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拾趣家乡篇之——斑鸠

韦平 · 发表于 2023-2-28 10:23

饮食拾趣家乡篇之——斑鸠

十六岁那年，我总算有机会吃到了平生唯一的一次斑鸠，这才晓得“天上斑鸠，地上竹骝”这句话不是妄言。到底是“天上斑鸠”啊，鲜美的滋味我至今都记忆犹新，——尽管当时的做法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比较粗放。那以后，我一直期待啥时候能再吃一回斑鸠而做法一定要更精细些更讲究些，但随着对健康饮食的理解和保护野生飞鸟的意识逐渐深入，想吃斑鸠的愿望却随着时间的流失慢慢淡化了，于是，时至今日我也没有再吃过斑鸠。

生长在乡场上，被大山包围的小街出门就是田地草丛和树林，各种飞鸟随处可见，斑鸠就是其中之一。虽然没有麻雀那么常见，但山坡上、田地边以及乡村人家房前屋后的树丛竹林里偶尔就能见到。与鸽子大小相当，圆圆的脑袋尖尖的喙，翅膀和身上大部分羽毛的颜色呈现出红褐色和灰色间杂的纹路与斑点，看上去倒也有几分可爱。斑鸠胆小，善飞，鸟巢又多搭在草丛树林等隐蔽之处甚至峭壁上的岩穴中，想要捕获非常困难，所以孩提时代虽然对“天上斑鸠”多有向往，但在我看来那不过就是脑海中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十六岁那年，当知青的我报名去离家百多公里的山区，参加修建一条名叫“柳贵公路”的山地公路。也正是在修路工地上，想吃斑鸠的梦想不仅变成了现实，而且来到还有些突然，只是，斑鸠少吃的人多没能过足嘴瘾让我遗憾了好多年。

那是1975年的冬天，我所在的下两区中队被安排驻扎在一个名叫“杜家坪”的小村子里。两座陡峭大山被一条小河分开，村子就位于小河左岸半山腰处一片不大的山坳里。村落一面临崖三面靠山，山上又多是奇形怪状的碳酸盐，看上去巍峨高耸令人心惊。被层层叠叠的嶙峋怪石覆盖的山体，并不能阻挡生命力顽强的树木荆棘藤曼草丛，沾着星星点点的阳光雨露，它们依然从石缝岩穴中残留的有限土壤里挣扎求生，于狰狞可怖的山石上孕育出漫山遍野的勃勃生机。

十几户人家的杜家坪，地无三尺平土少石头多，稀薄的泥土还是那种下点雨就特别粘稠的走在上面连鞋带也会扯断的黏土。地里石块太多，村民挖地的锄头也只能是宽度不过寸余的“鸭嘴锄”，给人的映像那就是传说中的穷山恶水。土地固然贫瘠，但灌木从、庄家地和房前屋后滋生的无数昆虫却成了飞鸟的天堂。早晚时分，各种鸟雀在树梢间地头中翻飞跳跃，不绝于耳的鸟鸣雀噪给清晨黄昏平添了几分喧嚣。

修路是个重体力活儿，每天除了觉得很累之外，让人感受最深的就是肚子饿得快和“涝荒”。山里的水“硬”刮油，尽管每人每天有一斤半大米供应蔬菜管够且每十天还有一次吃“把把肉”的机会，但大多数像我这样十七十八二十岁的年轻人几乎人人都对肉食特别渴望。远离场镇猪肉又凭票才能买得到，于是，民工中便有人开始利用休息或夜晚下河捕鱼，去山林捕获小动物和飞鸟来消弭“涝荒”给身体带来的不适。

打猎捕鸟下河抓鱼都有一定的危险性，为了安全起见，工程指挥部专门发布了“禁止民工打猎捕鱼”的文件，中队也多次开会强调，但依然有人偷偷摸摸上山打猎下河抓鱼，这其中就有包括我们中队部的三个工作人员。

苗书记是中队负责人，被派来工地前是我老家高桥公社的党委书记，我们一直很熟悉。当公社书记时，苗书记是个打猎和捕鱼爱好者，来到工地后虽然他很快就发现山上小动物不少，但职务使然身不由己，除了大会小会宣讲指挥部禁令外，见到有人“图谋不轨”他还会严厉批评和制止。除了苗书记，指挥部还有我这个兼职文书，一个兼职卫生员和一个兼职勤杂工，我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吃过偷偷打猎民工的野味，勤杂工、卫生员和我总是想着等苗书记外出的机会下河抓鱼。

一番筹划，勤杂工借来了渔网，等到苗书记去指挥部开会的空挡，我们三人便偷偷下河。那一次，抓回来的鱼让我们结结实实过了一回嘴瘾。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可第二次因为苗书记提前回来而被他发现了。壮起胆子将一碗鱼递给苗书记，吃了一块后扫了我们一眼，说：“下河一定不要被人发现，反正我是不知道你们在干这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听明白了苗书记话里的潜台词，那以后我们下河抓鱼便无所顾忌了，虽然每次都刻意避开众人，但很快就成为公开的秘密。知道我们中队部的三个人下河抓鱼，上山打猎的抓鸟的也各行其是，只是行动也都偷偷摸摸就怕被苗书记抓了现行。

一天夜里，正在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争吵。打开门探头想看个究竟，就见一队人打着手电筒吵吵嚷嚷走到了屋檐下，待走近一看就见那个身材瘦小的村民扭住一个名叫陈秀金的民工走过来，而陈秀金走路好像崴了脚，一瘸一拐的脸上表情痛苦。

看见苗书记，一脸怒气的村民放开陈秀金的手臂，冲着苗书记大声说到：“好久就晓得有人偷菜，要不是我在地里埋了皂角刺，还抓不到贼娃子呢，狗日的！苗书记，你是中队长又是公社书记，你的人做贼，我抓了个现形，你说咋个处理？！”面对怒气冲冲的村民，苗书记一面安抚他的情绪，一面准备向陈秀金提问，却发现他弯曲离地的左脚掌好像在流血，便叫卫生员上前处理。

用酒精一番清洗，才看清陈秀金左脚掌上好几个被刺扎出的血眼儿。止血、涂药、纱布包扎，总算让陈秀金不再呲牙咧嘴。将当事人安排在重新烧旺的火塘边长条木凳上坐下，面对苗书记的询问和村民的职责，陈秀金却坚称自己绝无偷菜行径。一番辩解反而让人越发起疑心，扛到最后，陈秀金只好说出夜里抓鸟经常踩踏村民的菜地的事情。

陈秀金的话让我们恍然大悟，早就听说陈秀金夜里经常不在工棚，神神秘秘不知在干啥，原来这小子背着众人夜里去村民菜地边的竹林里逮雀儿了。几经努力，好不容易才消退了村民的怒气，苗书记赶紧抓住时机做出决定，一边严厉批评陈秀金踩踏菜地毁坏蔬菜和偷抓鸟雀的行为，一边按村民所说的毁坏数量折算价钱并当即支付了两元现金。那时候，萝卜白菜每斤不过两分钱，而且还要劳神费力将其背到十几里外的场镇。对于这样的补偿，村民虽然并不满足，但也只能接受，只是在离开时还不忘恨恨地盯了陈秀金两眼以示警告。

一场纠纷被化解，陈秀金对苗书记感激不尽，当即从包里摸出两块钱，满脸堆笑地双手恭敬地递了过去。马着脸瞟了一眼陈秀金，苗书记并没接钱却挥手让他离开，一句话没说就转身回了房间。将钱递给勤杂工后，我很有些兴奋地要陈秀金讲讲他抓鸟的收获，并特别询问那些鸟他是怎么吃的。面对我的问话，陈秀金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大门。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卫生员说：“你们有没有发现，那小子长胖了”。

一个月以后，就在我们渐渐淡忘了陈秀金“偷菜”事件后，有天旁晚他居然又来到中队部，肩上还搭了一条麻布口袋，一进门就神秘兮兮地问苗书记在没在。听说苗书记不在，陈秀金才将口袋放下，说他抓了四个斑鸠感谢苗书记帮他“消灾”。怕苗书记批评还给苗书记送斑鸠，这不是欲盖弥彰吗，这小算盘打得一点也不高明啊。不过，小算盘归小算盘，待陈秀金离开后，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开始讨论如何处理还在口袋里扑腾的斑鸠，很快我们就得出了一致意见：炒来吃。

不多时，我们将陈秀金送斑鸠的事告知了刚从外面回来的苗书记，他对此未置可否。知道领导有苦衷，我们也不再征求意见，开始准备将动手杀斑鸠。见我们个个兴奋的样子，苗书记总算开口说话，要人去把苗胖子叫来。苗胖子是三连伙夫，别看他只是个工地大伙房厨子，但在老家却是有名的乡厨，炒菜手艺并不比专业厨师差。

给斑鸠放血，开水烫毛，去除内脏，明火燎皮，一番清洗后苗胖子就开始用两把菜刀将斑鸠连骨带肉一顿乱剁。虽然之前没有吃过斑鸠，但对苗胖子处理斑鸠的方法颇不认同。斑鸠虽小，好歹也和鸽子差不多啊，切成块或炖或烧，虽然不能让包括他在内的五个人尽兴，但每人好歹也能吃几块整肉，让我们过回“天上斑鸠”的瘾啊。这下倒好，一阵乱剁，连骨头带肉，你到底是让我们吃骨头呢还是要我们吃肉？

热锅凉油，也不放什么佐料，待锅内冒出青烟的时候，将斑鸠细末一古脑倒入锅内一通翻炒，很快，满屋都是扑鼻的异香。看看斑鸠细末在油锅中颜色渐渐变深，焦香味逐渐变得厚重，苗胖子边将将房东送的切成小段的小芹菜红辣椒下锅和着斑鸠一起爆炒。随着锅铲在锅中翻飞，夹杂芹菜特有的鲜和辣椒的辣让斑鸠香味更加凸显，细细辨识，有鸡肉的清新、鱼肉的鲜美、鲜肉的浓醇、火腿的厚重，这时总算明白了苗胖子乱刀剁斑鸠的良苦用心。

尽管加了芹菜和尖椒，炒好后的四个斑鸠也没将一个大盘子装满。人多菜少，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一见盘子端上来就开始跃跃欲试，只是碍于苗书记在场才不好造次。总算等到苗书记开始动手，我才赶紧动了手结结实实地撮了一筷子扬起脖子送入口里。一筷子斑鸠末入口，原以为有骨头在内一定会影响口感，却发现经过爆炒后，剁细后的斑鸠骨头不仅酥脆，还焦香十足余味绵长。特别细腻的斑鸠肉，经过大火的历练，让丰富的氨基酸和谷氨酸得以充分释放，产生的极致鲜香和清新口感在芹菜的辅助下有了更加厚重的滋味和分明的层次。四只斑鸠一盘细末，在五个人特别是我们三个小伙子的风卷残云般地扫荡下很快就见了底，砸吧着并不满足的嘴，始信“天上斑鸠”的确名副其实！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前些年去外地出差，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吃到斑鸠，但听说野生禽鸟传播“禽流感”，就不敢吃了。后来回老家又有机会吃到斑鸠，但说“萨尔斯”病毒是也有部分源于野生禽鸟，就更不敢吃了。三年前听说斑鸠有养殖的了，正想找个机会去尝试一下，疫情开始爆发只好作罢。现而今，疫情政策调整了，和朋友聊起斑鸠，人家告诉我：“斑鸠属鸠鸽科，和鸽子是近亲。几千年来我们的祖先一直都在尝试驯化野生动植物为我们所用，鸽子就是众多禽鸟中被人类选中的禽鸟之一。没被人类驯化的飞禽走兽，体内不知有多少病毒细菌，禽流感猪流感寨卡萨尔斯新冠肺不都和野生动物有关吗？你还念念不忘斑鸠，那东西要是有你说的那么好吃不早就被祖先驯化了？想吃斑鸠是吧，哪天我请你去蛇口海上世界吃脆皮乳鸽，肯定比你的斑鸠好吃一百倍。还斑鸠呢，没文化！”

看来，在吃的这方面，我还真像朋友说的，——没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