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
早年的缘由,曾接触过杜登吉先生的作品,颇觉惊奇。
2004年后,杜登吉先生结束了他教书的生涯,真正开始了他文学创作鼎盛时期。2009年,当他的长篇力作《血缘关系》问世,便是很好的证明,这部宏大的小说,拉近了我和杜登吉先生的距离,许多人在惊叹这部充满血味的恢宏作品的同时,也在不停地寻问:登吉先生是何许人也?
其实,登吉先生是以教书为终生职业的,从教是他一生的职业,也是他一生的制约。他毕生做着文学梦,从少年至青年,以至晚年,他毕生都探索在文学的道路上,爬涉在文学艰难的高坡。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曾读过他许多作品,诗歌、散文、戏剧和小说,题材可谓广泛众多,这些作品后来大都结集为《她走了》和《梦游天姥山》两个集子出版了。读他的作品是愉快的,但也需要沉痛冷静地思索。
自九十年代认识以来,校园内常常看到他的身影,他夹着讲义来上课,带着书籍而去,冬夏风雨无阻,在他周围总围绕着不少青年才俊和年轻学子。这位教育界极具风范的长者,以他的人品和文品,影响着一代青年,而另一方面,作为作家的登吉先生,同样有着广泛的社会朋友,他们常常在一起,谈古论今,做着文学的大梦。
说实话,论起文学和艺术的东西,我是愚钝的外行,我曾对人说过,文学或艺术对我如隔高墙,仰之如一座高山,我无法亲近它,也无法看透它,以至许多年来我都对它保持缄口和沉默,如果说今天我能对文学或艺术有一些兴趣、生出一些喜爱,都完全得益于我身边有像登吉先生这样的朋友。
2009年,他的长篇力作《血缘关系》,这部挤身于当今主流文学之列的大作问世,我们深感振奋和惊奇,它使我们又一次浸染在他创造的世界中,使我们又一次陶醉在他笔下的风土人情之中,让我们又一次感受到他个人的才华和魅力,透过他的作品,我不得不说几点:
第一,在杜登吉先生身上,我首先看到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前所未有的创造精神。他为了文学,献身于理想,为社会和人生,毕生探索,苦苦追求,勇于创新的精神,一种追求独立自由的品质和精神。在当今物欲横流,享乐盛行的世界,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精神啊!一个向上的民族,一个有希望的国家,不正需要这样的精神支撑吗!
我一直在思考,在当今地域文化研究的浪潮中,人们一直都在争夺人文资源和抢注名人故里的大战中,造假浮夸,大吹大擂,为什么没有人像杜登吉先生那样站出来,为故乡的文化竖起一面旗帜,架起一座坐标,创造一道奇异的光芒,为什么老干着为祖宗,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勾当呢?我不敢说我的故乡未来就叫“登吉故里”或“登吉之城”,但登吉先生的精神,却值得我们永远思考和学习。
第二,登吉先生的小说,可以说为中国当今文学掀开了新的一页,为中国当今文学开辟了新的天空,这无疑是一个时代的意义,只是未被人觉察。在当今武侠小说盛行,青春派文学泛滥,清宫戏和帝王剧统治的时代,又有谁能为社会最低层的贫苦大众说话呢?在这个歌功颂德、虚假谄媚,傲气熏天的时代,又有谁敢站出来,为社会最低层的平民而奔走呐喊呢?
杜登吉先生能这样做,也敢于这样做,他的《血缘关系》也正是这样的作品,他用他作品创造的形象,深刻地展示了那个曲折中前进时代,苦难和悲剧性的一面,他用他文学微弱的声音,呼唤人们关注那些低层的受难者们,读他的作品,往往让人陷入良久的沉思。
有人认为,当今中国的文学之所以不能走向世界,是因为中国的文学家们,无法写出深刻灵魂的东西来,然而登吉先生却是一个努力的榜样,他在艰难的跋涉和探索中,已为我们掀开了新的一页,他正在迈向他艰难的成功路上,或许有一天他将逝去走向永恒,会升为历史天空一颗耀眼的星座。
第三,深感于登吉先生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生于“忧患穷困”,崇尚“清正纯真”,他一生用文学为“人民”说话,敢于傲视世俗权贵,用文学打破世俗权贵下的沉默,他敢于把世间的苦难和不公揭示出来。当他的《血缘关系》出版后,他由衷地说:“没有人生的勇气,不可能当作家,没有勇气的人生,也不可能成为作家。”在这个“和谐”掩盖一切,赞歌高唱的时代,登吉先生无疑是另样的,正因他的另样,他才真正属于“人民”,真正属于“人民”的作家。
这就是登吉先生,一位用良心燃烧的平民作家。
然而现实生活中,这位产生于校园内的作家,却是一位宽厚的长者,一位满怀仁爱的教育家。在他年届休退的日子里,他除了勤奋地笔耕外,校园绿阴大道上,常常可以看见他的身影,我们喜欢他从我们视线里走过,因为那像一道详和的光扫过,他能用他的思想和手中的笔,化腐朽为神奇,化平凡为伟大。
空白
当我翻开这本书时,我正闲游在这座有“嫘祖故里”之称的小城,小城的优雅打动着我:明净的天空,拔地而起的群楼,宽阔整洁的街道,自由而熙攘的人流,阳光下青山绿水环抱的小城,无不透出它特有的祥和与安定。然而,这本书,这本带着血味的小说,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呢?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它一下子把我们的记忆,拉回到了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乃至五六十年前的中国乡村一隅,那个荒蛮而落后的村庄,闭塞而破旧的小镇,纷乱而拥杂的街道,低生产力水平下的人们,像一群无头的苍蝇,被一场场运动牵引,被一股股奇异的风吹刮,人们四处飞翔着、盲动着、挣扎着、沉浮着。
当我读完这部小说时,我又仿佛站在未来历史的码头,透过时空,等待一群人到来,等待着一个巨大而激烈的浪花掀起,然后跌落直到海岸最后的平静。
与其说这是一部小说,不如说这是一部沉重的历史,是一幕曲折中前进时代的悲剧,而这出悲剧,就源于一段真实的历史,就源于一段真实的生活,它正从杜登吉先生的笔端流出,播向四方,散入人们心中。
《血缘关系》唤起了我们对一个时代的记忆,那个哄乱、忙碌,不断被折腾的时代,那个变幻多端,无从把握的时代,那个以金钱来衡量一切成功的时代。
我常想,每一个人的心灵都是一面镜子,照着世界,每一个人的一生,都对应一个时代,一个伟大作家的镜子能照出伟大的作品来。杜登吉先生的镜子里,照出了怎样的世界呢,他对应着怎样的时代呢?
他的时代和世界里带着血,带着苦, 带着盲动,带着耦断丝连的情和愁。这时代的血,虽不像鲁迅先生笔下的血,淌得荒凉冷漠,肆无忌惮,但它却时隐时现,时明时暗,血、泪和无可言说的笑,构成了一个曲折宏大悲剧的内涵。
主人翁张天二无疑是一个时代的标志,这位身家亿万的企业家的悲剧,无疑是一个时代悲剧的缩影,张天二坎坷而起伏跌宕的命运,也是时代的典型。五十年前那场血腥的政权变革,击碎了他温馨的童年梦,几乎使他家破人亡,身为知识分子的父亲,遭到不明的枪决,母亲在忧郁中远走他乡,婆婆在大会上屡遭批斗。解放后地主出生的他,不得不忍受人世间种种不公的待遇,当同龄人,中学毕业怀着梦想纷纷踏进大学门时,他却不得不回农村呆,当基建手开山炸石时,险些炮石击身丧命,为恶霸村支书修建房屋收工钱时,差点招来牢狱之灾,修建公社大礼堂时,刚刚得到嘉奖,旋即又被宣布为“回潮”“复辟”分子,没收全部奖金所得,三十出头的他,孑然一身,没有爱情与幸福的降临。
然而张天二的崛起,却是在那个社会大转型的历史时期, 那个国有企业纷纷倒闭,城镇在业人员纷纷下岗失业时期。那个“潜规则”时代,酒色开道、权钱结合、官商勾结,张天二迅速崛起了,由一个普通乡镇企业业主,一跃而成为,身家亿万的显赫民营企业家,这是“特色”时代赋予他特别的机遇。
然而正当张天二事业进入巅峰时刻,一切接近完美的时刻,不幸降临了,一场致命的酒精性肝癌,几乎夺去了他的性命。
然而更不幸的是,为他肝移植手术成功的肝源提供者,却是他十多年前一夜情遗下的私生子,一位正值妙龄的大学生,为报家仇,为雪父母之大耻,手刃了恶霸村支书,受刑于枪口之下。这一重大而典型的题材,本身就构成了一个悲剧,一个时代和社会意义的悲剧。
是谁制造了这场带血的悲剧呢?
作者深谙一个悲剧的时代,洞悉一个悲剧的社会,他不惜将这一典型的极具社会意义的悲剧题材,置于错综复杂的世态人际和纷繁芜杂的社会背景之中,从而使这部作品呈恢宏的气度,有非凡的气象,随着悲剧的展开,他为我们展开了一个时代辽阔的画卷,为我们展开了一幅纵横六十年时空交错的城乡变迁图:
从纷乱拥杂的乌龙镇,神秘而迷信的天空山,封闭幽深的张家大院,荡着雾气和乌水的淘沙河,到混浊且暗流涌动的小县城,堆着星光微雨的紫藤庵,灯红酒绿的繁华省城,别墅星罗遍布的郊外,这些典型的极具时代特征的场景,像一个遥远而迷离的梦,而作者笔下的悲剧,就发生在这样的梦中。
在这场悲剧的大梦中,一系列典型的栩栩如生的人物纷纷登场:美丽善良、受尽屈辱的三陪女杨天华,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恶支书“巴老仨”,命运起伏一波三折的何春秀,不学无术、见风使舵的钻营家“屁狼猪”,以色贿上、诡计多端的美女蛇“赛全城”,穷困潦倒、偷鸡摸狗但良心未泯的田二娃,精明能干胆大胡为的杨天茂,飞扬跋扈私生活不检的省委副书记夫人,单纯可爱富有正义感的省报女记者田霞等。
这些众多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场景,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时代一个社会波澜壮阔的轮廓画面,看到了一个曲折中前进时代的众生相,看到了人性的多面与复杂性,看到悲剧发生的必然。这些围绕着主人公张天二而来的人物,他们千丝万缕的联系与活动,或多或少,或快或慢,或隐或显,推动了一个时代历史的进程,加速了一场悲剧的诞生。
如果说,世界改变只要一天,这部宏大的作品,仍让我们看到,凝聚或积蓄这一改变世界的力量,却要几年乃至几十年。
当有过一夜情的杨天华与张天二再度相遇时,已是二十年之后了。他们似曾相识,他们相互观望着,试探着,彼此询问着。当杨天华从张天二身上那块肉痣和“护身符”,断定眼前的大老板就是她二十年前一夜情的情人时,杨天华的眼泪流了出来,旋即他们像久别重逢的恋人,开始回味二十年前那甜蜜的一夜,开始了他们二十年前那一夜情景的再现,然而这灾祸开始了。
作者用神妙之笔,写出了杨天华潜意识的幻觉,她恍忽间听到了儿子的呼唤,听到儿子在张天二身体内呼唤,不停地呼唤,那呼唤嘶声力竭,那呼唤令杨天华心碎、无法自禁。当张天二听说他们一夜情遗下的私生子,因杀人而冤死,肝却存活在自己体内时,他震惊了,随即的痛苦使他无法自拔,意识的幻觉一再掀起,他无法分清自己是谁,是本人还是儿子,站在眼前的杨天华是母亲还是情人,在灵魂痛苦的挣扎中,最后走向了疯狂,他不停地发出了“哈、哈、哈”的狂笑。
悲剧高潮的掀起,就无法平静下来,就像一个浪花卷起,紧接着又一个浪花还会再来,穿刺能缓解他身体的痛苦,又怎能医治他来自灵魂和心灵的伤痛与颠狂呢?在短暂的意识恢复之后,在一次隆重盛大的同学聚会上,张天二又一次疯狂了,望着蓝天白云,又一次发出了“哈、哈、哈”的狂笑。
这是成功的人生,还是悲剧的颠狂?
张天二的疯狂,使我想起佛罗伊德笔下的少女杜拉,当现实的重压和生活的阴影不断堆积,聚向头顶,偶然的暗示便会像惊雷一样炸响 。这位精神分析学家在透析了人生之后说,人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在万物编织的永恒的秩序之下,人类只是一个小小的演员。在时代的车轮之下,每一个人都是一粒卷起的尘埃。
一个时代和社会的悲剧,它必须由活在这个时代和当下的人来承担,当张天二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和代表时,他能逃脱这悲剧的命运吗?只有张天二身上的悲剧,才能引起我们对那个时代悠远的思索。
社会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相互联系的有机整体,作者在极力塑造张天二人生悲剧的同时,也写出了一大堆与张天二有特殊社会关系的同学,他们中有校长、厅长,有教授、画家,他们代表着社会的上层,只有他们有资格用成功者的身份来俯视这个世界。但就这一群代表着社会上层的名流,他们却直接或间接地造就了另一个人物——静儿的人生悲剧。
静儿父女都是时代的悲剧。静儿来回奔走在省城与家乡之间,不断用金钱资助她苦命的父母,但她内心悲苦,却无法向人诉说,她的处境和身份令她羞于向人启齿,她是张天二手下的一枚棋子,是他的攻关,却是厅长的二奶,是画家的情人,当厅长玩腻了,却不得不将她抛开。静儿在失望痛苦中,无法找到人生的希望,最后沦落在紫藤庵,干着不伦不类的勾当,最后在一次严打中锒铛入狱,这就是一个美少女的命运。
在作者笔下,静儿是美丽的,也是单纯可爱的,但她的命运却是悲苦的,为什么一个庞大的社会,却无法容身一个美丽的少女呢,为什么一个庞大的社会,却无法给一个美少女幸福的去处,让她有美满的爱情、有幸福的人生呢?作者试图用文学解开这道人生社会的大难题,但终归无法解开,这究竟是社会的邪恶,还是人性的弱点?
静儿父亲的悲剧,更是愚昧时代的产物,如果说他与学生的恋情算一种错误,那么令他落得终生残疾、身心痛苦又是谁的错呢?谁该站出来为他埋单呢?在那个扭曲的时代,他的小小的错误,就该用他一生身心的痛苦与摧残来赎罪吗?
在描写静儿父亲的痛苦时,我想作者的心情也一定是痛苦的,虽不像张天二那样,疯狂到意识完全丧失的狂笑,静儿的父亲是清醒的,他明白一切,但他无处申诉,他只有拿起那把古旧的京胡来,唱他的《南阳关》,以排解心中的忧愤,他有时会唱得泪流满面,他只有用这种精神胜利法来,让自己生存下去。
作者可堪称时代愤怒的歌手,他用血书写着一个时代的悲剧,他用泪写出社会最低层平民的痛苦,他透视着那个扭曲的时代,他的描写生动而真实,有些地方甚至真实得令人悲呛。当我读到静儿父亲离开后留给静儿的信时,不禁为之震动,我疑心这是作者思想感情的暴露,他要通过静儿的父亲来表达低层平民内心的痛苦与愤懑,这分明是一封带血带泪的控诉书和宣言书。
时间在永恒地流逝,时代的车轮在曲折中永远向前,作者深知,一个伟大的作家,要不惜为人类无可摆脱的厄运承担痛苦,一个伟大的作家是时代的思想者和社会的觉悟者。作者书写着这个世界,也思考着这个世界,他坚信,人类理性之光一定会把人类引向光明,人性高贵尊严的一面,一定会让人类在痛苦和苦难中觉醒,所以他不让这血白流,不让这血荒凉冷漠地流去,他不惜让他笔下的人物觉醒、得救,在得救中觉醒,在觉醒中得救,就像歌德笔下的悲剧人物浮士德一样,这是作者的大感觉,也是作者的大领悟。
然而歌德坚信的信念是,人生只要坚持不懈地努力奋斗,只要为全人类开疆拓土,他就一定会得救,就一定会得到上界的爱,歌德的得救,是来自上帝的救赎。然而作者笔下人物,却是在自我痛苦的反思中得救,那理性的光芒,像遥远的梦在天边时隐时现召唤,在灵魂的痛苦和煎熬的反复挣扎中,主人公终于大彻大悟了,当张天二了悟了人生的真谛时,望着长天白云,发生了“哈哈哈哈”爽心的大笑。
张天二觉悟了,也得救了,他将他的财富捐赠给了社会,捐赠给了慈善事业,静儿也得救了,她得到了满意的爱情和归宿,静儿的父亲也得救了,他恢复了正常的身体和生活,这个掀起的巨大的浪花,最后又落到了平静的海岸。
这就是《血缘关系》的世界,它像一面镜子,照着我们自己的历史,照着我们过往的时光,孟德斯鸠说过,人在悲哀中,才更像个人,这话多么意味深长啊!
当我从《血缘关系》中走出来时,忽然想起今天的世界,这个看似和谐而安定的世界,可是我们忘了,在它背后,每天有那么多不幸的新闻,有那么多不幸的跳楼与自杀,有那么多艰难的维权与上访,有那么多的愁苦与冲突,哪有真正的和谐与安定呢?哪有真正的太平盛世呢?
鲁迅先生说过:“夜正长,路也正长。”当我也一样仰望夜空时,我只有沉默。
大地微凉,深埋着一个个痛苦的灵魂,当人们踏着古老的足迹、迈着浓重的身影从黑夜中走过时,我在想,什么才是我们的理想,什么才是幸福的人生?人类什么时候才能迎来黎明时刻,那一抹和谐的光明呢?
杜登吉先生还会用他文学微弱的声音,为我们呼吁,为我们呐喊,他虽无可奈何,但他绝不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