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集体主义的河,我记忆深刻。
当年,村支书唐老板什么时候带人在这片土坪上撒下灰线的,我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其时我五岁不到,没有一个大人会跟一个跟屁虫解释为什么会修这一条河。唐老板是如何带着民兵营长老黑、大队长老国把一条线分成十六节的,我更不知道。平田村里十六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分一节,这我知道。我家在二队,我爹是二队的生产队员。当年就是跟在他们身后,从东干脚一路玩到这土坪子上,和数百名劳动者一起集体劳动。
这块坪子不是一块简单的坪子,是一块有来历的土坪子,一块集体主义的土坪子。
在不是土坪子之前,这里是一个小土丘,小山岗,东干脚,原来因为它,叫东岗脚。在搞大跃进的时候,为了把这山丘利用起来,唐老板搞来了推土机,把小土丘推平了,挖出了不少汉墓,不了了之。垦了荒,东边的交给东干脚做庄稼地,西边的交给勒桑里做庄稼地。集体用地,统一种红薯,一片绿油油,统一种花生,风里都是花生的生漆味。黄土地没有肥力,产出薄弱,无奈,一部分种了油茶树,一部分种了枞树,一部分撂荒。到闹饥荒的时候,大村里饿死不少人,无论是棺材、匣子,还是棚席,八九不离十,都葬到了这块坪子上。冷水源的讨乞公水龙,经常到东干脚要饭,同姓,人也熟,水龙是一个寡皮单身公,要饭并不拘束,也不觉情面难堪,到任何一家门口都嬉皮笑脸,人们也不嫌弃他都不吝啬给他一口吃的。水龙也自在,吃饱,坐在门口大石墩上还和大家“讲味道”,说他昨晚出来,月亮照得大地和白天一样。路过那片枞树林和油茶林,听到树林里有人哇啦哇啦讲话。他拄着棍子靠过去,被两个拿着红缨枪的小鬼拦下,,把水龙赶了出来。水龙说在那堆开会的鬼里,看到本院子死了十几年的南风大伯,穿着长衫子,鬼围着他,他在中间哇啦哇啦讲话,镰刀都割不断。鬼讲话连连络络,不分句,像唱歌。水龙在外面听了一会,肚子饿,自顾自走了。水龙再来,村里人就问他“水龙,昨天夜里见到鬼没有”。水龙照例笑笑,哈着嗓子说“哪有那么多鬼”。水龙说坪子上有鬼,我并不怕。大家都知道水龙是吹牛的。我真正害怕,是因为茶叔讲了他父亲的故事。茶叔是我最信赖的人。他说他爹从观音山“煞黑排子”(傍晚)做事往回走,过了勒桑里,进了东干脚的枞树山,看到路边坟里钻出半截着红衫的女子,头发黑油油的,都坠到地上了,冲着茶叔的爹眯眯笑。茶叔的爹连退几步,汗毛倒竖,回来讲给家人听,半个月后,拉痢疾,不治,一命呜呼。说是鬼拿去作伴了。平时,邻居德爷讲坪子上狐狸戴着斗笠,在月光下跳舞;小伯伯讲后山野狗窜下来,在坪子上刨坟,忽东忽西吼吼吼。我虽惊,还不至于恐。听茶叔说了后,才知道坪子上有另外一个世界。
现在要开一条新河,在吕仙岩门口,开一个口子,把龙溪水引到平田北面。那里有百多亩旱田,靠天吃饭。如果开一条河,把龙溪水分一半过去,既消除了东干脚每年夏季的水患,又改良了百多亩旱田,一举两得。大队支书唐老板和队里的干部权衡了几回,最后下了决心,干,报到公社。唐老板,一个严肃的农民,不苟言笑,说话干净利落,之外,走路总低着头,一副我思故我在的样子,不近人情。这是他执掌平田村干的第二件大事,一样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且,要在立冬之前完成。天冷了,干活缩手缩脚。他召来十六位生产队长,抓阄,一队一节,抓到那节,就是那一节。分好工段,又安排工序,上午清浮土,中午放炮,炸开浮土下面的砂石层;下午清浮土,傍晚时分,放炮,炸开浮土下面的砂石层,收工。附近人家,便以修河的炮声作为时钟,听到中午的炮,煮中饭,听到傍晚的炮,煮晚饭。我跟在父亲后面,东干脚一行劳力,六十多个人,挑畚箕的,扛钢钎的,提手畚箕的,背锄头的,浩浩汤汤,出了村,过了龙溪上的木桥,蚯蚓一样行过田埂路,战士一样的走过土坪子抵达施工现场。男劳力挖土,捧土,女劳力在河坡上接送。在放炮前,女劳力先下工,回家做饭,男劳力扫尾。在施工现场,大家有说有笑,大家都一样生活水平。我有父亲保护,还有茶叔保驾。上午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捡各种颜色的小石头,每次都装两个衣襟口袋。队里有人挖到蛤蟆了,用一匹茅草捆住,送给我,我可以玩半天,中午带回家喂鸡。中午放炮的时候,茶叔年轻眼明,当炮手,父亲拽着我,跑过秋收后的几块干田,田里的紫云英还小片小片的没长好,空出一块一块禾杆兜子,像癞疤。在田埂后面躲下来,抬头看新土遮掩的河道,茶叔熊一样爬上新的河坡,朝我们跑来,一边跑,一边吹响口哨。另外的地方,也有人跑,没口哨,一边跑,一边喊“放炮了噢”。旁边的人便说,这人是谁,谁的儿子,几队的,他老子做过什么,如话家常。挖土方最怕遇到挖别人的坟墓。这个时候,唐老板带着民兵营长老黑出马,去找墓主后人做工作。据说,挖这一条不足一公里的河道,刨的有主之坟无主之坟不低于二十堆。在扯线的时候,已经注意避开一些坟墓了。但是,饥荒那年,死的人太多,避无可避,只能刨。墓主后人也识大体,收骨择地另葬。那时候,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大家在冥冥中,感觉要“解放”。思想要解放,生产要解放,手脚要放开,眼界要放长远。大家莫名兴奋,争先恐后,从九月中,干到十月底,寒露风前,一条一公里长、二十米宽的新河在坪子上就挖成功了。东干脚的人高兴,夏洪时节,洪水不会漫到家门口了,不会再担心孩子被水冲走了。平田人开心,一百多亩旱田成了水田,两百多亩水田用水得到了改善,不是多收了三五斗,而是三五万斤!还有,村边上几十户人家洗衣做浆得到了方便。对平田,这是一个壮举,对东干脚,是一个善举。
所有猜想的事情一一得到落实之后,唐老板卸任,做起了乡村杀猪佬。老黑妹夫到了我们乡里当书记,老黑搞了村主任。
我父亲不再单纯种田,还搞起了副业,养了百多只鸭子。
我也不再是五岁的小屁孩,而是成了十五岁的少年。
水龙已经死了,枞树林全部砍了,油茶林也缩减了,大部分的荒地,经过生产队测量,分到了家家户户。田、土都到家了,自由了!村里的人在这个时候迸发除了前所未有的激情,比大家一起挖河还要卖力。队里的东西,耕牛、农具、仓库,都做了价格,愿意要的得,大家争的,抓阄。收齐了钱,按人头均分。我想,这是生产队最后一次平均分配了。有的人开心,有的人愤愤不平。但改变不了结果,上面有政策,队里,生产队社员都同意。有意见,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去发挥,去见真章。田土到手,不管什么情况,积极性是被彻底激发了。大家一起研究谷种,一起商议种庄稼,但谁也不能替谁做决定。那几年,村里最流行的,就是换种。谁种的产量高,三斤换两斤,有利可图,大家对种好稻子都很上心。都是农民,种不好田,打脸。我在门前放鸭子,逆流而上,约半里,就到吕仙岩前,水田渺渺。吕仙岩里有吕仙,看着岩洞里汩汩而出的泉水,百思不解吕仙是怎么潜进去的。往上,是连环岭,是大岩口,一边山,一边田。往右,是唐老板指挥挖的新河,两边庄稼地,河坡一个多人高,砂石累累,鸭子爬不上去。恐怖的是,当年水龙说的遇鬼的地方,也在这条河边。好在河两岸的庄稼地里,早晚都有人弄庄稼。那些改良过的庄稼地,已经不再像搞生产队,统一种什么了。现在,斜坡地种西瓜,低洼地种西红柿,平地种花生或豆子,临河容易灌水的,种茄子辣椒豆角。河坡上也干净,沙土上,已经被种田种地的人踩出了一条道。放眼看,到处都有人的印子。在经过水龙说的那片地的时候,也会去打量,坟墓还是多,大的小的,有坟无墓的,坍在地面的,在青天之下,无遮无拦,像各种形状的馒头。正瘆得慌,只要转动脑袋,在附近的地头,总会看到一些劳动的人,或平田的,或勒桑里的,或东干脚的。他们心无旁骛劳动的样子,给了我一些不惧鬼魂的底气。我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一个书生在书房认真读书准备赶考,纸笔不离身。一个长舌鬼要吃他,伸出长舌头,书生取笔在舌头上写下“山”字而去。次日,书生回书房,鬼还在,伸出的舌头收不回,求书生饶他。书生取笔在“山”下添了一山,鬼收回舌头离去。书生不以为然,自顾自读书。父亲说,人专注起来,鬼都奈何不了。看鸭子需要专注么?看着水里的鸭子,划着红脚掌,游一会,停一会,逆流而上几尺,又顺流而下几尺,反反复复,没有规律,要想它们听话,人得给他们立规律。比如说,父亲一敲盆子,鸭子就会在水面一边叫,一边拍起翅膀朝着声响地方飞奔。离正午还远,我还看不到父亲的踪影。水不深,到额膝头吧,河底平整,河水一路南流,黑的水面上,水花都没有一个。河水不深,我也不敢下去,河坡比我两个人还高,下到河里,抬头只能看到一片天,眩人。从早到晚,我都把父亲给的一条竹篙横在肩上,从吕仙岩走到新河下面的水坝,鸭子怕死,不敢跃下两米高的水坝,调头朝上,我也只能停在水坝边上,看坝下两边的水田,看近在咫尺的平田院子。平田院子,宁远北路第一村,天下欧阳第一村,六千多人,挤在青砖黑瓦里,就像他们说八百年历史一样从容。我跟着鸭子往上游走,我就会想起,当年跟着父亲,在哪一道田埂下躲过炮,在哪里抓过蛤蟆,在哪里藏过茶叔的钢钎。再去看平田院子,心里很有一种自得,村大如平田,也得跟我们这些山旮旯小院子里的人一起干活,一起吃饭。
父亲觉得养鸭子已经没多大价值的时候,我放下了锄头,穿上鞋,跟在大部队后面,一个人去了广东,做了一个南漂者。走遍珠三角,最后,在广州停下来,这一路,就像当年,东干脚的人和平田的人一起修那条河,一刻不停,想尽快完成目标,安顿下来。然而,变化快过计划,荒唐又措手不及,形象狼藉。除了按时回家过年,自己发展不起来,对家的贡献也不大,硬着头皮继续闯荡。东莞、深圳、佛山、广州,到处是赤手空拳的打工仔,所倚仗的,不过一腔豪情——都谈不上有壮志,只是想留下来,干啥不在乎。大家都害怕回头,便放了子弹在找目标,经历过混战,时间把人又做了划分,脱胎换骨了。
回到老家,茶叔做公公了,我爹奄奄一息了。
平田村,原来像个铜钱般圆润,现在像只大海星了。那些挤在一起的青砖瓦屋,还像以前挤在一起。然后,却遭到了废弃,没人住了,包括原来的青石板路,后人怕显出落后的丑,还用水泥覆盖,硬化了。除了无法改动的巷子大小,其他都做了装饰和翻新,一切都那么现代,弥漫着经济的味道。当年那些挖河人的子孙,在田地到手之后,集体意识就日渐淡漠,到市场经济一路下来,东西南北中,发财要冲锋,只信钱了。有钱通神。钱能带来安全感,钱能带来自信,钱能彰显个性。越挣钱,钱越不够花,不断去挣钱,心无旁骛,一门心思。想在哪建房,就在那建房。这是有钱的自由。当年,唐老板、老黑几个大队领导费心尽力开出来的水田,一条机耕道把平田和东干脚连了起来,这也拓展了平田人的思路。要想富,先修路。要想富,门前得有路。在瓦房里挤在一起的人,按着自己的实力,在路边占田占地做宅基地,什么种田种地为大本,彻底翻篇了。这种个人利益至上,已经没有集体意识的乡亲,成了乌合之众,彼此盯着彼此,谁也不敢轻易说谁,熟人熟脸,面子为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挂,整体规划没了,各自为战,占天占地就占理。新河已经被人忘了,不复当年的样子。两边河坡上,芦苇、水边竹、黄荆子、茅草、牛郎花一大片一大片,野蛮生长,河道只剩奄奄一线了。那些庄稼地,已经种上了枞树,自然生长,密不透风,黑压压的,松涛喑喑。种地来钱太慢,已经沦为留守老人的选择。在那些水田上,佝偻着一批四O后、五O后老人的身影。他们在帮人种烤烟,抖抖瑟瑟,一天一百块,这对上了年纪的农民,也是一种帮扶。然而,我总觉得怪怪的,呕心沥血过的,就是追求这样的结果?黄昏夕暮,人影稀少,天地寂清,而散落四出的华光四射,隐隐约约显出城市的模型,让人惊讶时代对农村的进化。这是我们当初的梦想?不是,可一路下来,我们就活成这样了,无可辩驳。
和茶叔到坪子上的庄稼地看我父亲开垦的橘子园。
这是我父亲自我们离家后的壮举。
我问茶叔,橘子园的边界在哪。
茶叔说:到搞集体挖起的那条河边了。
那条河,无名的河,搞集体留下的最后一件壮举。是的,搞集体的时候,我还是小屁孩。我突然想起了主持挖河的唐老板,老黑,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茶叔一边扒开路上的荆棘条,一边面如秋水告诉我,唐老板病死了,坟在龙溪源头的灰草岭,他死了没几年,教书的二女儿死于一场不可思议的车祸——人在路边上都被车子撞死了;老二儿子成家立业了,项项好好的,突发神经,现在有点疯疯癫癫。
好人不得好报。我说。
茶叔神秘的说:平田院子的人,鬼讲鬼讲,说在修这条河的时候,唐老板挖的坟太多了,现在遭报应了。
我反驳:这是集体挖的,大家受益,怎么可能报应在他一个人身上?
茶叔猫着身,一边过灌木丛,一边说:因果因果,因不对果,现在乱套了。
那老黑呢!老黑我是认识的,魁梧,霸蛮,怒目,满脸络腮胡,笑起来让人心发慌。
茶叔笑了,说,他啊,快莫讲了,讲了丢我们男人的脸。六十出头了,还想“扒灰”,他媳妇不肯,他怕媳妇讲出去,自己喝了一瓶农药,死了。
我怔在当地,问:老黑是这样的人么?老黑婆娘死的早,带着一个儿子,当了大队干部,工作嫉恶如仇,铁面无私,他怎么可能“扒灰”?
茶叔拎开一根拦路的金樱子棘条,说:社会变化太快了,适应不过来,乱学,就是祸。做人还是要走正路……他又要讲他修河管炸药,队长要根雷管也不给。给他穿小鞋,他就直接找唐老板报告,理直气壮,让队长下不了台。唐老板还因此开了会,给各个队长敲警钟,不要自私自利。搞集体,人监督人,现在,自由了,各人搞各人的,莫忘了,人在做,天在看。茶叔说着说着神情黯然了。我想说还是有人管的,但觉得没必要说了。我在广州的生活,和茶叔在乡下的生活,已经属于两个不同的场域。
柑橘园里,柑橘已经干死不少,点数,足足四十几棵;河里,鹅卵石已经干的发白,一条河,装了一河骷髅一样。仰头,看后山,柏树、枞树,至少干死了四分之一的树子已经发红,发黄,干枯。这损失是村里的。茶叔痛心地说我们宁远已经半年多没有见一场有效降雨了。我们需要一场降雨了,是的。但,我能做什么?我感觉我现在还是一个小屁孩,什么也做不了。走出橘子园,沿河而上,风吹草响,树林呜呜,河里,人影幢幢,恍如昨天,我想起了讨乞的水龙,和我的人生,一去不返了。
河会在,我看着它诞生,以后,会长过所有人的生命。
……
202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