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课
但张琳自觉是幸运的。回顾这三年,因为有在香港陪读的条件,儿子基本没有错过学校的实体教学与活动。她加了不少跨境生交流群,“至少三分之二的学生没条件在香港租房,只能留在深圳上网课。”在这些家庭,学习衍生出一种独特的生态。
2020年9月开始,刚上中一的跨境生陈楚楚每天都坐在家里,通过一个对准老师讲台的摄像头参与学习。此时,她在香港居住的同学们已经恢复面授。班上只有一个同学,同她一样在深圳上网课,两人的头像孤零零地挂在网课界面上——那也是她唯一一个能准确将长相和姓名对上的同学。她没有张琳儿子的“好运”,由于没能赴港面试,她被心仪的学校“一下就pass掉了”。
跨境生家长刘芸经常在家校软件上看到学校组织野营、陆运会、水运会等,在深圳的女儿感兴趣的不少,但只能眼巴巴看着。
另一位家长林琼则记得,由于女儿班上只有包括她在内的两个跨境生,授课老师有时会忘记为他们打开网课通道。他们不得不打电话到学校教务室,再让教务室通知老师,“等重新把孩子拉进线上课,半节课都过去了。”遇上体育课,老师会把平板电脑放在操场边,让跨境生看着同学们打羽毛球。每学期,跨境生要上传一两个运动视频,五分钟时长即可,录制一些基础的锻炼动作,当做体育成绩考核。
最要命的是,监督权与边界感成了这些家庭的大难题。要上课,不能不让孩子接触手机和平板电脑,但家长又不能时时盯着,“好像不信任孩子。”林琼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常见的结果是孩子的生活、学习习惯变差了,“上面摆着平板上课,下面拿着手机聊天、打游戏。”
徐萍的儿子今年9月上中一。过去三年,她多次发现他往手游里几千地充钱,家里闹得天翻地覆。这是上网课前从没有过的情况。与儿子同校的一位跨境学生,也是上网课后有了游戏瘾,“他爸给摔烂了三部手机。”有的家长在家里多角度安装摄像头。结果发现,孩子用布把摄像头给蒙上了。还有的孩子假装上课,偷偷在房间里打游戏,家长敲门不应,把门锁撬了。
时隔3年后,跨境学生重新回到香港的学校接受课堂面授。图/ICphoto
留守、回流和寄宿
2022年7月,张琳的公公去世,考虑到隔离必然赶不上葬礼,她没有和孩子返回内地。因疫情不便,母子与老人的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2020年末。为此,儿子很是难过了一阵。这也是张琳三年间最觉无力的时候。
家长们只能在群里转发些呼吁或预测通关的文章,很多时候更像是祈愿,“就怕一直网课到孩子上大学。”
封关日久后,香港的部分学校会在深圳找几间教室,设置一个线下的网络课堂:学生们集中到教室里,通过设备收听网课,配一名老师管纪律。家长们通常只需支付场地、设备和聘用老师的费用。林琼听说,这种方案的效果并不太理想,“实际上就是换个地方集中上网课,和实体课还是不能比。”
也有部分跨境家庭选择回流深圳,就读深圳的港制学校。2022年春天,判断通关“遥遥无期”之下,刘芸的女儿考上了一所港制中学的深圳分校,“老师、校长都是从香港的学校来的,学制也完全一样。”9月开学时,她转学到了这所位处深圳的港校就读中学四年级。
封关的头两年,林琼“很坚决、很乐观”。女儿在港就读的学校很好,她舍不得转学放弃。“我想今年不开明年开,总有开关的那天的。”等到第三年,她也急了起来。
也是这年夏天,女儿向林琼提出,学校里不少跨境生同学搬到了香港的寄宿家庭居住,自己也想效仿。开学后,女儿将上中学四年级,那是港制中学关键的、涉及选科的一年。为了让女儿提高学习效率,林琼答应了她的诉求。8月底,开学前夕,女儿与另一名女同学一起去往香港元朗,寄宿在一个深圳妈妈带两个儿子租下的房里。
兴许是寄宿潮的助推,林琼观察到,2022年下半年以来,元朗的房租涨了20%。她女儿寄宿的房子目前月租一万八千港元,三室两厅,女儿的房间统共七八平方米,放下衣柜、书桌和一张高低床后,人就难以腾挪了。
“一个床位4000港元每个月,饭钱是2000港元每个月,加上杂费,每个月大约要9000港元。”林琼说,“还是比我去陪读要实惠不少。”
再通关
1月8日,香港与内地实施首阶段通关,开放福田、深圳湾等七个口岸,单日限额人流量,且自香港入境人员需填写海关健康申明卡、出示出行前48小时核酸阴性结果。2月6日,香港与内地实现全面通关,取消出入境预约与核酸检测规定。
2023年1月8日起,深港口岸分阶段有序恢复内地与香港人员正常往来。1月12日,深圳湾口岸,深港两地的旅客有序正常通关。新京报记者浦峰摄
香港教联会的一项调查显示,仅2021年,由于“通关难”,大部分受访的港校称有跨境生退学,“平均每间学校流失12名学生,占全校跨境生的15%。”
而2023年2月的前十天,香港某教育咨询机构的教师曾洁共计接待了六个即将来港读书的跨境生家庭。比起去年同期的“一个”明显要强,与疫情前则基本没有差异。
2月8日,全面通关的第三天,陈楚楚回到阔别三年的学校接受“面授”。她穿了一身新校服,早上六点过七分就出了家门,坐半小时地铁到达深圳市福田口岸站,往东走一百米,天桥下有块“湾区返埋嚟”的看板。她知道,跨境的日常又回来了。
那天她看什么都新鲜。巴士站、车窗外、马路边,甚至教室里的课桌都被她拍摄下来。香港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道路多数不比深圳的宽阔;虽只隔着一条深圳河,深圳冷些,香港热些;港岛区很繁华,和深圳一样有崭新的高楼大厦,旺角则显得破旧,新界北几乎都是村屋;香港的生活节奏更快——一过口岸,行人、扶梯上下行的速度都显而易见地快了起来……
想回深圳的人也归心似箭。1月20日,儿子上午考完期末考的最后一场,下午一点,张琳母子从天水围的家搭上的士。的士驶过深圳湾大桥时,海风吹得张琳“心花怒放”。不出十五分钟,两人就到达深圳湾口岸。出示核酸阴性证明、预约码、海关健康申报码后,他们十分钟内连过香港、深圳两道关。
走出口岸大厅、踏上深圳的土地时,张琳看到一幅巨大的“欢迎回家”的标语,路边的行道树上挂着红灯笼,她“恍若隔世”。等候的丈夫迎上来,三人久违地拥抱了一下。三人上一次见面是八个月前。
被“困”香港时,好几次,张琳在天水围的一座山上徒步,登顶北望,能看见深圳的天际线,甚至能辨别出华侨城附近的、自家所在的那栋居民高楼。她心里五味杂陈,“直线距离可能就十几公里。”在深圳的丈夫开玩笑说要放个无人机过来。
张琳在天水围的一座山上徒步,登顶北望,能看见深圳的天际线。受访者供图
那时她想念内地的家人,想念深圳华侨城的林荫小道、道上的小野猫。回到深圳,她又有些想念天水围的日夜。陪儿子上学前,她只在电影里看过这个地方,“以为是没人住的、好乱的一个区域。”真搬来了,她才觉得“挺喜欢的”,天水围很安静、老年居民偏多,不像中环闹哄哄的;生态环境也好,她常常约了跨境家长朋友,一道在家周围的山上徒步。
三年疫情让张琳对居住模式有了新的思考。恰好她姑姐家有了用房需求,她就把房子还了回去,找了一位跨境生家长,合租一套三室一厅。两个孩子各住一间房,剩余的一间留给“值班”家长。每一周或两周,换一位“值班”家长去香港陪读,其余的家长在深圳“看家”。这样,“内地的家也不至于完全没有照应。”
儿子马上要升入“中四”了,相当于在内地升入高中。未来是关键的三年。跨境生活重回正轨,他们也要继续他们的求学之路。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曾洁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