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系列之——“乳鸽王”方老板

韦平 · 发表于 2022-12-13 10:03

“乳鸽王”方老板

认识方老板是因为租他的房。

2001年3月，刚刚跳槽的我要在东部海滨那个著名的村子海沙坳找个落脚点。刚走到村口，就碰见一个看上去像村民的人，我便主动问他是否有房出租。听了我的话，对方未置可否，却示意我跟着他来到了村里最大的餐馆“老号乳鸽王”。

走进餐馆，那人就冲着一个人用一个手指头把他勾过来：“老孟，你带这位先生去看看房，”说完便自顾自走了，完全不在乎我这个从村头一直跟着他走过来的人。在那个叫老孟的人带我去看房的路上我才知道，那人是餐馆的方老板。在老孟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村西头一栋楼房的四楼靠东侧的一个面积大约在五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套房。这样的房子按当时的行情租金至少每月600元。没等我问价，老孟就说：“这房子是方老板前些年买的，本来不想出租，可能是看你顺眼也可能心情好，说的月租是350元，要是觉得可以你就先交半年的租金吧，我这就给你开收据。”就这样，我成了方老板的房客。

有了租房的经历，我对方老板也就有了兴趣，时不时在村里碰见他，我都会主动和他打招呼，在他有愿意的时候还会和他聊上几句，就这样，渐渐地我对这个方老板也多少有些熟络了。开始那段时间，虽然方老板对我的主动招呼大多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付，但他的冷漠却更激起了我的韧性。那天，听说村里新开了一家“新潮乳鸽王”，而老板正是方老板店里曾经的大堂经理，于是我便以此为话题挑逗他：“这不是要和你对着干嘛，方老板。做人咋就这样呢，他做的乳鸽还不是从你手上学的。翅膀还没硬呢，就想和你竞争了，这可是打‘翻天印’哦！”

这一次，方老板没有像往常那样边搭话边走而是停下脚步看着我，有些愤然地说：“和我竞争，哼！你以为乳鸽是那么容易制作的吗？我在香港学了那么多年，自己又摸索了好久才找到最佳的配料和工序。要是人人都能做乳鸽，那我也就成不了深圳的‘乳鸽第一人’了！”“深圳乳鸽第一人”，这话说得有些大了吧。见我神情专注，方老板把我领到村中那棵大榕树下，坐在石凳子上给我讲起了他的过往。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未满二十岁的方老板偷渡香港，在亲戚的帮助下去了一家主打“乳鸽”的餐馆打工。怕被警察发现更怕被人举报，将近两年时间基本没出过餐馆的大门。从早上七点一直干到第二天凌晨，关门后就和几个打工仔蜷缩在后厨的阁楼上，每天不到五个小时的睡觉时间和潮湿闷热的漫长夏季并没让方老板退缩，在那家餐馆一干就是十年。因为诚实肯干，老板想让他学厨师，但师傅却非常保守，生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所以这期间方老板只能偷师学艺学和自己琢磨。七十年代末回到海沙坳，才知道国内已经改革开放且自己所在的城市已经成了改革的最前沿。于是，方老板返回海沙坳并在马路边搭个铁皮棚售卖烤“乳鸽”。

那时候的市区正处在热火朝天的建设之中，众多内地打工仔像潮水般涌了进来。人多就是优势，方老板的“乳鸽”很快就打开了销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海沙坳一年比一年热闹，短短几年，方老板就告别了马路边的铁皮棚租了店面开起了自己的“老号乳鸽王”。

因为严格选用孵化20天的乳鸽，加上自己从香港学来的配方和烤制方法，方老板的乳鸽远近闻名，第一年就收回了全部投资还小有盈余。随着海沙坳的逐年开发，方老板的“老号乳鸽王”店面也几经搬迁和扩充，可每到周末节假日，餐馆依然人满为患。

“我家生意好靠的不就是的配方和烤制方法吗！”在方老板的嘴里，乳鸽的配料和流程那就是别人很难学到手的“高科技”。

转了这么大一个弯，我才明白方老板是想告诉我从他那里跳槽的小跟班不仅没有从他那里学到技术还缺乏资金，别说和他竞争，就算开个大排档还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呢。但我却不这样认为，来“老号乳鸽王”吃饭的顾客，基本都是来海边游玩的过客，吃了第一次第二次不知要过多久甚至这辈子还会不会再来都难说，生意的火爆完全依赖来海滩游玩的人数。再说了，如果乳鸽的制作真有那么难，你方老板不也从别人那里学来了吗？以现在年轻厨师的聪明和现代化的制作工具以及各种化学调料，要满足人们对味口的好奇实在不是难事。

“老号乳鸽王”的生意虽然火爆，但方老板的日子却过得很悠闲，完全没有一般餐馆老板那副忙忙碌碌的紧迫。上午十点，固定在自己店里的固定座位上享用固定厨师给他变着花样准备的精致早餐。饭后一边剔牙着牙一边慢悠悠地检查新进的海鲜肉类和蔬菜，再到后厨转悠一圈，上午时光就算基本过去了。中午时分，在家里小憩个把钟头，起床后吃过老婆做的午餐，接下来就是坐在自家院子里的树荫下，一台功夫茶可以慢悠悠地喝上至少一个时辰。下午五点多钟，显得有些无聊的方老板便会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溜达，那也是我下班回出租屋的时候，只要碰见，我就会无话找话地和他聊上几句。

听“老号乳鸽王”总管老孟说，方老板重要的工作时间其实是晚上十一点以后。来海沙坳游玩的人，绝大多数都会在天黑后离开。虽然夏天有人喜欢在沙滩上租帐篷过夜，但在晚上九点以后也基本不会去餐馆吃饭。所以，夜里九点一过，方老板就会来店里和员工一起吃晚饭，之后便开始认真审核每天的营业流水。老孟说，虽然前台是自家大女儿，但方老板对每天收支的检查却是一笔都不会放过的。因为检查很细，等把一天的账目理清，基本就是第二天凌晨了。

方老板有两女一儿，都在他店里打工，大女儿管前台二女儿做领班小儿子开车送海鲜。因为整天都在店里忙活，社交圈子有限，三十四岁的大女儿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那年店里新招了一个大堂经理，很快就和大女儿好了起来。就在两人谈婚论嫁的时候，方老板却很明确地告诉大堂经理，谈情说爱以至于结婚他不反对，但别指望从他手里得到任何好处。心高气傲的大堂经理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当天就辞了职，女儿也气得要和男朋友私奔，但方老板却丝毫不为所动。在他看来，自己的未来必须靠自己的双手辛勤劳动得来，脚踏实地自然有好日子。也许正是因为方老板的坚持，他唯一的儿子才没有像不少当地青年那样沦为所谓的“四不青年”而在店里做司机。

一年后，那个从方老板店里跳槽出来自己开店的年轻人就把自己的“新潮乳鸽王”做出了名气，还在新修的星级酒店里租了更大的店面，规模更是超过了方老板的“老号乳鸽王”。不仅如此，“新潮乳鸽王”还注册了商标，真空封装的乳鸽在海沙坳大卖特卖的同时又推出了乳鸽网站，把乳鸽卖到了全国各地。随着海沙坳的快速发展，季节性的旅游淡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旺季，各类餐馆大排档更是遍地开花，而“新潮乳鸽王”也顺势开了自己的第三家分店。

有天，当我把“新潮乳鸽王”开的第三家分店当成新闻说给方老板的时候，他冷笑一声说：“这年头房子才是硬通货！”后来我才知道，最近这一两年方老板又在村里村外买了好几栋楼房，前两天还将村委会大楼的房子买了两层，说是用来开宾馆。原来，方老板走的是开餐馆赚钱，然后买房的路子。

2005年5月，我也终于买了房。想到十月就可以搬新家，心里总算有了归宿感。六月初的一天，我和方老板又在村口不期而遇，看着对方一脸阴沉，我赶忙对他笑脸相迎。虽然过几个月我就不再租他的房子，但几年来没有给我涨过房租，就冲这一点我就应该感谢方老板！可让我有些诧异的是，方老板开口就让我腾房子，说是最多给我半个月时间，且完全不听我的解释和央求。

新房八月份才入伙，装修最快也要两个月，这四个月让我住哪里？又找房？漫说租期短不好租，就算找得到房了搬家也很麻烦啊。想来想去实在没辙，我只好去找老孟，虽然知道老孟这个所谓的“总管”不过就是个打工仔，但他毕竟跟了方老板快二十年，他如果在方老板面前给我说句好话总能起点作用吧。当我把意思讲给老孟，他居然自己就做起了主，说那就十月份搬出去吧，方老板那里叫我不用去理会。

心有不解，便问老孟方老板为什么变得这么快，老孟说老板遇到了烦心事。原来，在方老板气走了大堂经理后，大女儿又和后厨的一位厨师好上了。因为小伙子机灵懂事且嘴巴又甜，方老板便要他做了新的大堂经理。虽然也暗示过要想成为自己的女婿得不到任何好处，但小伙子似乎完全不在意方老板的态度。一来二去，方老板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一晃两年过去了，四月底，大女儿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提出辞职且第二天就和男朋友在方老板的眼前消失了。

回过神来的方老板第一时间便去了银行，一番核对才发现将近两年时间，女儿大部分时间都在作假账。初步清查下了，被女儿转走的资金至少有五百万之巨！就在有人提醒方老板报警的时候，他反而冷静了下来。虽然怀疑女儿的男朋友有作案嫌疑，但所有操作都是女儿经手，如果贸然报警，女儿定会涉及其中。果不其然，第二天方老板就看到了大女儿留给他的一封信，告诉他，钱就算是女儿向父亲借的，五年之内一定连本带利归还。看完信，方老板也只能长叹一气。

将自己名下的三处房产出售后，餐馆的经营总算得以继续。本来想找个前台，但最终方老板还是让二女儿接了手。因为有了大女儿的教训，方老板不仅去银行开通了短信通知，还开通了自动对账业务，如此一来，每天的账目在手机上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那天，已经退休两年的我又去了一趟海沙坳。“老号乳鸽王”还在老地方，生意依然火爆。“新潮乳鸽王”不仅发展成了餐饮集团，上市后市值早已过亿。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孟见到我和之前一样亲切，告诉我因为方老板老早就给他买了保险，他已退休，但应方老板的挽留依然做他的总管。

在我问及之前方老板大女儿作假帐的事情时，老孟说：“方老板女儿用那笔钱和男朋友在别处开了一家餐馆，名字也叫乳鸽王。看着女儿女婿共同经营着餐馆，方老板也就不再追究了，渐渐老去的方老板虽然每晚还是去店里浏览电脑上的账单，那不过就是习惯使然。依然认真的，倒是每天早上十点的早餐，不仅准时，要求还越来越高越来越讲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