里纺过石棉,还饿着肚替邻家拉板车送过蜂窝煤。我攒了十元钱,都是五分一角的硬币、零钞,装在铅笔盒里,每晚偷偷摊出来数。其实,总数在我脑里清清楚楚,分毫不差,但数钱的欢愉,恐怕只有葛朗台类的财迷方能体会。一天,我把攒积的钱交给值得我信赖的父亲,说:“我有10元钱了,我想买件毛线衣。”
嬴弱的父亲望着我,沉思了许久,只说了一句话:“你长大了。”
父亲没给我买毛线衣,是把他自己身上穿的,我家惟有的一件毛线衣,绿色的,脱交母亲改织给了我。他从此就穿上了他归去,还穿着的那件用劳保手套拆织的线衣。四妹对我的虚荣,大为鄙视。她读书勤奋,又能吃苦,而我呢?正如她所说:我一向幸运。
模糊的玻窗外,怎么洒起了春雨?刮雨板咝咝地在挡风玻璃面摇曳,湿漉漉的柏油路面,车轮辗过,发出沙沙的粘响。远处一片朦胧烟云。
这不似秋色吗?不似我少年最喜欢的“辽阔江天万里霜”吗?可秋天,造化我的不是吉祥,而是悲凉、愁煞。
二十年前的凉秋,父亲患了胃癌,动过切胃手术,又误信江湖庸医的秘方,煨喝了“神汤”,腔生腹水,排不出,又不能抽,胀歪着肚,整天躺在破褥塞垫的凉板椅上,望着屋角那株苦楝树。他生活不能自理,母亲和顶替他工作的妹妹要上班,另一个妹妹支边,远在边陲。孝道的责任,义不容辞地落在我和四妹两个都渴望改变自身命运的妄人身上。也就是说,我与四妹,今天迥然不同的境况,二十年前就注定了。要么是她,要么是我,像父亲当年那样为艰辛生存而忙碌。兄妹间的虚伪,不到关键时刻,是很难显露的。我想过辍学,那理还乱的思绪又剪不断,去向我尊敬的高中班主任肖先生请教,他大为惊讶:“你怎么会有停学的想法!”。先生厚爱于我,这是我知道的,可先生哪里会知道我面临的窘境。
我还在彷徨犹豫时,四妹却一声不响地停学了。她是不是也请教过她的老师?是不是也有过我那样的犹豫和彷徨?我,不得而知,只记得她停学的第三天,她的老师,一个我终生难忘走路有些颠跛的中年先生,冒雨来访。四妹泣不成声,躲去邻家不愿见他。他与我有了这样的谈话:
“你妹妹有读书的天分,又勤奋,你知道吗?她好胜,不甘人后,这正是她天分的酵母。她怎么能停学呢?她是我教过的最有悟性,也最有前途的学生呀!”
我的心在颤,眼湿润。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脚还残,这么远走来,就为不愿失去一个他赏识的学生,而他不愿失去的这个学生,正是我傲强的四妹。也许,四妹在放弃自己对未来的憧憬,做出选择的最后一瞬,她动摇过,抱怨过。但她最后毕竟作出了牺牲,而我没有。相形之下,我是多么虚伪!
沿山宽阔的大道,高高在上,蜿蜓去崇山峻岭。坡脚一条坑凹的旧时公路,一辆负重的农用车,吃力地在颠行,就像当年送父亲的灵车。它,怎么不行坦途呢?
人世间的事,真难究明。
自四妹停学以后,我与她就成了这两股道上跑的车,只是照世人看来,我行的是春风得意的阳关道,四妹过的却是日见艰窘的独木桥。
我越走运,四妹对我就越冷漠。我的幸运,正是她的悲哀,我的得志恰是她的失意。她少年时代人品、学识都高于我。她本不该是这样的生活,可而今,她又没法不是这样的生活。
她承认我是时代的幸运者,但她不知、也不屑知的是:我的幸运,多得力于我与人、与鬼的圆融,随机应变的灵巧。有人说:人间天堂,更偏爱于奸诈的人,我不知这是不是人生真谛,但有一点可以肯定,21世纪,一定不属于中庸憨厚的人。时代卑劣的伪君子多了,可时代又越发溢光流彩了。今胜昔的兴旺,说明了什么?
也许,她对我的冷淡,更多缘于我没笃守亡父的遗教,我补偿或者说资助她的钱财,她正眼不瞧,就像怕沾盗贼来历不明的赃物。
四妹,我真想对你说:你太本分了,你难道不闻,还是佯装不知,你划地为牢以外的人情世故已经天地翻覆。你辛勤饲鸟,奉公守法卖鸟,能攒钱吗?乱七八糟的摊派,你受得了吗?把别人兜里的钱,巧取在自己兜里,这才叫有术。不要笑我,变革的时代,就是产生骗子的时代,像父亲那样憨朴,情愿上当受骗的人太多了。
四妹,你那么聪明,就是错过了前村,也能赶上后店的。你怎么就这样糊涂下去了呢?我是你瞧不上眼的梁家败类,可你为什么就不反省,你不是太痴太傻了吗?你牢记谨守父亲的遗训,那万古不变的孝顺,害苦的是你自己呀!
不错,我是父亲的逆子,与你,与他,都在水火不容的两极,但在当今的社会上,我正是梁家的骄傲。有钱,就有脸,无钱就无脸,我懂得商品社会这个简单的道理。
轿车驰过县城,拐进乡区碎石小道,停在村边地坝,已是暮色苍茫,对面传唤起的吆喝声,应山应水,那是迎我来的。我就像进京赶考,金榜题名归来的状元。四妹,你一点没说错,族人该来的都来了,杀鸡宰兔,摆酒设席,就连上辈中惟一病在的四妈,父亲的四嫂,也从床上爬起来,抢着问我:“你现在有多少钱了,有没有乡里开砖厂的张三娃富?”
他们怎么不迎你问你呢?二十年前,你不正是他们心中最尽孝道的淑女?而那时,我只配看他们的白眼。可现在你看,连四妈这样行将就木的老人,都那么势利,四妹啊,这世道,早就变了。
是夜,皓月当空,天蓝风凉,我躲着醉酒猜拳的族人,悄悄溜去屋后竹林里父亲的墓前。如洗的月光见证,我的鞠躬,磕头,都是虔诚、恭敬的;为我富庶中不变,也是为四妹——你,清苦中守道的那片孝心。
父亲,我来了,你不会骂我吧?你生前就没骂过我。我不忠不孝,可我还是你的儿子。我有了挥之不尽的钱财,可我还是不敢放肆的花天酒地,因为我是你,一个本无半点奢求,淡泊了一生的穷人的儿子。我违背了你的遗教,没有清清白白地做人,可这也是时代所迫。如果你能再睁开睡眼,面对这几家欢乐几家愁的现实,你那古训的琴弦,也许会变奏出时代的颤音。这是我内心的祈望。
父亲,你生气了,这骤拂的夜风,是不是你的愠怒?我还给你送来了纯毛毛衣,这飘燃的打火机绿焰,怎么点不着呢?坟头茅草簌簌的摇音,是不是你在叹息?
父亲,我懂了,你克俭了一生,当年,桌上掉一粒饭,你都要捡食,我不该用我的挥霍来玷污你。
父亲,我来了,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我只愿你的在天之灵,保佑四妹,她才四十岁,她的人生太艰辛了。我不希望她像我,但也不希望她像你一样走完她的人生。
父亲,你听见了吗?
发表于《四川文学》1999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