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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原创|父辈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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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29 16: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父辈的年
年关又近,虽然年味一年不如一年,但,年的脚步还是踏过冬月,进了腊月,望到了年关。年已经成了应景式的节日,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年——团圆,在经历过生产队的我们这一代,还留有父辈的印记。那些温暖,那些繁华,那些闹热,那些饮食,那一声鞭炮,那些笑脸,通常会预兆一些喜庆,掩盖父亲皱纹里的尴尬和担忧。然而,父亲的心里,年是随着爆竹一声除旧岁结束的,也是随着旧年的结束开始的。父亲是生活这一条线上的一只蚂蚱,用微小、卑下、脆弱、希望,用小小的力量,推着岁月进入下一个年轮。所以,年,从旧年结束,也从旧年开始,带着祝福,带着不甘,带着希冀与改变,推开春天的大门。
父亲是小心翼翼的,在地里刨食的人,收入单一,收入微不足道,稍有不慎,一年欠收,年关将成为一个家庭最难度过的关卡。年,在宁远的土话里,读难,过年,土话叫“古难”。对父亲来讲,过年就是“古难”——度过一个难关。父亲的年,从正月的暖风里开始准备。农村里的闲人,还在念着“正月肉多多,二月钓麻拐”的俚歌想着“吃正月耍二月”的时候,一家之主已经耐不住了,不等蛙叫虫鸣,用铁锹,用锄头,用犁铧,打开了春天之门。翻地、翻田,种庄稼,种田,都是老本行,干了几十年,已经像掌心里的纹路一样熟悉。但每次开春,心里都不踏实,做一个靠天吃饭的蚊蝇一样的农民,有太多的意外,哪怕是一阵意外的雨,足可以摧毁农民一季精心的准备。父亲没文化,但“一年之计在于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些话还是记得的,深信“人勤地不懒锄是刮金板”,作为家里的顶梁柱,父亲不仅要算计,还要倾力去做,算计不好,日苦夜苦打出屁股,出工不出力,磨洋工,生活就会出洋相。营务农田不仅要算种子化肥,还要算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家,便是一个最小的社会系统,各种微不足道的关系密密麻麻,如同尘埃蛛丝,而父亲就在这些平凡的卑微的生活里,用自己的算计和贡献,获取小小的收成,滋养一家人和气平淡的生活。
从正月翻地,到二月下种,到三月大地复苏,作物生长,到四月养护田园……一路下来,风里雨里,只为一件事:有所储藏。老天爷赏饭吃,种豆得豆种瓜得瓜,那得搬回家储存起来,豆粮入仓,瓜果入窖,柴火上楼,井井有条。古话说仓禀实而知羞耻,现在是家有余粮心里不慌。一年四季,父亲像只工蜂,不断地在田园里盘桓,不断地从田园里搬回东西。蚂蚁一样,然而,父亲从不把自己当蚂蚁,而是心甘情愿俯首甘为孺子牛。从正月里油光发亮的肤色,到青黄不接忧心忡忡的菜色,从春播一粒种秋收万颗子的喜色,到凉风吹走燕子大地荒凉炊烟在天底下迷漫的烟火色,一年四季就这样在父亲满是汗味的胸襟里煨熟了,年的味道开始慢慢酝酿,在立冬之后,年已经具象化。有的家庭已经准备了几畦好菜,白菜从九月末就栽下秧的,一旁的空地夜浪费不得,芹菜、香菜、葱蒜,一样一样配点,搭配起来,上街就像摆个菜摊子,从冬月卖到腊月二十九,留一筐三十过年;有的已经把谷仓里的粮食、花生、豆子盘点了一遍,自家留多少,吃多少,余下的,便担到街上变钱;有的开始计划安排那些张嘴的牲畜,栏里两头白猪,圈里还有十来只鸡,河里还有多少鸭,猪得赶紧找过年买猪肉的左邻右舍订出去,鸡鸭多喂点,然后担到街上去;还有的逢人便说自己家的鱼塘什么出鱼,每天都说,大家记下了,也订了自己需要的草鱼、鲢鱼、鲤鱼、鲫鱼……日子红红火火,街上地摊的录音机放起的士高音乐,和卖鞭炮的、卖鸡鸭的、卖猪仔的、卖肉的屠夫的大嗓门,把街镇搞得黄河水不清。到了腊月,街镇已经改成了天天圩,四面八方的人,甚至是别乡别镇的人,这个时候都出动了,用买和卖,把年的氛围推上了高潮。扯布的,买副食品的,买鞋的,手里提溜一个露着番鸭头的化肥袋子慌里慌张的,双手插在兜里向着面前走过的姑娘挤眉弄眼的,打口哨呼朋引伴的,一条街在年的催化下,把一年四季展览开来,山货味、地上的花生壳、街道上冷不丁一泡牛屎、一边叫嚷嚷一边挥手的妇女……从早上七点起圩,到街上人影稀疏的黄昏日暮,都是一种迎来送往的繁忙味道。
父亲带着我卖菜,整个村里的年轻人,都在父亲母亲的带领下,在清水桥的马路边卖菜。马路两边已经解禁,我们村里卖菜的队伍就占了一边;还有卖橘子、卖香蕉、卖苹果、卖糍粑、卖荸荠的,也占了不少地方。卖东西的一脸焦急,两眼在人流里滴溜溜转;买东西的也一脸焦急,一路问价钱,生怕买贵了。父亲安置好我和菜,便背着双手,沿路而上,过了好一会,回转说卖菜的队伍至少排了两里路长,双牌那边都来人了,三轮车,一车一车拉过来,车子不准进市场,个个都拿着蛇皮袋。今天的菜,不好卖,便宜还是能卖。父亲说着这些,还没说完,我已经走远了,父亲转返来了,轮到我到街上看热闹的了。我要去布行,看卖花布的姑娘,那是一个安安静静卖布还在思考的姑娘,我喜欢她的恬静和眼里若有若无的忧伤,春天在我的心里躁动,我知道没有结果,但我每次到了集上还是会去看她,远远看,不过瘾,又从她的摊位前招摇走过——只是不管怎样,她都不知道我在看她——亦或许她选择性的忽略了我,一个乡下卖菜的和一个在镇子上卖布的,注定不会有出彩的事。明知道是这样,我还是会去看,就像在偷看一个谜一样的外部风景,然后通过幻想自洽获得一些满足。我从来没有跟父亲提过,哪怕是父亲举全家之力,为我买下了一辆凤凰牌单车,我仍是守住了这个秘密。
分田到户之后,年关景象与以前有了天壤之别。搞集体,大家把十个手指扯得一样齐,生产队里也早有安排,杀几头猪,分多少红糖,分多少黄豆花生,掂量来掂量去,还是人多粥少,最后,生产队里的那条老牛也安排上了,一家一户分两斤牛肉,这个年大伙基本能过了。然后,家里准备多少纸包糖,多少爆米花,多少荸荠,都要精心计划。年初一,村里的孩子四处走巷串户拜年,不能让拜年的孩子空手。有了猪肉、牛肉,还有血鸭必不可少,这是规矩,于是,便又劁伴搭对,两家人合买一只鸭,杀掉鸭子,鸭血也要平半分,鸭肉不够分量,来客人了,那就花生米、黄豆垫底,总之,想发设法也要弄出两碗炒血鸭,在亲戚面前挣个面子。全家老少,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不管贵贱,必须整一身新衣服。年三十吃了晚饭后,妈妈拿出来分给大家,大家喜气洋洋,试穿一回,脱下来叠好放妥,父亲也有一套,而且是最拉风的卡其布,这是一家人的门面。到了年初一,天还没亮,喜欢赶早的,起来打开大门放一挂鞭炮,迎春接福,又觉得大清早实在冷清,裹着一身新衣,爬上床再去睡一觉。起来吃了早饭——不是粑粑,便是面。粑粑甜,寓意新的一年,生活甜蜜蜜,面寓意有面子,一年过的高高兴兴。吃过早饭,小朋友便在门口集结,走巷串户拜年,一路嘻嘻哈哈。来拜年的外村亲戚,在村前石板路上,或三三两两步行,或几个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一块肉,后座上驮个孩子,一路叮叮当当进村走亲戚了。
我对分田到户的最初几年的春节印象特别深刻。
过了腊月,父亲便开始落实过年的各种安排,腊月二十之前卖东西,菜啊、豆子啊、花生啊、鸡鸭啊,都力争在腊月二十之前处理干净,然后二十一杀头猪,二十二“满当克”(到处检查一下),二十三过小年,二十四大扫除,二十五磨豆腐……一切按照老辈人的说法处事,井井有条。那时候,家家养猪,人客多的,请个屠夫,不管猪大猪小,宰一头,猪肉猪杂,管齐;人客少的,两家,三家,商量好,也从栏里拖一头猪出来,请个屠夫宰了,分匀了,提溜回家,大半用来做腊肉,小半用来做酿豆腐。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烘腊肉的炉子,腌好之后,烧生柴熏干水汽,然后架到炉子上,用炭火、茶壳、米糠缓缓烘烤,白肉在烟熏火燎和炭火的热力中,迸出油脂,滴到炭火上,滋滋响,白肉也开始慢慢泛黄,一天一点变化,然后在父亲的翻检中,不知不觉变得金黄,好奇剥开一点外面焦黄的皮肉,腊肉那味儿香得直勾引口水。父亲见了,说晚上就煮一块,那么多腊肉,十天半月吃不完的。到了过年那一天——年三十,照例要先上山祭祖辞年,杀一只公鸡,烧几捆纸钱,恭恭敬敬做三个揖,倒好酒,插好香,口里念念叨叨,请求老祖保佑,再放一通鞭炮后,才算完成了仪式。我们下来四处玩鞭炮,父亲便提溜了鸡回家,在家门口再杀一只鸭,褪毛,然后在炉头上取一个腊猪腿,搞一个菜箕,把这些装好,捧到河埠头,在夕阳下剖鸡剖鸭。河埠头那一溜青石板上,蹲着一排父亲,手里的家伙什大同小异,腊猪腿、腊猪耳朵、白白的鸡鸭肉、黑乎乎的海带或者木耳,一边捋水,一边说笑。说的最多的,就是邀请对方到自己家里过年,鸡鸭肉,红薯酒,管够。还有的感叹,光今晚这一顿,全中国要吃掉多少钱啊……话音未落,立马有人补话:年头苦到年尾,就是为了今晚这一顿……大家说着,笑着,谈着,一致认为这生活好了,放到前几年,想都不敢想,能这么大吃大喝,人心不能足,未来会更好……今年平平过,明年买马坐……大家七嘴八舌,直到夕光落到水面上,河埠头恢复平静,村里黛色屋脊上,淡青色炊烟一绺一绺,缓缓升上除夕的天空,风若有若无,气温正好,明天好走亲戚人家……大家喜笑颜开,陆续回家,因为除夕,生活一下子饱满了,日子一下子祥和了。年在父辈手里,成了一个柔软暖和的节日,散发着优美的人性与人情。
又到腊月,年关指日可待。上班下班,大家都在谈论过年,希望年后能走出疫情的困扰,正常生活的时候,我在犹豫,今年是否要回老家过年。父亲在2020年春节后,拿到了抵达人生终点的单程票,没有留下一句遗言,撒手人寰。没有父亲的春节,每年除夕那天要上山向父亲辞年请安了,孤零零一堆土,那就是父亲的归宿!感觉人生有限,岁月无情,心情特不好。每次下山来,在空荡荡的河埠头上,夕阳苍黄,大地冷寂,当年蹲在河埠头上说笑的父辈,几乎都领到了人生的终点票,陆陆续续下车上山了。而活着的几位长辈,已经不再主持家务,甚至,不再喜欢出门,还爱上了关门过日子。年轻人过年也甚少杀猪宰牛,而是采购一些预制菜或成品,简单省事。巷子里,晒谷坪上,宽阔的村道上,鸡狗匿踪,荒凉冷清。大门上新帖的春联还是那么红艳,而我总感觉到,我接过了父亲的责任,带着孩子们,有些落寞,有些提心吊胆,也有些无奈,但都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让母亲,让孩子,看到我的力不从心。我似乎看到了父亲寒星般的眼眸,仿佛在告诉我:这就是做父亲的滋味。
岁月是一张单程票,生活却是个圆,年是起点,也是终点,从父辈,到我辈,到下一辈,距离还是那么长,滋味也没变,形式在流传,一年一年累积,便是一世人生,小小的,负重前行。父辈按部就班,我辈按部就班,无法更改过往每一步,生活不仅要继续,还得要笑,尤其是这年关时节,希望总会让人生豁然开朗。在父亲遗像前,我祈祷再次相逢时,春暖花开,沧海桑田,一切都好。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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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5 17:1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农民按部就班的死了

七月半我回老家,烧纸过鬼节,我见着了他。他是我们家族里年纪最大的长辈,我叫他大伯伯,八十八了,其时正坐在堂屋的靠椅上,脸朝大门,默然看着屋外,每见到一次,我都叫一次,一天见十次,我就叫十次。每次叫他,他都仰起苍白的脸,扭动高大的身子,尝试站起来,要跟我握个手,一边从瘪嘴里回应一句“哦,红崽回来了”,很大的答应声,隔几座屋都听得到。我见他实在很难自然地站起身,便走过去,径直坐在他面前的条凳上,他头发干巴,眸子发黄,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问“大伯伯,你还搞得几年”?大伯父看着我,伸出舌头,嘟起嘴,耍一下宝,回我“架就刷了,窝屎窝尿都要人扶了”。(现在不行了,拉屎拉尿都要人操心了。)劝他想开点,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离不了。大伯伯亲切地看着我,不是久别重逢的惊喜,而是藏着别后不再相见的担忧,蠕动了没牙的嘴巴说“寿衣有了,盒子早几年前就准备好了,人总有一道死的,免不了,皇帝都免不了,黄泥巴巴都埋到头顶了,活一天算一天。”我劝他“该吃吃,该喝喝”,大伯伯叹了一声,双手抚着额膝头,扁了扁嘴,不甘心地说“架就刷了,能讲不能行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八十八,离天日子少离地日子多。我什么也做不了,生死为一,无人能分。看着大伯伯萧索的面孔,我照例说先回家看看。
大伯伯是看着我长大的,从喊我“奶崽”到喊我“红崽”。
我是看着大伯伯从一个青壮年农民,活成现在这个颤颤巍巍摇摇欲坠的样子的。
方圆几十里,四五个村子,上万人口,年纪大过大伯伯的,若只算男的,数目不超过一双手。在我们东干脚,大伯伯的年纪,前无古人,有没有来者,不能说肯定没有,但不知道要等多少代人。作为村里的“人瑞”,我们都还给大伯伯打气,说过了一百,就可以领寿星证,政府要发工资了。大伯伯听了,眼神里还有点小骄傲,闪着柔光,笑呵呵,自谦地说“哪还能吃那么久,这岁数过一天算一天的了。哪天阎王勾簿子了,就哪天走。”
大伯伯说话神情自然,对死不以为然。在大伯伯看来,他已经送走很多玩伴、乡亲、熟人了,生死早就看淡,按部就班的活着,活一天算一天,没有波波折折,也是算顺应天命,没必要挣扎了。
大伯伯的房子在村子最东边,隔一块空地,就是坟地、水井、河流和田园。山在后面,壁立如浪涛。门前的田,起初就是大伯伯的责任田。在双枪季节,大伯伯没人手帮忙,靠着自己一个人顶,在家吃了晚饭,又趁了皎洁月光,下到田里,光着背,汗帕往腰间一缠,开始搂稻草,扎草把子,一点不敢怠慢。我去井里提凉水,好几次看到大伯伯一个人在田里,在月光下,在前面柏树的影子里,淅淅索索地,弯着腰,一个人搂草,有条不紊,任劳任怨。搂完草,拖出来,在田埂上晒开草,放水进田,第二天一大早,赶牛下田,犁耙水响,一套弄下来,没有一整天的时间,安抚不好这块水田。大伯伯光着背,穿着淡蓝色大裤衩,吆着牛,掌着犁,划着水,绕着田埂一圈一圈犁田。遇到犁铧翻起大块泥土,或者犁耙脱手钻出地面,留出一个门槛,在绕回来的时候,大伯伯都要喝住牛,停下犁,按照前人的教法,把大泥垛扒散,把泥门槛重新犁过,仔细的摸几把,不扎手了,才放心直起腰,吆喝牛走水,继续耕作。
大伯伯做事精微,但不是一把种田好手,只能算一个中规中矩的种田人。一生里,没有出门闯过,没有在田里试验过,没有出人头地过,一直埋身岁月,在地里挖挖薅薅,照着二十四节气,想着前人的经验出种下种播种,一点也不含糊,一点也不逾矩,老老实实,默不作声。如果不是队里或者村里分东西,催缴款,人们几乎都要忘了村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双抢季节过去之后,农活从田里挪到了地里,薅红薯草,割高粱,挖花生,灌甘蔗……大伯伯安排的有门有路,丝毫不乱。在村里,大伯伯的收成不是最好的,但是,大伯伯的收成是最稳定的,一兜一兜的红薯结成串挂在檐瓦下,一把一把的高粱在屋樑上劈叉式的骑着。农家的味道,在各种作物在鸡鸣狗吠猪屎臭里,一点点迷漫。到了农闲,家家户户开始做酒,大伯伯也一样,做红薯酒、高粱酒,就是甘蔗酒,大伯伯也能做出来。我每次捉到蛇,第一个就是交给大伯伯,大伯伯会做蛇羹,还有酒,做好菜,大伯伯就舀出甘蔗酒,自己先咂下嘴,陶醉一下,才要我尝一下他的“作品”。甘蔗酒酒精度数还不如红薯酒,但有甜香味,蔗糖的香味,还难喝醉。大伯伯端出菜,就着煤油灯,一人面前置一海碗甘蔗酒,人生本是二两酒,一两辛酸一两愁,在地偏人稀的乡下,不管多少辛酸多少愁了,人生苦短都要过,哪怕是一世辛酸万古愁。大伯伯喝一口酒咂巴一下嘴,轻言细语说,做农也莫怕,天不管地不收,慢慢捱,捱到死,什么辛酸什么愁都一把土埋了。大伯伯喝一口酒,还让菜,看着朦胧油灯,一边回想,大伯伯的爷爷,村里唯一的秀才,在村里开过私塾,教过阙汉骞的。大伯伯谈着前辈的风光,却从没有奢望自己的子女考学,出人头地,他甚至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一根草有一滴露水滋养,养大就好,自己就这么过来的,上了生活的牛鼻索,不由你胡来。农村把大伯伯塑造成了一个中规中矩勤俭持家不逾矩的农民,乐于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折腾,一辈子也不腻。
我喜欢跟大伯伯呆一块,但时间不要长,打打招呼,聊一会天,听他说一说闲话,感叹感叹,就得告辞——大伯伯很善言辞,比如人情事务,比如讨价还价,这个他遵照前辈人教导,要想获利,就得去街上,做买卖,才能不愁没钱。大伯伯作为一个农民,种菜,养母猪,想着方法上街,与别人发生一点关系,自己的东西出去,别人的钱就进了自己的荷包。大伯伯秉持这个理念,除了酒不卖,其他的都好说。在大伯伯的经营下,一年两年,不知道多少年——或者五年八年,在责任田到户,大家都想上街做一些买卖的时候,大伯父准备盖自己的房子了。在农村,每一代人都要建一次房子,来完成人生的使命,这很重要,农村所谓的成家立业,盖房子,就是立业。做大事,大伯伯也不含糊,更不大方,抠抠搜搜,材料人工都掐得死死的,就像他种田,田荒一季,人可不是仅饿一季的。在大伯伯的精打细算下,大伯伯盖起了红砖房,村里人盖了不少红砖房。我想,这个年代是他们的,无论卑微低贱,还是收入微薄,他们靠时间日积月累,积少成多,用自己的选择,重塑了中国乡村。上个世纪90年代,我们的父辈用微薄的力量把乡村改头换面了一次。他们以为,就此以后,乡村富裕了,他们带着孩子种好那一亩三分地,可以颐养天年了……
时代很快掀翻了他们的认识,把他们当农民的孩子都异化了,成了产业工人。他们无法辨别和判断,他们本是被动被裹挟的,在洪流里载浮载沉,忍痛挨饿,如奔流江水,以为融入大海后,复旦会更轻,生活会更好,比如不交农业税,比如有养老保险,比如电灯电话,小车高楼……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他们像孩子一样揣摩着,只能这样,看不懂文件,问不到有学问的人,孩子也远走他乡,东邻居、西邻居、后邻居,几十年同在一起生活,从来没有离开过土地,也习惯无人问津的生活,他们靠自己,彼此依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按部就班,无论灾难,还是平淡,彼此分担,踉踉跄跄,一年又一年,这是乡村千百年维系下来的原因,无论有多少伦理,最重要的就是平常各忙各的,互不相干,到了有事的时候,有需要的时候,无论邻居,还是宗族,都会自发的自觉的站出来搭把手,共渡难关。大伯伯虽然人高马大,但不凑热闹,也不喜欢出人头地,像他家空地上的梨树,顺着时间轮转,沿着岁月前行,与世无争,我想,他能活到八十八岁,与他的平和心态密不可分。
离开东干脚的时候,还是早上,走到西边水沟边,听到水沟上面的枞树桔子树杂乱生长的庄稼地里,发出哗哗哗声响,很奇怪,正要跳过水沟,去看个究竟的时候,我大伯伯骂了起来“XXXX的,搞得我一身土了”!我大伯母——这个一辈子没大喊大叫的农村妇女大声说“叫你远点,你偏要爬过来”!原来,我大伯母在前面挖花生,我大伯伯坐在地上,捡花生——我鼻子有点酸,人还没死,就得劳动,这是村里的规矩,不死,吃喝拉撒靠自己。为了趁着早上天气清凉刨回花生,七十多岁的大伯母,居然把八十多岁的大伯伯弄到了花生地里,和他一起摘花生。生活,或者农民两个字眼,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松的词。我爹在世的时候,说过要想轻松,除非莫吃。只要张嘴,人就不得轻松。我听到大伯伯夫妻俩孩子式的争吵,顿时感觉这流火七月柔软温润起来,没有去惊动他们,自顾自赶路,我还有八百里才到广州呢!
2022年国庆临近,家里人正在讨论一周后能去哪里玩。
三年疫情,城里的人像乡里收割季节的鸡鸭,被管制了起来。乡里的人倒像田头的白鹭,从东到西,自由,但空间有限,对乡下人,已经绰绰有余。留在村里的人,多少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县境,别说那些堂皇虚幻的城市了。六毛——大伯伯的儿子打电话来,说大伯伯在当天下午走了。我感觉十分意外,七月半才见过,还见过他们两老伴儿下地摘花生,怎么如此突然?我看了看手机日历,还有两天才到国庆节呢。
回到东干脚,村里的人都聚到大伯伯家,要送他最后一程,一个是乡亲情谊,家家有本人情账;一个是大伯伯已经过了八十八岁,是村里的人瑞,算“喜丧”,来送一程,得个心安。我从广州回到老家乡下,已经夕阳下山,暮晚灰云笼罩深秋山地的时候,在大伯伯灵堂前祭拜一回出来,和乡亲闲聊,说我七月半回来,走的时候,他们两个老老还在西边水沟上挖花生呢!一个邻居说:你还说七月半,今天中午,他老人家还吃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告诉你大伯母,给他穿寿衣,他要走了。你大伯母没听明白,你大伯伯上床,你大伯母去给他抹嘴,你大伯伯就走了,一下子功夫,你抽根烟这么久,他老人家就辞世了,至始至终,一声哎哟都没喊……另一个跟着补充:如果你大伯母听懂了,帮他穿好寿衣,那他一点时间没耽误,老人家算得准准的,死得自自然然……
我记得七月十半那天下午,我到井边的土地庙拜完土地公,往回走,经过大伯伯的红砖屋,大伯伯还没等我叫他,便主动先和我打招呼,说“红崽,你晓得不晓得,我有孙媳妇了!”大伯伯突然向我发布这个消息,我觉得很意外。我不晓得。我答他。大伯伯说“那我现在告诉你,到时候喝喜酒了,我请你。”抬起头,大伯伯的漆红盒子摆在堂屋正中央,里面烧着纸钱和香烛,烟雾缭绕。大伯伯的红砖房屋檐已经发黑,一副落魄的样子。红砖房对面,六毛修的小洋楼,给乡村带来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在我们手里,我们用异化了的农民的审美,又重塑了一次乡村,从建筑形式上,把乡村向着城市推动了一大步。然而,守旧的我,还是喜欢瓦屋多点,泥地,黒瓦,粝墙。泥地有四季的温度,黒瓦能听风雨,粝墙能挂岁月尘埃,而洋楼,关上铁门,就如同入瓮了,与世隔绝。所以,我更喜欢父辈建造的红砖瓦房,尤其喜欢在红砖房里,听风过屋檐,天净地寂,或雨打青瓦,屋檐水滴滴落入檐沟,滴滴答答,时光温润,现世安稳。
最后一抹余辉被大山吞噬,天空星月朦胧,做完各种祭拜仪轨之后,守夜的守夜,回家的回家。我坐在大伯伯的大门前——以前我经常要在这门口坐的,扭头看一下堂屋里那口红色盒子——并无畏惧,我曾亲眼看见红色盒子装走了我爹,装走了我妹夫,现在装走了大伯伯,某年某月也要装走我,死,似乎并不恐怖。回忆起与大伯伯相处的岁月——一辈子按部就班一辈子循规依矩的大伯伯,一辈子没有追求过存在感的大伯伯,一辈子风轻云淡的大伯伯,悄无声息地养活了一家人——在外人看来,任何一个农民的生活都是微不足道悄无声息的——现在,彻底交班了,一去不返了。我记得,大伯伯在人到中年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拉肚子,拉到全身脱水,这对他来讲,足够惊心动魄,也足够警醒,但他并没有畏惧,放弃风里雨里务农,只是,桌上多了两个酒杯,和我大伯母夫唱妻随,每顿小酌两杯——不管一杯心酸一杯愁,品咂品咂,平凡岁月如流,直到八十六岁,才慢慢放下酒杯——大伯母说有好兴致了,大伯伯还是会喝一杯酒,八十八岁那天,大伯伯还喝了好几杯酒……
最后,门前守着的几个乡邻散去,我一个人百无聊赖,也没有感觉到坐了一天客车身体有甚劳累。东干脚是我唯一深爱的地方,想想,这几年,村里不少乡亲莫名其妙的去世了,德叔、苟叔、石叔、我爹……现在我大伯伯,一张脸,一片草叶一样,那么清晰,那么生机勃勃,一摇一晃,就落了。世事无常,生死常见,每个人都无法逃脱,感叹一句,从灯光里走出来,灯光之外,八月末的月光,仍像当年那般皎洁,只是,地荒了,空荡荡的,那些稻草兜子,像无数脚印,漠漠到远处的黑松林。大伯伯走了,以前已经成为以前,交接给我们的,除了按部就班,我想不出,在这片土地上,于农民,还有更好的法则。我也是一个按部就班的农民,我正走在大伯伯的影子里,在抵抗生活的异化,在抹去人生的种种可能,一切既定,一点也不茫然,按部就班,前赴后继,向死而生。
2023.1.4

 楼主| 发表于 2023-1-8 17:1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位农村母亲三十年的无声执拗

夏末黄昏,人们都赶着天光在地里收尾。眸亮在辣椒地里扯草,实在顶不住口渴,水井不远,要跑过去,几分钟而已。眸亮咽了咽口水,感觉舌头发涩,喉咙冒烟,在辣椒丛里站起来,甩着两手下坡朝井边跑去。跑过二禾田,跑到河坡上,一眼看见河中脬起一个人,眸亮眼睛亮,一眼认出是放鸭子的钰,在河坡上喊了两声,没回应,事情不对,眸亮一边大喊“钰儿溺水了”,一边滑下河坡,捞起水里的钰,从洗衣埠头上来——钰的哥哥已经着急巴里从二禾田跑过来了,手上还有泥,接过钰,钰的身体还很软,软塌塌的。他哥扒了钰的裤子——钰身上只穿了一条单裤,裸着的上身雪白,他哥喘着气着急忙慌地把钰倒扣在额膝头上,一边有节奏地抖啊抖,一边哭丧着声音喊钰的名字。钰的双手自由落体掉在地上,随着身体摆动而在地上拖动,嘴里却没倒出一口水来,肚皮也是软塌塌的。他哥见放在额膝头没效果,又把钰平放在地上,捏住钰的鼻子,往钰的嘴里吹气,使劲吹几口,便按压钰的胸,折腾了好一会,不见钰喘气。村里放牛的正好赶牛路过,旁边的人建议:把钰横在牛背上,打着牛跑几圈,把钰肚子里的水颠出来。他哥流着鼻涕,把钰挂在牛背上,自己扶着,好心的村里人牵着牛,在路上跑了几百米,钰还是闭着眼睛咬紧牙关,没反应。从牛背上放下来,平搁在地上,他哥又开始往钰嘴里吹气,吹几口,按压几下钰的胸,一边喊:钰儿快点醒,回家了。折腾到天杀黑,钰还是没醒过来,隔壁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翻了翻钰的眼皮,屁股都没落座,拎起药箱,冷淡地说“给他穿件好衣服”,便架脚出门,走了。
钰,时年十四岁,是村里长得最清秀的小伙子,白白清清,和她妈一个模子,一点也不像农村的孩子。腿脚勤快,谁向他使嘴,钰儿都不打愣吞,尽力把事办了。钰是我的玩伴,那天下午,钰在井上边的河里放鸭子,我在三里外的涧桥下面放鸭子。小河弯弯,二禾青青,天也青青,空气里是二禾被太阳晒出来的甜味。河边的村子安静如画,大人或下地锄草,或上山砍柴,按部就班,做着生活准备,一切如常,对于钰,他却遇到了取命阎王,这出乎全村人意料。
这是一条水不深的小河,钰溺水的地方,在洗衣埠头上面,水深还不到膝盖头。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浅水滩,就要了钰的小命。
钰是一条小命,很多村里人对他,对他家,都低看一眼,他爸爸是入赘的,他妈妈耳朵不灵光,是个聋子,耳朵不好使,嘴巴说话声音也不行。他妈妈很少说话,偶尔说话,声音低而嘶哑,像在喉咙里打转,只吐出了尾音,听得人一身起鸡皮疙瘩。钰的爸爸身体不好,凭着一副剃头家伙什,常年在山区里找活计。聋娘一心一意跟着生产队做事,人们有意无意疏远她,常常几个聚成一堆,聋娘一人一支队伍。聋娘不计较,或者,不懂计较,或者,不需计较,一个人就一个人,锄地,割草、扯秧、挖红薯、摘花生……聋娘都是一个人占一块地方,其他人离得远远的,保持距离。村里人维持这样,大致是因为聋娘家穷。聋娘两儿一女,大儿子已经成年,自己男人常年不着家,大儿子受不了穷和隐隐约约的嘲笑,自动申请出门“抓现金”,她带着女儿和最小的钰,粗粮一顿,细粮一顿,没粮青菜白水凑一顿,磕磕巴巴的过着。到二、三月,青黄不接,钰饿不过,还拿一个大碗,到队长家要红薯丝。聋娘一脸无奈,帮着烧火煮红薯丝,一声不响,眼里都是疼怜。
钰平躺在堂屋地上,一丝不挂。钰的母亲,村里最美的女人,其时正挑着一担茅草,呼哧呼哧从山上下来,满脸汗水,头发都被汗水打湿贴在憋红的脸上,头上包着灰白的头帕,沾着草屑,在晒谷坪扔下柴草担子,像往常一样在柴草里翻出柴刀,一手拎着刀,一手扯下头帕抹汗时,女儿哭着冲过来,拉着聋娘就往家跑,聋娘踉踉跄跄,嘴里“哦哦哦”着,进了门,看到平搁在地上的钰,问大儿子,大儿子眼里淌着泪,比划了几下,聋娘明白得七七八八了,扔了镰刀,跪在钰的身边,摸着钰白晰的小脸,沙哑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着钰的名字,是肝肠寸断,是愤怒,是不满,是怨恨。无论聋娘用力拍打地面,还是自己捶自己的胸口,钰都没有反应,聋娘摆弄着钰的手,嘴里“哦哦哦哦”地,见钰没有反应,手向身后,摸到砍柴的镰刀,站起来,就往屋外黑夜冲,嘴里“噢噢噢噢”地。大儿子拦下她来,嘴里喃喃着“钰已经走了”。钰的姐姐抽噎着,在房间里找来找去,翻箱倒柜,找不出一件衣服,父亲,哥,钰,三个人都没一件好衣服,都是补疤钉补疤,只好决定把自己新制的白底碎花衬衣给钰穿上。在屋里帮忙的村人,看来看去,家徒四壁,别无选择,只好把他家的楼板抽下几块,锯一锯,拼一拼,做个盒子。把钰装进盒子的时候,是半夜,村子里狗都不叫,整夜通宵,村里都是聋娘“啊啊啊”地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听者跟着落泪,都在想,这下要了聋娘半条命。其时刚好是搞责任制的第一年,能吃饱肚皮,家家户户拾掇好,准备甩开手脚生产的时候。聋娘不知道生活以后会不会变好,也不管社会以后怎么改变,更不在乎人们冷落嘲笑她,她始终不能接受,她出门砍柴的时候,还把灶堂里的煨红薯分了一个给钰,笑着出了门,回来的时候,钰就死了,冷冰冰直挺挺睡在地上,这怎么可能?她怪大儿子没有救醒钰,又自责自己没有照看好钰,从没有让钰吃好过一天三顿,又对钰说那水很浅,可以爬出来。一个晚上,聋娘颠三倒四,说着各种话给钰听。到第二天早上,聋娘的眼睛红肿了,鼻头也红肿了,靠着墙,虚脱了一般,眼睁睁看着几个壮男人把盒子抬出了门,毫无反应。
钰走的时候,聋娘还不到五十岁,还能上山下田。
自钰走后,聋娘变了,平平静静,神神叨叨,夜不回家。
起初几年,聋娘在自家房子的巷子里,或傍在巷子口自家墙根上,或坐在后门,夜复一夜,不管天晴下雨,不管风霜雨雪。后门后面,原本是鸭圈。钰死之后,家里不再养鸭,鸭圈改成了柴房。聋娘身倚后门,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就是一夜。没人知道她干什么,没有人看到过她的表情——聋娘看到光,便会像兔子一样迅捷地跑回房间里。如果摸黑走过她面前,她会一边”嚯嚯嚯”不满地说一串,一边惊慌地起身进屋,屋里黑灯瞎火。大家知道,聋娘之所以变得这样无助,敏感难眠,是因为钰。十几岁的翩翩少年,说没了就没了,换做谁当父母,也不是三天两天可以淡忘的。何况聋娘把钰的死归为自己的责任。俗话说,时间是良药,然而,对聋娘,时间如刀,在聋娘脸上、额头上、手背上划出条条皱纹。聋娘一直没有从失子之痛中走出来,反而变本加厉。天气好的夜晚,聋娘走出巷子,一个人摸黑游到离家不远的柏树下,那一行柏树有六棵,每一棵都是抱围粗。在树影里,聋娘拢着手,在最西一棵柏树下立定,身子一动不动,和树一样,融入夜色。如果巷子里狗叫,窗里开灯,聋娘会辨认一下,然后挪动脚步,从柏树走到田边的棕叶树下。外边是石板路,走几步,是桥,是通向外面的村道,是孩子们上学走的路,是黑乎乎的田野。聋娘嘴里“嘤嘤嘤”地,像断断续续的呼吸,念着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天气寒冷的夜晚,她会站在自家屋檐下,靠着墙,一动不动,与墙融为一体。她女儿没出嫁前,出门很快就能找到她,把她拽回家。聋娘耳朵不灵,拈着耳朵皮喊话,听的还含含糊糊,八分靠猜嘴型;一般情况下,她见了来人就避,无论熟人陌生人,人没到跟前,她已经闪开了。到了暗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村人在路上只要听到一点动静,拿手电一扫,定会看见了聋娘,一副漠然索然的样子,眼眸如星,小脸苍白,高鼻梁,苗条身子,十足的美人坯子,看见手电光,她便闪躲, “嘤嘤嘤”地念着什么走开,一副不满被人打扰的样子。狗朝她叫,她不知道,狗跑过来,冲着她张牙舞爪,她才在门后找了一根竹杖,走路当拐杖,立定一处的时候,便搂在腰上。她偶尔会站在我家瓦屋下,双手拢着竹杖,目不转睛盯着晒谷坪上的月光,怔怔发愣。她知道,我和钰是玩伴,以前经常一起打柴放牛看鸭子玩捉迷藏。我和她照面,她从不闪躲我,而是一副不解的样子,走过她身边,她的眼神让人感觉很陌生,甚至冷,或者,是她的钰不见了,我还在人世吧。
钰已经走了很多年,我都结婚成家了。聋娘跟以前也大不相同,人缩小了一圈,眼睛长满皱纹,眼眸发浊,但头脸收拾得很干净;她穿的衣服,还是钰在世的时候置办的那一身青衣,现在已经灰白,这不打紧,洗的掉线了,薄的透明了,烂了,聋娘会找来旧布,裁成正方形长方形,一小块一小块,规规整整,一块一块补上去,针脚密密麻麻,一丝不苟,端端正正。我奶奶说聋娘身上的是“百衲衣”——那些旧布都不知道聋娘是在哪找出来的。有的说聋娘那一身是乌龟壳,味道难闻。年轻人、小孩子不知道聋娘的过往,还以为聋娘是村里的癫婆、疯子,对她另眼相看,不以为然。我们都知道聋娘如此乖张,是她的钰儿一去不返。聋娘不相信,她以为过了十年八年,钰儿会回来,他们会在门口相逢,见面的;或者,聋娘知道她的钰儿死了,认为命运无常,生命渺小、脆弱,怕在这黑夜闭上眼睛,就像钰儿一样,一睡不醒。聋娘的剃头匠男人说“自从钰儿死了,聋娘就没眼皮了。” 到底怎么样,无从得知。在村里,聋娘是不跟任何人交往的,从不进任何一家的门;就是跟她的儿子媳妇,她也刻意保持了距离,几乎不交流,从不和儿子媳妇同桌吃饭。我奶奶生病的时候,聋娘几天没看见我奶奶,也只是站在我家大门前,还并不往屋里看,而是看着对面的墙。我奶奶出来,看见了,平安无事,聋娘眼睛发亮,笑一下,样子很羞涩,然后沿着墙根走开。我奶奶很为她惋惜,说她若不是聋的,这十里八乡的女的,哪个能比得上她,讲人,讲做法,聋婆不仅秀气,在田里土里都有一套,莫小看她是一个聋子,手脚利索得很!奈何,我奶奶怎么表扬她,她都听不见。还有一次,眸亮服毒药死自己,村里人都去帮忙。聋娘也随大伙,去眸亮家,她和眸亮的娘一起在生产队做过事,到了他家,她只是在大门前站着,怯生生的,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一副不解的表情。没有人请她进去,没有人在意她。眸亮是在聋娘眼皮子下长大的,父母早亡,兄弟三个相依为命。三十岁,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吃了半瓶农药,毒发身亡。看来,多情的人,不管什么原因,多半不得好过,也不得好死。聋娘在门前站了一会,看见了堂屋里的红盒子,嘴里“嘤嘤”地,又一个人走到棕树下面,置身世外一般,看着无边田野,看着田野里空荡荡的村道,一筹莫展。
后来,她大儿子攒了钱,学着其他人,留下老房子,另择地方盖了楼房,一家人搬过去住。一到夜里,聋娘就拄着竹杖,摸近乎半里路,鬼魅一样,摸到老房子门口站着,即使夜凉如水,年轻人冷得牙齿打架,聋娘无所畏惧,在世人睡静后,踩着狗吠声过来,从不间断。茶叔在她家老宅子门口看到她,用电筒打招呼的时候,聋娘苍白的脸上尽是沧桑,满眼疑问。没有人跟她讲她的钰儿,没有人去打开她的心扉解开她的心结,她用她的钰儿堵死了和别人交流的想法,毁了自己半生,她的家人认为她余生只有如此孤单孑孓了。村里其他人,聋娘是不屑于接近的,是要闪躲的,是怕的。或者,对于生死或人间,聋娘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认识。她的世界无声,她内心的千军万马,或如天上浮云,让她无能为力,然而她不能放下,一点微光,甚至一坨黑暗,在她的世界,或许在孕育可能和希望。聋娘愿意为此坚持,或者,这些让她不安,给了她坚持的力量。年复一年,聋娘已经老了,老得走路像飘,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如同秋风吹水面,鼻子还是很峻挺,但是,鼻涕已经擦不干净了,擦不干净也要擦,鼻子经常被她擦得通红。在路上遇到任何一个人,聋娘眼里都是疑问,仿佛对方有消息,钰的,或者她想知道的。,聋娘偶尔会露出一副探询模样,盯着人家,只是不近前,保持着一定距离,等对方先说话。对方不停脚,聋娘会一直看着对方的背影,目送对方消失。聋娘不仅身上的青衣成了百衲衣,不仅如此,她脚上的胶鞋,也成了“百纳鞋”,补了一层又一层。问她大儿媳,现在的生活好了,怎么不给她婆婆换几身衣裳?这在农村里,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总有那么一两个管闲事的人把话一本正经地说到人家脸上。聋娘的儿媳妇立马喊冤:每年过年,每年她生日,都给她买了新衣服,买了新鞋,买了围巾,她都不穿,收在她个人的箱子里,码得整整齐齐。就是趁她不在家,把她的旧衣服丢了,她和鬼一样灵,能找到捡回来,洗洗继续穿。和她讲道理,她听不到,由得她了。等她百年归寿,把她的新衣服全部塞进盒子里,打包让她带走。
聋娘三十年如一日,风霜雪雨,春夏秋冬,春节鬼节,如夜的魂在村里游荡。没有人知道,聋娘心里有一个什么执念,或者在对抗什么,一直不肯回家睡觉,或者,她真的害怕闭上眼睛。钰肯定也没想到过,他的不幸改变了母亲,让母亲失去了追求美好生活的动力,让母亲的人生自此之后一塌糊涂面目全非。他不知道母亲会如此执着,如此害怕死亡,毫无幸福快乐可言。我们更不懂,聋娘竟然会因为自己的孩子,三十年,几乎不眠不休与时间对抗!是怕睡过去见到钰,还是怕睡过去就醒不过来?无人能知,她不以为然的样子,好像她应该这样,非如此不可。三十年,聋娘只干了这么一件事!在常人眼里毫无意义——然而,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活得多有意义,聋娘会去探究意义?三十年的坚持,三十年的煎熬,我们能说她愚昧?她眼里的我们是什么样子?她怎么看待我们、村里的生活和农村世界?春节过后,倒春寒,聋娘瘦峭如杨柳叶子,开始不吃不喝,走不了路,不能到老宅子屋檐下伫立,不能到柏树下、棕叶树下一站半天了,也不在村道上摸来摸去,村里的狗开始寂寞了。她穿着新的青色棉衣,坐在新居门口的青石墩上,静静地,与石墩融为一体,半天不会动一下,哪怕是动手挠一下痒,理一下发丝。她靠着门墙,面无表情,看着这块她熟悉的地方。前面是无边田园,田园里有大家进出的小路,再往前是山,她放牛砍柴的地方。山顶上的天,灰蒙蒙,毫无诗意,甚至无聊,她还是饶有兴味,好像看出了什么窍门。每天早饭过后,聋娘扶墙而出,坐在门前石墩上,都饶有兴味的看着,甚至,不经意还会笑,很牵强的笑,很无奈的笑,看透世事的笑。只是嘴里,那一口好看的小米牙已经荡然无存。但“白发戴花君莫笑,岁月从不败美人”这一句,还是很适合她,即使她已经老得走不动,眼眉之间的韵味,还有她的斯文秀气。
这样的日子,聋娘没有坚持多久,入夏,青黄不接,天气开始燥热,有一天,她的大儿子把她抱回屋里,她就没有再出来坐在石墩上晒太阳,看风景,独自言语了。又过几天,她家屋里响起了为她送行的鞭炮声。时年,她七十九岁,她的剃头匠男人已经死了十年了。大家在惋惜,再坚持一年,聋娘就活到八十了。村里人也说,聋娘活这么大岁数,是她的小儿子给了她寿元。在农村里,活这么久,值得了。聋娘在世,应该没想过自己活多久,没在意自己活多大年纪。在她的世界里,没有时间这个概念,钰儿是她唯一能听见的“声音”。为了听到这个声音,她一直在等,白天黑夜,一等三十年。农村都变了模样,眸亮、我奶奶……很多人都不见了,聋娘最后放手了,她已经力不从心,无能为力了,她只能如此了,大吸一口气,撒手了。出殡那天,有人在灵堂的白灰墙壁上,看见了两只大大的黑色蛾子,一动不动趴在门框上方。他的儿子也看见了,跪在一边,眼泪连连,颤声说:耶耶,爸回来,钰回来,他们回来接你了。
大红盒子前,白色绢花下,黑色镜框里,聋娘眼神空洞迟滞,一脸一筹莫展的样子。
这照片,是十年前,她和剃头匠男人一起拍的。她当时很茫然,不知道是在拍遗像。

2023.1.6

 楼主| 发表于 2023-1-11 19:00 | 显示全部楼层
广州的腊月

广州的四季是含糊的,我对广州的季节也是模糊的。
在广州,热天热得要死,擦屁股的一盒纸,只够擦汗。冬天冷得要死,路上的人穿着臃肿,行动如龟,个个怨恨南方屋里怎么不装暖气。在广州二十几年,我不喜欢广州从春末到冬初,每天身上都粘粘糊糊汗津津,一件单衣可以过大半年日子的生活。热的时候,汗流浃背,出口气也是喘的。冷的时间虽然短,一年满打满算,不够一个季节。但广州的冷,可以让人铭心刻骨,咬牙切齿。在广州过冬的人都经历过寒气巴在背脊骨上抖不掉的冷,自谑“过冬全凭一身正气,取暖全靠抖。”
在广州生活,日子几乎一层不变,无波无澜。二十几年,我只知道自己是打工过来的,怎么打工,怎么生活,怎么饮食起居,二十几年,几乎一层不变。生活没有变,人在变,城在变,家在变,朋友在变,朝气蓬勃变成了一言难尽,满怀希望变成了但求平安,朋友有的离开有的去世,生活变得沧桑。生活还是那样,上班下班,逛菜市场,在锅碗瓢盆间接受老婆委屈和失望。二十几年了,世界变了,我们的生活不仅没变,还随着孩子的长大,父母的变老,变得琐碎,变得沉重,变得失望,变得不平,变得彷徨。即便心里有失落,有不甘,但在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都不敢松懈。尤其是我们外来的,要关系没有关系,要根基没有根基,要家业没多大家业,一家人悬空似的,风吹雨打,家就要折腾,要烂散破碎。我有时候都怀疑,难道自己当年的选择错了?我不应该在城里定居,应该回到乡下。我自觉乡下的生活虽然清淡,但也是蛮适合自己的懒散性格,我对乡村表示认可。太太有些不甘,我们努力奋斗几十年,从农村跑出来了,几十年后,老了又要跑回去,又回到起点,那这几十年的努力和奋斗不就是白费了?日子就这么拧巴,晴一天,不晴也一天,看着像超市,琳琅满目,色彩鲜艳,其实年头到年尾,都是这个形式。比如到肉食专柜,今年的和去年的,今天的和昨天的,几无变化,鸡鸭鱼肉,一层不变,二十年,一向如此。要想看到变化,那就去菜市场,小区附近没有,走几里路,老人家甚至坐公交车出行,也要拉个兜兜去逛,那里的蔬菜有季节的气息,哪里粗犷、狂野的叫卖有家乡的味道。我家吃饭人少,用不着花时间走几里路,过一个红绿灯,过一个天桥,去到城中村的菜市场买菜。我一直为这个遗憾,我妈、岳母,各自在家,不在我身边,我一点都照顾不到,他们七老八老,血压高,各种老年病,头昏眼花,头痛脚痛,病寒伤痛,我搭不上一把手,按照内子的说法:他们养我们有什用!我看看一旁专心致志玩手机的孩子,也问自己养孩子有什么用?我们还有一颗回报父母的心,现在的孩子,只有一颗随波逐流放任自我的心,他们将会沦落到什么地步,怎么对待父辈?我恨,而归根结底,问题首先出在父母身上,我无能为力,我闭嘴。我甚至麻痹自己,等孩子成人,我回乡下去,老死在家乡,在家乡的山头上占一个位置,倒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因为这个,我想到了父亲,明天就是他的七十九岁冥寿。
三年前,疫情刚开始,他还没有感受到疫情的凶猛和各种防疫方法穷出不绝的时候,在二O二O年春节后撒手人寰。他是想活下去的,他甚至跟我讲,身体允许,他想再来广州小住一段日子。一个老人谈各种想法的时候,是他生命要交待了的前奏。我不知道,家里以前的老人的生活及其他种种,都是我父亲处理。我父亲为保护我,甚至不让我参加外公外婆的葬礼。他觉得小孩子过早的接触死亡,容易受影响,容易消极。我确实也是怕死的,邻居爷爷死了,戴着瓜皮帽穿着青布褂蹬着白底鞋,直挺挺平搁在地上“抢地气”——在地上冷得僵硬了好入棺摆放定型。我看见了他手里抓着一根桃树枝。晚上做梦,一个晚上梦见自己躺在他身边,哪怕吓醒过来,再睡过去,还是发现自己睡在他身边,怕得躲到旁边的棺材板下面。可能我和父亲讲过这个梦,毕竟那时候我才几岁,还没发蒙。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一。
我站在窗前,阳台上挂着洗好晾晒的衣服、裤子,不仅仅是昨天前天本周本月的,不仅是本季节的,还是本年度的!秋衣、毛线衣、围巾、T裇、衬衣、校服、修脚裤……一长溜。以前,只要墙下的竹篙上晾晒的衣服多一点,父亲便会取笑我妈:挂起和腊肉一样,过年了!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妈不会收捡。而在城市,我能说什么?玩手机已经成为生活首选,可以耽搁吃饭,可以耽搁做作业,可以延迟睡觉,可以让人笑,让人哭……我恨,除了咬一下牙,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是当家的,但我不是我父亲,父亲当年在家,说一不二,令行禁止,妥妥的权威,我们只有认的份。现在,多少子女,学了一点法律知识,首先就用在自己父母身上!邻居曾经告诉我,他被自己的孩子送进过派出所。现在的孩子,除了两个字“操蛋”之外,我想到了惩罚和因果,他们要经历的,会一样不少,付得起代价,付代价,付不起代价,出命。我在心里祈祷,无论是哪一种,都要远离父母,自行承担。
广州已经下了几天雨了。
到底几天?
我便想自己从阳台的衣服堆里扒拉出雨伞的是哪天,倒推一下,十八号下的雨,今天三天了。广州腊月的雨,绝对比春天的雨空灵温柔。虽然腊月的雨带着冷落萧条的况味,我还是喜欢广州腊月若有若无的雨。对于若有若无的雨,有的人很讨厌,不带伞不行,带了伞,未必一直用得上。我也讨厌这城市的雨,容易丢伞。出门一把伞,再出门,看看窗外面阳光灿烂——想不到要带伞了,伞便落在别人办公室了。最多的一个春天,我丢了三把伞。为了不再到处丢伞——一把雨伞,超市卖四十多,我还专门买了一个双肩包装雨伞。在广州,随身携带雨桑太重要了。我试过在白云文化公园地铁口躲雨,无助的躲了三个钟。那是广州夏季的雨,雨大且急,黑压压的天,困着地上灿灿的灯,电闪雷鸣,雷就砸在对面的马路上,一声霹雳,惊天动地,整个城都躲在雨帘子,只见一个乱七八糟的轮廓。马路上更是水流成河,大车小车肆无忌惮,追逐着,轮子划开的,是我们的无奈。我给家里人、朋友、同事都去过电话,结果就是让我再等等,广州的雨,最多不过狂暴半天。我等,我等,然后下决心买一个双肩包,只为装一把伞——黑色双肩包跟穿西服的男人其实很配的。而这个腊月,解除了我的双肩包,可以晃着脑袋,在若有若无的雨里,肆意而行。
关于父亲的生日,我闹过好几年笑话。
父亲腊月二十一生日。
奶奶腊月二十二生日。
起初的很多年,我都是腊月二十二赶到家,为父亲祝寿。奶奶生日,家里也不少客人,我还当是这些客人都是为我父亲来的。我甚至惊讶,我舅公怎么都来——我奶奶的弟弟,外甥过生日,一般是不必出现的。直到我父亲满甲子,过六十大寿,要我提前回家准备。我说腊月二十一肯定到家。我父亲才说腊月二十一就是自己的生日,以前没有说,还以为我只能在二十二那天才能回家。听了父亲的教导,我感觉很尴尬——也仅仅是一会,除了父母,我现在记不得其他亲人的生日。我自己的生日,我今年五十二了,我给自己过生日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是要不得的态度。忘记老婆、孩子、七大姑、八大姨的生日,后果很严重。自己的生日可以不过,其他人的生日,一年一次,忘了,是轻视,是故意的,家里通常会有一场战火。其实,是我真的对数字不敏感,记不下。
我得下楼买一点纸烛,明天到小区指定的地方,烧给远在世界另一头的父亲——小区里住了不少潮汕人,潮汕人初一十五过年过节必给“老爷”“财神”和祖先烧纸,为此他们在小区里添置了专门烧纸烛的炉子,免去消防安检上的麻烦。其虔诚和规矩,值得国人模仿和借鉴。
在楼上,听到的雨声,有落在棚架的滴滴答答,有落在榕树叶子上的淅淅沥沥。看了看手机,温度十六度,一点都不寒冷,感觉正好睡觉。下得楼来,对面是那棵二十年如一日站岗的榕树,披着湿漉漉的叶子,一树柔绿。目光落在地上,湿漉漉,有积水,但看不出一点雨花。下了阶梯到路上,仰起脸,感觉有小小的蚊子屎般的雨丝落在脸上,彷如有针头轻轻试探一下,便闪开了。往前看,榕树下的白漆灯杆上,绑好了过节的彩旗,大红的,十分醒目。小区的灯笼和绣球,总是要等到年前两天才挂出来。我们从老家过年回来,一进小区,还能看到榕树上的灯笼、绣球,一派喜庆。路上潮湿,心不潮湿,觉得广州的腊月,这个时候,十分的怡人。城里人的年货,于无声无息中,就备下了,在精不在多。腊肉腊肠,烧鸭烧鹅,鸡鸭鱼肉,海鲜虾蟹,能管到年后几天就行。过了初六,饭店开门,比自己在家下厨还方便。吃什么?这多年,一年复一年,还是那几样,鲍鱼龙虾海参象拔蚌帝王蟹……品种愈来愈全,滋味愈来愈淡,年如旧,人不如初,对联如旧,笑脸不如旧,天增岁月人增寿,生活不管是在老家乡下,还是在广州,仍是“今年平平过,明年买马坐”那样的一年望一年。我扫了一眼小区楼下,环形路上、健身广场、榕树下,一个人影都没有。天空中的雨,若有若无。气温刚好,湿润温暖,不冷手冷脚,适合在家呆着,在被窝子里躺着。这是少见的,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好吧,这么安静,是因为疫情。安静,确实令人感觉舒服、踏实。但没有嘈杂和喧嚣,这城市空洞起来,令人害怕。城市的烟火气,还得要老人们在广场上蹦跶,货车在路上狂飙,小车喇叭在耳朵边像一把杀猪刀,小贩的推车在路边飞跑。我们需要热气腾腾的热闹,需要生命在热闹中拧出花来!
超市里有些冷清,或许因为道路有些湿滑,或许还在怕疫情,带孩子的爷爷奶奶带着孩子在家里玩手机了。姑娘家家戴着口罩,影响自己出行的风采——广州因此少了好几抹亮色,城市都冷硬了几许。但广州是花城,花城终究生机勃勃。超市的门口、银行的大门里,已经放好了一盆金桔,花店门口堆了一片还没结蕾的桃枝。进了超市,过年才放的喜庆音乐,已经响了起来。半空中的彩色小旗,中间的大红灯笼,到地上的堆头,那些溢光流彩的年货,还是年的味道。看到堆在一起,一封一封的红包,我就感觉到了时间在催促我,快点走,年关马上到了。虽然角色不是当年的角色,给后辈派红包,是爱,是期待,在旧年结束新年开始之际,一家人乐呵乐呵的,是这几年难得的美气。想一想,腊月确实短,好像很多东西好多东西还在计划中,还在等什么。哦,等过年那声爆竹吗?或者正是如此。腊月赶千里万里回家过年,听到那声除旧岁的爆竹,心才安定踏实,再多辛苦也值了。
超市大门口,汇侨路上,湿漉漉的空气里,三三两两的小车,一拱一拱,走走停停,宛如平常。不管是不是腊月,生活都在按部就班延续。繁华刻板,广州或城市生活的乏味,正来之于此。

2023.1.11

 楼主| 发表于 2023-1-15 12:56 | 显示全部楼层
村里那个从深圳回来的人

我打小就认识勒桑村的文签,周围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他父亲有“四签”,除了他,还有武签,儒签、道签。文武儒道,他爹诨号“黑狗”,都不全知道“文武儒道”这些字是啥意思,以为名字就是个记号。村里的老初中声说“好”,那就是好。自勒桑村建村以后,村里唯一的杰出人才就是老宋家出了一个初中毕业生,在蓝山学会了手艺,胸口碎石、胸口切菜,耍魔术,样样都会,在附近几个村轮番表演,把文签看得一惊一乍的,那么糊弄糊弄,就能收到钱,文签一心想要跟着他们搞碗轻巧饭吃,还没来得及拜师——师父已经答应文签,拿出五斤的鸡公就收他做徒弟。文签一直在找五斤的鸡公,不是家里没有,也不是勒桑村里没有五斤的鸡公,而是他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不是他爹有意无意出现,就是村里的狗跟着他,他到哪,狗到哪,一阵吠,惊得他疑神疑鬼。村后菜地里有一大帮鸡,黑狗大叔却在一边地里薅草,正当他怨恨他爹像狗一样的时候,他的“准师傅”在邻村表演胸口切菜,让村里的一个后生试手,后生拿刀在他胸口上抹了一刀,胸口就流血了,什么“金钟罩铁布衫”的牛皮,一秒就破了。这消息传回勒桑村,文签已经在人家果园的鸡圈里抓出了一只大鸡,不好送回去,放在床下面,被他爹发现了,他爹还以为文签孝心,买鸡回来给他下酒,自作主张把大公鸡杀了,气得文签脸发青,说爹不枉叫黑狗,比狗还饿。黑狗大叔有个嗜好,好喝酒,那里有酒味,往那里钻,不管是什么人,连文签都看不起的人,黑狗大叔涎着脸,手足无措,造点事出来也要贴过去,文签感觉那帮人都像狗。
我是怎么认识文签的?捋一捋,还是与他爹有关。他爹喜爱酒,无酒不欢,但不无故白喝人家的酒,还是像老辈人,守着“只要肯动手,少不了两杯酒”的古训。每个农忙的黄昏,黑狗大叔都在附近的河边看四方,地里拢庄稼的,田里插田的,太阳把人影拉得又薄又长,躺在地上发凉。黑狗大叔找好对象——家里必须拿得出酒的,若无其事的溜达过去,问候人家一句“事还没做完”,人家“嗯”一声,他就笑着说“我正好做完事,我帮你搭把手”,话落人下田或走进地里,一边帮忙做事,一边拉家常。话匣子就打开,滔滔不绝,镰刀都割不断。有的嫌他,给脸色,黑狗大叔是看得出来的。看出来,找个借口就溜,一边叨咕“我黄牛婆寻苦路”。喜欢他的,叹他一大把年纪,还这么勤快,不能在乎那杯酒,他就常来往。家里的几个“签”也无可奈何,任他疯疯癫癫出去,摇摇摆摆回来,不照面就好,一打照面,无论是哪个“签”,都没好脸子给他看。黑狗大叔赶圩路过我家门口,正逢我家里吃午饭,我父亲招呼了他一句,请他喝酒。他一点不见外,进门,还不忘先去洗手,落座,取筷,眼花眯笑地给我奶奶让菜,端酒杯……话从前三代说到了现在,什么子孙贤何须买田,子孙不贤又何须买田。一句三顿,一杯酒举三次才喝一口。我们烦得离桌,我爹还说我们不理解“人到哪山唱哪山歌”,不懂“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若经他人苦,未必有他善”。我父亲喝了酒,也滔滔不绝,万丈红尘一杯酒,一杯下肚,中国都是他的。我妈收了桌上其他碗筷,任他二人吹牛,四点钟,人家放牛上山了,他俩吃好喝好了,还坐在那里,一根烟接一根烟,从勒桑村聊到东干脚,从烤烟聊到鸡鸭,聊到夜饭吃什么——黑狗大叔才醒悟,天要黑了,他得回家了。
黑狗大叔走的匆忙,打火机落在我家了,我爹要我送过去——东干脚和勒桑村的人都是大盘子岭搬出来的,对外,我们都自称大盘子岭的。大盘子岭是大几千人的村,是南岭山区里难得一见的大村!东干脚和勒桑村都是自然村,东干脚人口多一点,也不上百,勒桑村老老小小合起来只有四十多个人。如果没有炊烟做标记,外人都不知道山脚下丛林中还住着人!两个村都是被人遗忘的地方。中间隔了一块庄稼地、一条河、一小片油茶林和一小片墓地。我贪图勒桑村果树多,正好去“打标标”——做记号。黑狗大叔回到家就一头栽在床上,鼓鼻向天,鼾声如雷。文签是老二,比我大一轮吧,他带着我,踩着夕阳,赶了几次狗,从村里零散的几棵果树走到了村外的果园——勒桑村家家有橘子园。橘子园里有不少荒坟,就是大白天,别说人,狗斗不敢单独来。文签带我去看鸡,问我,我们村有没有要鸡的。有的话,他捉给我,我卖,得了钱,对半分。他的眼睛在滴溜溜转,说:“你看,那黑尾巴鸡公,至少有五斤。”
文签这丫的真高看了我,我当时才十四岁,在争取下学期入团呢。
我看了看文签,大气不敢出,他那样子,就是个不要脸的“二流子”。
文签伸出手一边在我面前晃,一边抡着手指头,说:“一个月搞得两只,我们就有这个(票子)下县里看录像了。”
我父亲要知道我偷鸡摸狗,不一刀宰了我才怪。
好在没多久我就开学了,再见到文签,已经是十二月,要过年了。我才晓得,八月十五之后,文签跟着家里的其他三签,到深圳打工了。
我父亲说文签在深圳当保安。
我不信,文签那德行,没当过兵,还有三只手嫌疑,怎么可能在深圳当保安。
我父亲还是寡喜欢,以为当保安就不是一般打工的了,是跟着老板走的了,出息了。要我问问文签,等到明年夏天我没书可读了,能不能跟着他去深圳找事做,免得在外头饿死。跟着文签,熟人,饿不死,放聪明一点三两年就能回来盖座房子,娶个婆娘。父亲说的胸有成竹,我差点建议他跟着去。村里有不少在深圳打工的人,挣回了钱,盖了房子。我不知道是怎么挣到钱的。我傻乎乎地觉得只要去了深圳,上班就有花不完的钱,攒下来就能回家盖房子。午饭后,我放牛出门了,看到文签穿着一套蓝布西装,新置的,有棱有角,挑着一担箩筐,甩着手,好像箩筐装的分量不轻,扁担两头上下有节奏了,正从井边过。他应该是去清水桥赶圩,在他街上的姐姐家吃饱喝足了,挑着过年货回家。他一本正经的憋着劲,姿势和他头上向左耷拉的那绺头发很不协调,脸还有点浮肿,好像是坐监出来的,一脸没吃到猪油的苍白。我叫他,他小眼睛还是滴溜溜的,至少在我身上扫了五遍才放下担子。他挑的箩筐用塑料纸封了口,有点沉。我问筐里有什么?是广东搞回来的?
文签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你不准告诉别人。”
我答应,还拍胸脯,差点点就是一路人了,还不相信我?
文签伸手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子,小声说“砖头。”
我问他在哪挑的,说在清水桥街上,他姐姐家里。
我笑他没卵事做,黄牛婆自找苦吃。
文签接过我递出的烟,一边说不好意思,我该给你派烟,点上火,神秘地说:“从深圳回来,能空着两手?哪个晓得你挑着一担满满当当的红砖!田尾有个女的在我姐的铺子里买糖食果品,看上我了,约好了正月里来看屋,凭什么?就凭这一担!”
勒桑村的人鬼,从古至今。
到年初六,文签就和田尾那个女的结婚了。女的好看,穿一套火颜色西装,高跟鞋,走路低着头,一扭一扭,一看就像演过戏的。我们去喝喜酒——黑狗叔可不糊涂,翻了翻人情账,发了通知,某月某日来喝酒。那天杀了一条一百三十斤的小猪,三十桌,肉菜不够,青菜来凑。大家来喝酒更多的是专程来露个脸,还个人情。过了三天,新媳妇打着红伞回门,我在河坡上放鸭子,文签特地缓了一步跟我炫:“我婆娘好看吧,没花一分钱,还带来了一台缝衣机。”我只看到一个背影,倒是窈窕。 他伸手向我要烟,说他的烟在婆娘家派完了,憋了五里路了。我抽我父亲的烟,一毛二一包的龙山,文签也不嫌弃。他点上烟抽一口,说:“婚结不得,费钱,我现在荷包比脸还干净了。”我趁机说“下半年我不读书了,跟你去深圳。”文签敛了脸上装出来的笑,说:“老弟,深圳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挣到钱的,和屋里一样,钱难赚,屎难吃,你读书考状元,千万莫起这个心。”临别,文签回过头还说“在家千日好出门秒秒难”。这是什么嘛,搞得我一头雾水。
文签算自由恋爱结婚,没媒婆,黑狗大叔跟我父亲商量,让我妈扮媒婆。谢媒那天,文签送我娘一只红鸡公,虽没有五斤,两三斤还是有的,我还是怀疑文签偷来的。我还讲了,当初文签找我一起合伙偷鸡买的事。我娘面色一清,神色一凛,告诫我“偷鸡摸狗,断脚断手,搞不得。”铺鼓岭那些姓李的,几十人在广州拉帮结派,偷摸扒窃了好多钱回来,甚是嚣张跋扈。大家都知道,但他们从外头搞钱回来,却当这是本事,是“靠本事吃饭”,富贵险中求,马无夜草不肥,你有本事你上,莫眼红。我想搞钱,对于偷,我有贼心没贼胆,都怪我奶奶成天讲“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类的老古董话。
后来,我也去过几次勒桑村里找文签。
毕竟,深圳和他婆娘,都很有吸引力。
文签说,自己确实是在深圳石岩当保安,是一个小家具厂,二十几个工人。他这个保安,不仅看门,还要收捡车间垃圾,如果来车装货卸货,人手不够,他也得顶上。“打工,就这样,老板鬼,我也鬼”。文签笑着说,“一天十二个小时,什么都做,才三百块工资,钱不经花,我就卖厂里的废料,搞点钱抽烟,管他!”文签签眨着小眼睛,想了想,告诫我“你不要学我,没文化,大字墨墨黑,小字认不得,耍不起手腕,出不了头。”我本来是想看他新娘子的,我一直没看清楚文签骗来的老婆长什么样子。我想认一下,但碍于面子没敢开口说。文签婆娘头发长,额头上刘海深,我和她从没正面照过面,没见过她五官长什么样子。这以后,在路上遇到都认不出。我尝试过换了几次角度,都没能看清文签婆娘的鼻子和眼。出了元宵,想看没得看,文签带着婆娘到深圳打工了。于我,她像一个没鼻子没眼一头长发的女鬼一样神秘。
我没去过深圳,深圳怎么怎么好,是从村里一座一座新房看到的。
两年后,文签老婆生了头胎,回来没地方落脚。文签咬咬牙,盖房子,要搭个窝给婆娘崽女住。在老宅地基上,文签盖了三间土砖房,不像人家建楼房。土砖房成本低,文签更要降低成本,堂屋都没设门,敞口堂屋,鸡鸭猪狗,风和雨,都可以自由自由来去。盖这种房子,是穷人的做法,省工省材料。但这让人大跌眼镜,深圳回来,还盖老辈人的土砖巴巴房?但是文签,又觉得可以了。黑狗大叔中风,四兄弟一个摊了几千块,老人家落下半身不遂,但可以拄根棍子,出门晒个太阳。文签出了医药费,钱不够买红砖了。文签咬咬牙,没办法,人命比狗命脆弱得多,感觉黑狗是白叫了。文签也佩服他爹,自己建屋,吉日上梁,他爹动不了,来的客人不到五桌,都是自家亲戚。那些江湖朋友,随着黑狗大叔死里逃生已作鸟兽散。人在人情在,人死人情了。我爹还在呢!文签看着坐在梨树下石墩上歇气的父亲,父亲穿着捡来的衬衣——不知道是哪个儿子不要的,骨瘦形销,胡子拉碴,两眼无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要告别了。文签心里惊了一下,父亲没功劳,只有苦劳,一辈子在勒桑村周围转转,为了一口酒——现在把自己搭进去了。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哄鬼的!
文签养了一个儿子,时东,养了一个女儿,时英。
在大伯父的丧宴上,邻居德向我介绍时东:哥,这就是勒桑村文签伯的儿子时东,我初中同学。时东一头短发,四方脸,脸色青紫,好像一直喝醉了没醒酒一样。中等身材,年轻,肉紧实,浑身有用不尽的力量。我看了好几眼,才在他的嘴型上找出他和他父亲很像的轮廓。都多少年了!我问他多大,他瓮声瓮气地说和德一年的,今年二十五了。我和文签竟然有二十五年未见过面了。勒桑村,东干脚,相隔不到一千米,深圳到湖南,八百里!想到他爷爷和我父亲就开始有交往,到他们这一代,可算世交了,顿时感觉关系近了不少。问他在做什么营生。时东倒也不拘束,大大咧咧地说:“我从广东打工回来的,广东工厂倒闭了,回来一年多。现在屋里,那家过了老人,就来帮忙,抬棺,挑水、抬花圈什么的,管事的安排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我一身力气。”
“你爹呢?”
“我爹在家,鼻咽癌,都两年了,以为今年要死了,地方都看好了,没死。”
鼻咽癌,我马上想到了吸烟。我父亲吸烟,肺结核,肺癌,没撑出三个月就挂了。鼻咽癌,两年,不知道到几期了。但已经签下生死状,就等阎王勾簿子了。我似乎又看到了文签的狡黠,样子却是眯着小眼睛在笑,是他用砖头换回了一个老婆,还是当初他骗了我?很滑稽,我居然觉得不重要了。对一个生命屈指可数的人,我祝他好运。
春节后,天气很好,德带我到东边枞树林子捡蘑菇。枞树林子密不透风,掉在地上的枞毛都干里干浆,一点水分都没有,扒开枞毛,地上也不湿润。德还在强调,他早几天在枞树林里捡过半篮子马卵菌。我便跟着德,一味的往前走,走出树林子,抬头一看,勒桑村!二十几年没来了,树林边都建了楼房,在楼房大门前硬化了的空地上装了压水机。这是我熟悉的乡村景象,人们纷纷从祖宅搬离,到人稀的地方建房,好像是财路来路不正,还是计划要做见不得人的事。紧紧凑凑的一个村,被扯得稀稀散散,拢不起来了。以前的那种担心隔墙有耳,现在不用担心了。以前早饭夜饭端只碗,游半个村唠家长里短的婆娘,现在出不去了——家家户户都关着门,青天依旧,人间大不同了。我压水洗手,还特意叫德在一边防着狗。在我的记忆里,勒桑村不大,十来家人,但家家户户都是养几条狗的。过了进村的水沟,狗来的比开会还整齐,咬的,追的,叫的,看的,后退的,像个社会。现在,门边敞开的狗洞,居然没有狗窜出来了。抬头,看到钉在二楼的摄像头,我居然有点不适应。乡村的人际关系,已经完全被城市异化,完全陌生了!
走过一截田埂,便进了勒桑村,看到了村边无精打采的竹林,也看到了文签的土砖巴巴房子,很寒酸,像一顶发霉的烂毡帽扣在空地上。前面的两座土房子已经崩塌,代之的是旁边一栋新的两层楼。我很奇怪,为什么不建在老房子地基上,而要建在旁边的菜地里?德眨巴眼睛,说省钱,请人扒拉掉老房子就得开支。我默言,绕过竹林,居然一眼看到了文签!在敞口堂屋门口,他躺在躺椅上,胳膊边的茶凳上摆着他的老人机。他上身一丝不挂,白花花的,在静静地享受太阳的暴晒。我叫了他一声。他惊了一跳,偏过脸,见是我,多年不见,还是一眼认出来了,赶忙伸手要拉衣服遮住他瘪瘪的肚子。我当作没看见,走过去,德已经从敞口堂屋找了一条长凳来。我坐下,给他敬烟,我是礼貌性的,他鼻咽癌,他可以一口拒绝。但是他没有拒绝,而是伸出手指拈了一根,架在嘴上,说“抽这么好的烟。”一边转过头,朝屋里喊“来人了,搞点瓜子出来剥。”喊了几声,没人回应。我问时东呢?文签说那儿子不听话,初六出门去深圳上班了。喊他娶老婆,他却学人家爱时髦,说没结婚只有一种烦恼,结婚后有无数个烦恼,现在,当爹的,和狗一样,不受待见。说完,就要我给他点烟。我问你不怕死?文签不以为然地说:一根烟死不了,我婆娘都咒我两年了,我都没事。婆娘,娶得好,是个宝,娶不好,是个恼。点上,点上,好多年没抽这么好的烟了。看着他急不可耐,我把口袋的华子掏了出来,剩不到十根,放在他旁边的茶凳上。文签很自得的喷一口烟,看着前面的竹林,自言自语说“以前在屋里种田是小丑,后来到深圳打工蹦来蹦去以为不得了,和跳狗蚤一样,现在老了回来了,有儿子崽女了,还是和小丑一样。我这种人,注定不得好死,认了”。看着我搁在茶凳上搁下的烟,他还不忘揶揄我一句“你现在这么好了!”聊了几句,我要走,我什么也没说,对于癌症病人,已经两年病程了,他肯定知道结果,我说什么虚伪的话,都会让他不高兴。不如什么也不说,走。忘了,二十几年,我还是没见着他老婆。他老婆,操心他两年了。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估计他老婆也在巴不得他死早一点,这对大家,都是解放。文签呢?文签不会同意。这人间,他还没玩够吧。
回到家,告诉母亲我去了勒桑村,还见到了文签。母亲问了一下文签的状况,我说精神头还好。母亲突然问你给钱没有?你该拿两百块钱看他一下。他是可怜的。他儿子这两年没搞到钱,他那蠢婆女儿又嫁到别省别县,没钱回,婆娘巴不得他死。他三个兄弟还可以,每个月轮流出钱给他到医院做检查拿药,不然,坟土高头草都几尺高了。两年了,估计没几天了。我妈说完,又感叹:一个人哦,没名堂,最后都是要死的。我妈高血压二十几年,心脏搭桥五年,从阎王殿门口走过一回了,还是怕死。死有那么可怕吗?人死一坨泥,个个如此,才有春草葳蕤,岁月峥嵘啊。过完元宵,又到广州,未及清明,打电话和母亲商量,是清明前回还是清明后回。母亲却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人是有命主的。阎王喊你三更死,不能留你到五更。我莫名其妙。我母亲说:你还记得文签么?文签得两年多癌症了,没死,操心他的,他婆娘,项项好好的,二月初一夜里死了,夜里哪个时候死的,都没人晓得!我母亲感叹。搁了电话,我想打电话给文签,却打给了时东。这个快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已经代替母亲,在家照顾他父亲。他对他母亲的死却不以为然,反而庆幸,以为他母亲在受磨难,苦够了,现在早死早投胎。不死就活着,但像我父亲,就不该了,像个大石头压着我们。我本来想安慰他的,没想到从他的话语里,我听出了文签的味道。
去过深圳的人,见过人世繁华,难道就看开生死了?
还是在哪片土地上,受过苦难折腾仍然庸常生活的人,已经无惧生死了?
唯一让我感到人间还有一点温暖的是,文签还有三个兄弟。

2023.1.1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2 10:02 | 显示全部楼层
蜂房

1
窗子向西。
每个有太阳西沉的日子都很好。
阳光从没有装玻璃的不锈钢条格子里射进来,从光滑的地板瓷砖上折射到天花板,整个客厅被阳光映得焕然一新。从不锈钢条格子里看出去,是小区的一栋一栋楼房,高的是电梯楼,矮的是楼梯楼。可以看到楼梯楼天台上的一丛树,几棵发财树,被人遗弃了,又被热爱树的人搬到了天台上自生自灭——走出屋子的树在天老爷的照看之下,居然长成一蓬青绿了。侧耳听,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八角“嘎吱嘎吱”叫。是谁侍弄的?在我偶然的几次观察里,我没有在天台上看到过人影儿。
眼睛朝西数过去,高高低低,一共十二栋楼房。
在天底下,像倒置的蜂箱里,一块一块的蜂巢。
最西的楼房最高——开发商在顶层加建了一层夹层。粉红的瓷砖在夕阳余光里更是妖娆——像一张粉脸,满含蜜汁的。
站在最西那一栋搂的西窗下,应可以看到西边郊区种满通心菜的田野。
那片田野我看到过,绿油油的,平坦宽阔。如果不是沟壑和榕树阻挡,田里的通心菜可以长到白云山脚。
也可能长不到那么远。
也可能长到山坡上。
沟壑和榕树后面,是云雾,时淡时浓。云雾下面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我无法知道。白云升起,妖娆给了白云山。白云山耸起,威武给了广州城。广州城耸起,东南西北的人都来分一杯羹了。城高了,人的视线就不再像以前放得那么远。
每天的工作,不需要把视线放那么长远。
工作每天都在重复做反复做,人们沉浸其中,慢慢忘了视线还可以放很远。
视线放很远,视线放在鼻尖底下,生活一时都难以改变。
生活像一块虚妄的碑。
不是刻上你的名字,生活就是你的。
生活在哪里?
在脚印子里吧。
脚印子被你踩着,看不到。你可以理解成“你即是所有”。

2
隔壁的父亲又在骂儿子。
这个邻居,我是花了四年时间才结识。
他江西人,开出租车。每天六点钟,就从房里推出自行车,哐当哐当进电梯。晚上,九点半之后,有时候甚至更晚,我们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听到电梯响,听到哐当哐当的声音,听到隔壁敲门,知道他回来了。
他的儿子没有广州户口,读高中,没有指标,跑到清远读民办学校。
读民办学校的人,一个是成绩不理想,一个是年轻,还不能走上社会,一个是家里对他还有点期望,给他机会去努力努力。
邻居的孩子不是吊儿郎当的孩子。
邻居每次夜里回来,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骂儿子一顿。
儿子在家,直接骂在儿子头上。
儿子不在家,就骂在自个儿嘴上。
他老婆怕邻居听到,影响自家人观感。他一进门,老婆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关门。
关着门,还是开着门,我们还是能听到邻居的骂声。
门关得上,阳台堵不住。
结识他之后,才知道,他一个人开一台出租车,一天开十几个小时。
开得烦呀!
骂人跟收入没关系。就是心里烦。骂骂人,出了气,心里就不堵着了。
开出租车是个什么样的差使?有客的时候,给客人陪笑脸。放空的时候,转悠着,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碰运气,一路期待。
你知道邓丽君的歌好听,还是王菲的歌好听?
还是邓丽君的歌好听,一边开车,一边听邓丽君的歌,不会打瞌睡。
他想笑,一脸板结的疲倦,笑不出来,只露出两排牙齿,跟鬼一样。

3
老贺把房子租了出去了。
老贺是我的朋友——至少认识二十年了,东北的。当初我贷款买房子,他老疑问我有没有能力每个月续还贷款。
还不上,就再卖掉。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续还每个月的贷款,能过一天便是一天。在民营企业打工,屁股下的位置每天都是活动的。老板不开心,自己不开心,行情不好,自己发现生财之道……都能实现自由,但充满担忧。
我要买房,就一次性拿下。老贺说。
我住了两年之后,老贺把房子买在了我楼上。
我住你楼上,你老婆凶你,你就跑上来。我老婆凶我,我就跑你那里躲一躲。
老贺的老婆是湖南桃花江的,我老乡,模特身材。老贺喜欢美女,赚的钱,没少撒在她们身上。往往到了谈婚论嫁,不是老贺逃了,便是别的男人横插一杠,把婚事搅黄。
老贺和湖南老婆结婚,生了孩子,老贺才安心下来,这回踏实了。
在电梯里,碰到出租车司机。
你朋友把房子卖了?
你朋友把房子卖给我了我老乡。
老贺在电梯里告诉我只是把房子租出去。他手头紧。待渡过难关,再搬回来。
老贺的租,其实是卖。
老贺的“再”,是再见。
二十年的朋友,就因为自己手头紧把房子卖了,脸上挂不住,索性朋友也不要了。
老贺去了哪里?
我又快三年没见过他了。

4
这回有点不一样。
我从来没看到电梯门口的大堂里一下子聚了这么多人——而且多是老人。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平日里,没有一次见他们这么整齐的聚在一起。
开门的时候,发现门把上挂着一张二指宽的纸。
纸上只有一句话:要求物业对出租电梯间给一个说法。
电梯已经不是单纯的电梯,不知道从哪年起——分众广告还是框架广告在江湖上名声日隆的时候,电梯间就成了一个花花绿绿的商业空间。
牛奶广告。
机车广告。
附近商场开业的优惠购物广告。
金融广告。
美食广告。
在电梯里,大家不用人盯人尴尬,可以盯广告转移视线的时候,这些老人比我们还先发现背后的奥秘。
买房子的公摊面积,不仅仅包括电梯间,大堂、走廊、小区路边的运动场所……这些都是人人有份的。好处怎么都被物业拿走了?
电梯换根拉索费用要公摊。
大堂换个顶灯费用要公摊。
墙面换几块瓷砖要公摊。
要个说法!
看着群情激愤的老人们,我自愧不如。
或许,只有他们才能对付物业。
上班族,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周旋?
这帮认真起来的银发族,好可爱!

5
小区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
虽然马达声机器声声声传来,这在广州,应是正常的。没有这些声音的搅和,广州还是广州么?
但有两种声音很让人不舒服。
春天夜晚,楼下绿化带里猫叫不止。公猫找母猫,通常在后半夜,叫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一个猫在这边绿化带里叫,通常能带出好几只猫来叫。
睡意朦胧的保安员惊醒了,拿着长棍子拍打绿化带,把这些不安分的猫驱离。
我却恨起猫来。
这恨的结果,是再也睡不着,于是发誓不养猫。我自己不养,家里人也不许养。由猫及狗,狗也是不允许养的。孩子好几次从同学家得了抱狗回来养的机会,都被我让他养鱼来否决。他讨厌养鱼。
还有一种声音,来自于人。我不知道这些人是蜂巢里的住户,还是租户。
夜里十二点之后,外边的烧烤摊不营业了。更晚一点,夜场依规定不营业了。一群男女哐哐当当进了大门,在楼下过道里踢踢踏踏,肆无忌惮喧哗,女人不时发出尖叫——在夜深人静里女人的尖叫就像一把杀猪刀,我能干涉么?高空抛物,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常常把他们等同于我在家禁养的猫狗。
一这么想,我就不生气了。
对面很多窗亮起了灯,他们惊醒了这些入梦的人,也唤醒了他们的尿意。
尿尿,想想,也是最好的报复。
一这么想,我就不生气了。

6
十二层蜂房,有多大?
我住了几年,仍然没有时间去走一道。
那些走道,被分成一街、二街……终于多少街?
一街很好,两边都有榕树。榕树冠接在一起,绕出一个洞。人走在街上,抬眼皮子看尽头,就像在林荫洞里走,有一种穿越感。
二街边有运动场所,转盘、高低杠、起做仰卧的铁架子……玩这些的,老人多过孩子。孩子们吃完饭,就被赶去了学校,走出学校,又被赶到了辅导班。老人们就把运动场所的器械当作了新奇玩意,每一种器械,摸一遍,练一番。仔细点看,就可以看见挂在转盘上像个团鱼翻不过身来的老人,在战战兢兢的扭腰起身。
前面还有个广场,这里早晚都是妇女们扭秧歌的地盘。
她们来自各地,五湖四海,但到了跳舞时间,舞曲抹平了地域身份和生活感受,自觉排列成行,整齐划一的出脚、挥手、扭腰、摆胯,很机械地扭出了韵味。
好在——我数了数,广场离我住的那栋楼隔了五层。
不是有这五层巨大的隔音板,我想,早晚我也会跟他们一起疯了。
走完了,才知道小区只有一街二街!
两条街边的房子像人的左右手,从东向西搂,搂着里面的十层蜂房。
还好有这些不知疲倦的来自天南海北的老人!他们像上辈子就认识了,或者与生自带自来熟的功能。见面打招呼的,不是我们这些板着脸的青年、壮年、中年,而是这帮满脸褶子的老年人,山东腔、湖南腔、东北腔、河南腔、潮汕腔……一张张笑脸,融在一起,嗡嗡的,这蜂巢就有了生机。讲的不难为情,听的很难为情。尤其是潮汕话,听半天,鬼弹琴。我们自顾不暇,他们却慢下脚步,把地上的阳光都踩出花来了!
没有这些老人,这十二层蜂巢,就像荒废了!

7
在这里买房子,当初只是权宜之计。
每个离家出来打拼的人,都有一个权宜之计,掩盖叶落归根的梦。
对于异乡,那种疏离感——人情的、文化的、生活的,社会的,时刻都能感觉到。我们是因为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但又因为来处不一样,对明天的诉求不一样,在这里工作、碰撞之后,选择了不同的态度面对生活。
在这里住了住了十几年了——我开出租的车的邻居已经把房子卖了,搬到了清远。
我觉得他会后悔。
但是从那之后也没有看见他在小区里出现过。就像当年的老贺,离开了,就离开了,没有归期。他的个人计划里,也没有回来的安排。
反而是我,权宜之计,却还一直在这里住着。
不是我多么热爱这里。
我不离开的原因,只有一个,小孩在这里上学。
小孩读完书了,我回去吗?
在我的计划里,我是要回去的。
因为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我仍然慌慌张张的,没有归宿感。
我们是蜜蜂,在一起久了,到了时候,一定是要分窝的。
每个人都有去处。
可谁也不知道,最后落下脚印子的地方是哪里。
我的隔壁住进了一户新搬来的邻居,重庆的,还带了两只小黄狗!
——我开始有点惧怕这蜂窝了。
——这么多年,我居然没有一种生活的热爱!

 楼主| 发表于 2023-2-24 13:0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种菜

  父亲种菜,是有寄望的,要拯救濒临破产的家庭经济。
  那年,父亲举全家之力,盖红砖房,攒了半辈子,钱还是不够。但他觉得非建不可,我们长大了,要分房睡了,原来的房子不够住了。还好,我父亲性子刚烈,一向言出必行,没费劲就在亲戚那里借到了钱,承诺就像一个一天一天逼近自己的贼——这个贼是自己的放出去的,自己必须亲自收回来。父亲没有更好的手段,除了一如既往的养鸭子,养猪之外。养鸭子可以解决我们每个月读书的开销,养猪可慢了,喂猪草,八个月才能出栏。盯着猪栏里的白猪,眼睛都掉出来了,白猪还是小猪,不会像气球一样,能几口气吹大。好在父亲终究是在社会上闯过,明白种田种地是大本,勤劳是生活的倚仗。田土分到手,最大的方便,就是自己想什么时候种,想种什么,自己点个头就算数。
  父亲能想到的,就是种菜。
  我们种菜,熟门熟路。
  以前每年九月后,秋风还温暖的时候,太阳还温软的时候,茅草在泛黄的时候,父亲也种菜。他有一本历书,里面有二十节气,什么节气干什么农活,一清二楚。父亲挑了一块地,其实村里种菜的人,多半也选择了这里。靠水源近,在风干物燥的秋天,地里种菜最费水。尤其是白菜,早上不浇一次水,晚上不浇一次水,基本得不到吃。地是红薯地,红薯刚挖回去,堆放在墙角。处理红薯的惯常方法有三种,一种直接喂猪,每天装一筲箕,倒进铰刀机里,转几下手柄,切丝儿了,早上和猪草米糠一起熬来喂白猪。猪吃红薯,是最高级的待遇,一般要催肥了才下这个本钱。到猪吃红薯,猪若有知,一定是悲伤的。一个是刨丝儿,用箩筐装了,趁太阳好,挑外面晒,或晒在晒谷坪上,或晒在棚席里,或上山,晒到大石头上。红薯丝儿晒干了可以储存起来,放瓦缸,用袋子装好了放土仓,都成。肚空了抓一把,是那时候最为常见的零食。每当想到这个,我就想起钰哥儿,大冷天,缩着手,流着鼻涕,赤脚穿着矮帮子水鞋,猫一样蹭到队长家,靠着门框,抖抖瑟瑟,向大婶要红薯丝回来吃。钰哥儿死了五年了。我伙伴里,他是最早死的一个,死前没吃过几顿饱饭。他母亲因为他,夜夜在门口守着,五年如一日。红薯的第三个做法就“很宁远”了。估计也只有宁远人才这么干,红薯在墙角放得发蔫,担到河埠头洗净,回来大锅蒸熟,捣烂,和上“酒娘婆”(酒药)拌匀。酒娘婆是自制的,挣钱难,能自己动手的,大家从不觉得麻烦。大自然也照顾勤劳的人,做酒曲的红蓼草到处都是,割回来晒干,糯米蒸熟发酵,拌上切碎了的蓼草,捏成一个一个,乒乓球大小一只,晾干备用——我们没守着苏峰奶奶做酒曲,不知道还有没有隐藏的工序。装进大瓦缸后,几乎不用管,拌了酒娘婆的,快的三天,慢的五天,就能听到瓦岗里咕嘟咕嘟的冒气泡。闻一闻,酒味正浓,就得想定往哪家借蒸锅了。红薯酒,宁远的茅台酒,有做酒经验的人家蒸出来的红薯酒,下喉了,会有回甘,甜丝丝的,酒精度不高,诱人再喝,结果,红薯酒喝多了照样“打脑壳”,醉了会头疼几天。为什么说这么多关于酒的事?我舅舅、我姑丈,没喝酒的时候,都是酒仙,喝醉了,都是醉鬼,想都不敢想的事儿,他们都干得出来,比如掀桌子,桌子边还一大桌人呢。因为我有喝酒的舅舅、姑丈,家里的红薯,多半是用来做红薯酒的。
  挖红薯是一兜一兜挖的。我妈说,挖过红薯的土像狗啃过,觥觥爆爆。我知道这是凹凸不平的意思,有多不平,凸起的像酒器阵列,凹下去的像响过炸雷。我应该向妈妈学语言的,除了这些她随口而来,用书面语无法表述出来的口语外,她还会“平话”——这是加密过的宁远话,要翻译成普通话,得先翻译成宁远话,当时我还以为和电视里看到的香港白话有关系,是“中原古音”,对比了一番,其实没一点关系。“平话”更小众,只在宁远、新田、蓝山几个地方流通。妈妈嫁过来后,很少说“平话”,村里没几个人会说平话。我也没诚心向妈妈学平话,附近只有外婆家那边的村子说平话,平时用不上。不管我整地是快是慢,只要达到父亲的要求,日头落岭前整好。一定要整好。父亲的要求是不打欠条的。我一边挥着锄头,一边想钰哥儿,抬头看山上,他的小坟堆就在山坡上的茅草里,靠着一块黑岩,离路很近。葬下去的时候,在路上还能看到坟头新土。他由此吓了我好几年,赶牛都不敢从他坟前过。我怕死人,不光是钰哥儿,我姑奶奶死了,我怕,我奶奶死了,我怕,他们生前对我那么好,无微不至,我怕他们坐起来问一句什么。我没想过死,从来没有想过,却看到了死,那么可怖,我应该远离,包括死去的亲人。他们离开了人世,就该去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冒出来,我觉得人世没什么好留恋的。我还想我舅舅和姑丈,什么日子会来我家喝酒。我们家盖房子,他们上山帮我们偷过两根杉木檩条,听到了追击他们的护林员在身后放枪——守山的鸟枪,中一枪铁砂子,半个月下不了床。那山能望见,西边,阳明山的南脉,太阳坠向西边,还要在山顶歇一会,红彤彤的,软塌塌的,磨蹭好一会,把半边天羞得不好意思,才拉起幕布把它遮住。哦,太阳要下山,我看到后面的山影正朝我挪过来,像壁虎一样,我的影子也变长了,向着坡下的田野扑去。好在红薯地平了,能种一百棵白菜吧,这在我的父亲的计划里。隔壁一小片地,父亲用来种芹菜。芹菜是馅料,佐料、配菜,搭配白菜种,白菜卖完,芹菜就能上桌,当然也能上街了。我父亲是个好农民,热爱生活,信仰勤劳致富,他把田土里的事做完了,闲不住,倒过锄头,在田埂上捣一路泥窝,点上肥,种上毛豆。这让他踏实,禾抽穗,毛豆就能收了,这像格外奖励,让他兴奋。
  在我们这块地上面,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也在锄土。
  我喜欢红色,村前村后都是桃花,可能小时候就接触红,对红一见钟情。穿红衣服的姑娘,令人遐思。姑娘叫云桃,好吧,老队长的女儿,头发绾起盘在脑顶,脖颈白皙,身材健美。队长家是老婆当家,老婆说什么,扁一下嘴都不行,为啥,老婆为老杨家生了一窝崽子,没叫一声苦。孩子多,照顾不过来,想要钱花,自己想办法。云桃便捡了这块家里不种的地,自己上肥种菜,然后自己担上街卖菜,自己挣钱自己花。她已经是我们村的专业户,西葫芦、西红柿、小香瓜,五花八门,每个月都有新鲜蔬果上街。她读过中学,知道一些窍门,种一些冷门,卖一些冷门。比如我们计划种白菜、芹菜,问她,她说不种白菜和芹菜,种什么,她不说,说下了雨再决定。我父亲算的是白菜易种,大众蔬菜,好卖。一百棵,保守算四斤一棵,四百斤,保守算一斤八分,一块土的白菜卖到十二月, 年前有三十二块钱收入,加上隔壁种的芹菜,十二月能收入五十块钱,猪卖几百块钱,还账,卖菜得的,解年三十的燃眉之急。我看着云桃,她不是我们村最漂亮的一个,但是,她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种菜卖菜的姑娘。老师讲的自立自强,自力更生,自强不息,自尊自爱,都用在云桃的身上,再合适不过了。我妈看见我在盯着看云桃,但她硬是当作没看见,说我过了年就十八了。
  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有她的骄横惯了的母亲,我不敢有什么想法。
  太熟了,不好下手。
  红薯地改成了菜地,分了畦,又用锄头尖儿挖了浅浅的窝。黄昏,山影消失了,田野漠漠,对面大院子上空炊烟正在大合唱,父亲提着锄头把子来了,走进地里看了看,动了两下锄头雨,便蹲下身子帮我收拾扔在沟里的石子,说一些题外话,比如这天气,晴稳了,不下雨,正好种两块土小菜出来卖,别说好价钱,至少脱手快,总比烂在手里强。顿了顿,又叹息,农民搞两个钱,都是苦出来的。可能他想起天不下雨,种了菜苗下去,每天都要下水沟挑水上来浇灌的苦事了。他不敢去想我将来怎么办,他已经盖了房子,他觉得这是他尽了父亲的责任。我将怎么生活,他不敢想。因为他一想,就认为我的一生将复刻他的一生,这令人窒息、绝望。我能看得出他的担忧,这两年,他一直眉头紧锁。我想,不仅仅是要还债,而是他觉得为人父亲,担子实在沉重,还只能他一个人扛的时候,他已经少言寡语了。我想帮他,安抚她,却没其他办法,所以,尽量按他说的去做,在体力上,分担一点。我不怕辛苦,这好像不只是我家的遗传,是中国人的基因了。
  一百棵白菜,五担水上去,加上那一垄芹菜,再多挑两担水,虽然有点繁琐,但农闲季节,田里没禾,鸭子不用管,浇菜根本不算事儿。还有,妹妹也可以来帮忙,家里有几担水桶,我力大负责挑,她负责浇,一顿饭功夫,就能把白菜地芹菜地浇的透湿。父亲仰头看我,好像我长大了,懂事了。这对他来讲,有点措手不及。好像是家里穷逼出来的。不过,怎么说,这下他还是开心的,喜形于色,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他大声唱起了“九九那个艳阳天”。他只会这一句,唱了三遍,声音开始在嘴里打转,之后戛然而止,估计他也为他只会这一句不好意思了。
  村里没一个闲人,街上什么东西都能卖出去,趁着秋闲,种点土,占了这双手,腊月上街也有事做,动动手,说不定能过一个好年呢。就是最爱脸面——可能是脸皮薄,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茶叔,也种了几垄葱蒜,到时候安排小妹挽个篮子上街卖,换几个小费钱,她自己花都行。村里这些姑娘,要说能干,还是没有一个赶得上队长的女儿云桃。
  做买卖要耐心,种菜是这样,卖菜也是这样。
  种菜没有诗意,哪怕是白菜开花,一地金黄,心里还是苦哈哈的。不过,每天下午,太阳落山之前,趁着沟水还暖和,去担水上坡浇菜,能遇到云桃,也是一件开心的事。我觉得女人就得像她,敢想敢干,不靠爹不靠娘,自食其力,这一种品德就是美德。我偶尔也会接近她,比如在回村路上,故意拖拉一会,等到她跟上了一路回去。可惜的是,两个人并没有什么话可以说,那些赞美她的话——如果种菜也值得赞美的话,对二十岁的她来说,我觉得那简直就是一种侮辱。相向而行,招呼过后,就沉默,走过一段土路,下坡,过桥,不是她故意延迟一下脚步,就是我加快脚步——男人嘛,走路如风。比起种菜,我更喜欢卖菜。腊月,白菜上市,我便跟着父亲上街卖菜。到了街上,才吓一跳,镇子里的公路两边,都是卖菜的,装菜的挑子从镇子进口堆到出口,两里路长,都是卖菜的。自觉自己种的白菜又嫩大,包的又紧,上了街,才知道天外有天,甚至直接影响了我继续种菜的信心。但是,百货装百客,在街上,只要有耐心,坚持到散圩,菜还是能全部卖出去。这让我稍微有点安心。
  过二十了,腊月的天气,时雨时阴,冷风吹,更能感到生活的火热了。白菜卖的差不多了,下一圩,准备揭开围子卖芹菜。卖完芹菜就过年,想想,激动人心。
  白菜只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在菜地里,扑鼻而来。如果砍回来,洗干净,放在一边,白菜的香味不凑近是闻不到的。芹菜不一样,没到地头,那里种了芹菜,跟随风就能找到。摘到家,一个屋里都是芹菜的香味。芹菜确实只是一种配菜,煮白菜放一撮,煮豆腐皮放一撮,都下饭。好吃的是芹菜炒牛肉,二两牛肉,两斤芹菜,一样好吃。最后一担白菜是凑的,我们地里只有十来棵,不够一挑,父亲架不住行情好,又到蒜苗地里,扯了一抱蒜苗,配在一起,搭成一挑。要买年货,买什么,父亲才能决定,加之天色阴阴的,冷风夹小雨,我的皮鞋漏水,就由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去赶集,我带着弟弟妹妹看家。灶头上,正在烘腊肉,这可是过年的重头戏,着火了,就砸了。父亲挑着担子,一头高,一头低,晃晃悠悠,并不着急,年关赶集,不分早晚,卖完东西准数。母亲挽着竹篮,里面装着两只公鸡,这是值钱货,十五六块一斤。据说,卖十只公鸡就能过一个好年。我们有两只,还有一大垄芹菜,卖了过年足够了。想起过年,心里暖暖的。不过,想到芹菜,还没回过神来,天空里下起了雪。湘南,那时候雪线还在南岭九疑山,或者更南一些,到广东连州。刚下过小雨,地上有些湿,是“硬皮古”——雨水没渗下去,下面还是很干的很硬的土,走在上面,上面一层湿土极易粘鞋。我回头叫妹妹找伞,准备给父亲送去。妹妹说这个时候,他们早到了街上,用不着雨伞了。弟弟在一边也搭嘴“落雪了还打雨伞?”想了想,落雪不打伞,还是有趣的事。突然想起了地里的芹菜,那可以说是地里最后的“宝贝”,下雪,冻坏了,就不值钱了,还放不得,放久了,会溶掉烂成一堆肥料。妹妹说你挑畚箕,我帮你打伞,我们到土里把芹菜扯回来。弟弟说他没雨鞋,他在家烧火,看守腊肉。
  找了工具,出得门来,倒让人惊喜,瓦上、墙垛上、桔子树上、冬茅草上、岭脚、田里、田埂上,都有了白色积雪。久违了的雪。瑞雪兆丰年啊。雪花落进脖颈里,凉凉的,如秋水之吻,透心。我们手忙脚乱东倒西歪跑到地里,脚上的两只鞋,粘满泥,一只都有五斤重了。芹菜上面,已经有了一指厚的积雪,蓬松的,带着凉气,也带着芹菜的香气。我扫了一把雪在手上,捏了捏,就成冰了。此时,正好两只鸟惊叫着飞过头顶阴暗的天空,投向山坡上的树林。我又想起了钰哥儿。又一年了。他也是喜欢雪的,饿着,流着鼻涕,一手牵着裤头带,一手去摘棕叶树棕叶上挂着的冰溜子。摘下一根,塞进嘴里,吸溜着,说好甜。妹妹却叫了起来,她拔出来的芹菜,根都断在土里了。这样子,是没卖相,卖不出去,坏事了,舍不得,她干着急,怨自己无能,把伞丢在一边,用双手去扒芹菜根上的泥,是干泥巴,板结得紧,根本扒不动,着急地冲我说,赶紧叫老毛送把锄头来,用锄头挖。我看了看,云桃正在收她地里所剩无几的心里美萝卜,锄头钉在一边,没用。其它各处,都是着急忙慌扯着薄膜给芹菜盖薄膜的人,没带锄头。手冷的生疼,我使劲拍拍,恨自己没想起盖薄膜这回事,赶紧跑到云桃那里借锄头。我挖,妹妹在一边抖掉泥巴。我挖完了,蹲下来,和妹妹一起摘泥巴,看过去,看到村头,弟弟一个人,在漫天飞雪里,巴在我们新的红砖房墙角,伸着头,像一只猫,正在向我们这边张望。看到我挑起担子了,他就猫一样迅捷,转眼就窜回去了。回到家,弟弟一边嘴里说着腊肉没事,看着呢。一边倒上往脸盆里倒热水,说他看着我们烧水的。忙过一阵,我们三个人守着火炉坐下来,没有看彼此一眼,没有多说一句话,静听着雪在屋外发出的声音,享受着家的温暖。我想,这一辈子,无论穷和富,无论父亲以后在不在,我们三个都不分开,一辈子都要在一个锅里吃饭。
  后来,发觉辛苦两个月,种了几百斤蔬菜,得的钱,还不够过一个年用,什么勤劳致富?我不信了。我要离开土地,去寻找梦中的橄榄树。我父亲总误以为,我要去外面找一棵树吊死。我解释,勤劳是一种美德,但不是唯一的美德,还有一种更高层次的品质叫智慧。我出去谋生,就是智慧。父亲说他脑筋不够用了,世界怎么变,他还是信仰勤奋。我便十分肯定地告诉他,我要去找一棵树,不是它吊死我,就我吊死它。我父亲以为我受了什么刺激。是不是云桃嫁了,没嫁给你。云桃嫁人了,我确实有点忧伤。她那么勤奋,那么健美,自立自强,应该晚一点,或许嫁一个更好的人家,而不是嫁一个有点腿瘸的小学代课老师,有知识,我想着不是她嫁人的唯一选项,可她却信了。嫁过去,在那边继续种菜贴补家用,只是到鲤溪街上卖菜了。她喜欢种菜的充实和卖菜的收入,种菜给她的人生带来了满足感,她认为知识能当幸福生活生的压舱石。我疑惑。想到缘分两个字,我又无话可说。这世间的事,哪有无缘无故的呢! 云桃嫁人了,她种菜的地,种上了奈李树,每年春天,都要演一场悲剧。我不种地了,父亲一个人操心不过来,在地里种上了桔子树,春天,白花点点,满天星星一样,香飘大地,蜜蜂飞舞,嗡嗡嗡着勤劳一个春天。
  蝴蝶多好,正在结伴飞过阳光里的轻风。

  2023.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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