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
居在南岭,山是与生俱来的伙伴。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村子所依靠的界字岭,岭上除了鸟雀之外,一如童年那般纯正。我、盛银、文茵、富盈……一堆孩子,夏天坡上的岭子里摘“沙梨木”,它结的果子鱼眼珠大小,通红了,才稍有一些甜味。钰哥儿手快,人也轻,三爬两爬,爬上去,摘梢顶向阳的果子,连同枝丫一起抛下来。他在上面敏捷如猴子,仍是快不过树下的眼睛,我说这里,盛银说那里、文茵说枝头、富盈说头顶上。钰哥儿闪挪展腾,一一满足树下伙伴的心愿。秋天,风起如篦,乌桕树叶子落了,枫树叶子落了,榆树叶子落了,我、盛银、文茵、富盈……一堆孩子,挽篮子,抬箩筐,拿袋子,相约而出。到了山前,盛银还有半块饼干握在手里,这是稀罕物,一个人分一个角儿,许愿说家里谁回来省亲,也给大家那好吃的。你哄我,我哄你,几个人居然和和气气,在山坡上的树林里,转沟壑,爬石板,往里一点,就有人神秘的说,里面有豺狗,吃人的;石头缝里有鸡冠蛇,会飞,追人走,咬一口没救。往往听到这些,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纷纷佝腰,或藏在石头后,慢慢往下移,生怕弄出声音。听到坡下,大人在洗衣埠头说话的声音了,才缓过神情,开始“吹小小的牛皮”——不怕,我奶奶知道我来这里了。
其实,除了这片小树林,岭上跟人一样很多禁忌。
我只是知道,这片林子是村里的“禁山”,村人进去砍一根拔火棍都是被队长喝止和骂三代的。队长没发现,村里人看到了,几个人会聚在下面的晒谷坪上,会冲着岭上喊,议论纷纷,让人下不了台。这片林子,是防洪林,事关安危,不照护周全,雨季是要出人命的。无论住村子哪个部位,都怕祸从天降,日常便看得更紧了。这片防洪林外,其他地方,茅草一层绿,只要冒头,老一点,被砍回去做柴烧——那个时候,村里人人烧茅草,公家种田还要砍茅草烧石灰,公家的东西动不得,一动就是偷,有损名誉,那就看着放牛的岭,嫩一点的,都被公家的牛吃了。我们那个时候放牛,上山必须要做的就是“挖蔸巴”,到石缝里揪“打不死”的藤子,或者在石头窠窠里掏“从军粮”的根巴。山上,只要是岩壁,就能看到人影。为了弄点柴火烧,石头脚脚上的“碎骨补”都不能幸免——这玩意根肥水分多,没有半个月日头晒不干,不过找到一处,能弄几捆下来。
其实大家还盯着一个地方,就是“禁山”边上,有一棵高大的桑叶树,树枝上有一个喜鹊窝。每天早上,都能听到喜鹊呱呱叫,像吵架的泼妇。在屋前看不到,到晒谷坪边也看不到,沿着石板路走到新河边,才看得到两只喜鹊在绿茵茵的桑树顶上,迎风欢呼。喜鹊窝弄下来,估计能烧一顿饭。而且,都是干树枝,烧起来也卫生。那棵桑叶树上,也有不少干枝丫,挂下来,熬几锅潲都没问题。那棵桑叶树大过村里最年长的人,树干面盆大,树脚长了青苔,树上还有“石瓜子”爬上来。每个人看到都动心,但每一个人都不敢动手。
那里有一深一浅两个天坑。桑叶树长在一个深的天坑的半壁上,二十米远,就是浅一点的天坑,崖壁上有一棵枇杷树。前辈人说,这两个天坑是村子的气孔,动不得。天坑边,除了这一棵长在半壁上的桑树,周围还有枇杷树、桂花树、红豆树、腊叶树、茨木渣子和乌桕。其中还有几块大石头,如墓如冠。在界迹岭朝下看,两个天坑确实像两个朝天的鼻孔,周围的乱糟糟的树,就是鼻毛。那棵桑叶树,尤其突出,是呲出鼻子的一根毛。大家说笑,对枇杷掉眼眼,对着桑葚咽口水,对着柴火手痒痒。可能只有我,对两只鸟心痒。甚至想,掏了它们的窝,捉了他们的崽,我做一个养鸟人,在村里第一个养起鸟来。
这里,是岭上的禁地。
我们没人敢去,钰哥儿也不敢去。平常绕不开,经过哪那里,也是在外围,吼吼吼的,牛跑多快,人跑多快。牛不走,人一着急,在地上捡起石头就朝牛招呼过去。跑过那两个洞眼,才庆幸。村里人说,在我们出生以前,不不,那个时候,十六岁的钰哥儿已经出生了,东干脚连同大院子的人,把一个叫“元青”的“坏分子”,用畚箕抬过来,弄上了山。那时已经天黑了,元青也不知道,这帮“熟脸人”要对他干什么。某某——我的一个没出五服的长辈,把五花大绑的元青从畚箕里弄出来。大院子的民兵营长朝着元青的头就是一钢钎砸下去,或者是天黑,或者是在山上,或者是营长手抖,这一钢钎并没有砸中元青的头,砸在肩膀上,元青滚下去,被半壁上的桑叶树拦着,受疼说“你们竟是这么做,你们竟是这么做的。”营长带着我的没有出五服的长辈,用绳子坠下去,坠到桑叶树根边,把五花大绑的元青翻了下去。下面,还有十几米深。元青落在坑底,并没顿忙(马上)死,甚至没有晕,还在喊“唉哟唉哟”。天坑上的人,拍拍手,吐口唾沫,兴高采烈的下来了。每当听到这里,我的全身毛孔都要紧缩一下,营长我认识,一脸络腮胡子。我那长辈,每天都要跟我见几回面。他们都是老实农民,可疯狂起来,人人都是凶手。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是大人编的故事,吓小孩,坑深,旁边又没有什么遮拦,人掉下去,牛掉下去,都是大事,所以,编一个凶残的故事,吓阻这一帮无无畏的孩子。直到我那没出五服的长辈和邻居吵架,被邻居翻了老底,才明白,过往是那么荒唐,那么冷酷,又那么真实。我下定决心,不叫他,不和他碰面,见到他就避开。坑里确有元青的尸骨,这点,我向茶叔求证过,人死了,总得收个尸。茶叔说坑太深,那时候,没工具,没几个劳力,根本弄不上来。“他的家人都不敢出面,其他人出面,找斗啊。”“现在,元青的解放鞋还在坑底,没烂,骨头没几根了,都被老鼠虫婆吃完了。”
这一件不幸的事,把村里的人压的抬不起头来。
几代人了,还如一块疮疤。
村小,人口少,人才也少,大院子的人说怎么办,你就怎么办,你反对,他们还是这么办。
站在岭上,看着面前的院子,不仅仅只有青砖黛瓦的大院子,那些青砖黛瓦,白墙,檐上的马头,威风凛凛,烟火如幕。远一点,朱家山、七里坪、柏家坪、神山下,在大地上,像一朵青莲。我知道,这美好的村庄里,也有凶犯,也有吃苦的种田人和老实的篾匠,他们都在用一双手谋生,小心翼翼。
牛在岭上,和着几条牛,在草坪里甩着尾巴悠然吃草。
抬头,长着碎骨补的峭壁上,居然飞出了一只岩鹰。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在贫瘠的岭上,也不能免除。
山下的庄稼地里,乡亲们正在锄地。
希望,总是要埋下去,微笑总会在目光所触处灿然。
山脊像一条鞭子,向西垂落。在山上,能看很远,未来如天际边的云霞。我祈祷,我这一生不要碰到凶残的“熟脸人”,我、盛银、文茵、富盈……我们都没想变坏,我们要拉个钩,一百年不变。
2023.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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