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一只甲虫

鼎尚者

      这些年的变化真是大呵，曾经竹木掩映的林盘村落，还有泉水清清的小河与池塘也没有了，到处都是高楼房、大马路和想都不曾想过的小汽车。

      而我去看爷爷奶奶时，看到的却依然是几棵老橘树、柿子树下的泥墙青瓦。奶奶正坐在床头抽水烟，竹篼烟嘴一红一灭的，床头前是黑黢黢的大木柜，煤油灯灯杆盘上落满了烟末灰。我是经常到北街丁子口水烟店去帮奶奶买水烟的，记不得是多少钱一包（两）了，用双页的旧书纸或粗纸包成粽子样——我喜欢用旧书纸包的，那纸可以用来折纸壳儿玩。奶奶对我有些偏心，每次都会多给我五分、一角的，让我去买花生什么的吃。

      爷爷嘴里衔着长长的叶子烟（旱烟）杆从他的床上下了来。我拿出几百块钱要给他们，可他们不要，说自己有钱。奶奶还从衣兜里掏出一裹各种面值的钱。我只得把钱收起，用小火钳从爷爷床头炉子里夹出一块燃烬的蜂窝煤渣把奶奶床前的口痰盖起扫干净。奶奶年龄大了以后，一到冬天就犯病，气急、咳痰。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只能由爷爷或母亲用鸡公车推她到东门医院去看医生、开药。后来就请附近的一位医生两三天到家里给她看次病，再拿着处方到医院去抓药。奶奶生病时总让我感到害怕，不敢像夏天那样去亲近她。

      那天早上，我还在床上睡，听见母亲哭着进房间：“快起来，快点起来！你奶奶走了……”

      我怱忙而惶恐地穿好衣服，在煤油灯的昏亮中跑到奶奶屋里的床前，跪在地上不停地烧纸，心里充满了痛苦，难道疼爱我的奶奶就这样没了？但更多的是一种害怕和对死亡的恐惧，甚 至都不敢再多看奶奶几眼。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爷爷奶奶所住的老屋了。这应该是夏秋季节吧，但那河边的棲木树、麻柳树竟然都光秃秃的了，不宽的河面上是一层薄薄的雾气，有几个人正拿着绑有网子的长竹竿在捞河里浮在水面半死不活的鱼。唉，是有人又在下药毒鱼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这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在深夜用药毒鱼，周边人家往往是在早上去河边淘洗时才会发现，于是就从家里拿来竹草耙、漏筛一类的家什吵吵嚷嚷地去捞那些“漏网之鱼”。我很疑惑现在怎么还会有人去捞毒死的鱼吃？所以也不愿意多看这样的场景，便穿过一片小树林往南朝一道小石桥走去，虽然我并不知道到底是要往哪里去。桥下是细水泠泠的小水沟，桥头的棬子树在风中红红黄黄地舞着。过去黄昏时候，常有乌鸦哇哇地在上面乱叫，像是慢慢从记忆里弥漫出来的黑暗。

      我是在下午的时候问妻子，要不要给爷爷奶奶烧点纸(钱)呢？她说，“他们都说有钱的嘛，不需要的。”在一种莫名的怀想中，我不由念挂起住在H小区的父母，“那我们晚上回去看一下爸、妈吧。”

      我和妻子到了父母家，他们说：“又买啥子东西回来嘛。”但都很高兴，只是显得更苍老些了。父亲因为手术后遗症的疼痛一直让我感到不适，既想多陪伴一些，又很难面对他疼痛时的无所适从与烦躁，就像当年奶奶病重时我的害怕及逃避。父亲今天又在讲那些陈年旧事，说我小时候夸口长大了要开着飞机回来接奶奶（去耍）的。这种天真而美好的愿望不仅永远不能给奶奶兑现，就是现在面对年老的父母也不能更好地帮他们减轻点病痛，只能无奈地留下无法消弥的遗憾。

      我和妻子都说再给他们点零花钱，他们坚持不要。母亲还从房间的枕头底下拿出一沓钱来，有些口齿不清的笑着说:“你看嘛，我们有钱的。”

      我有些伤感地扭头看向客厅的窗台，只见有一只甲虫正慢慢地从上面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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