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天荒地老该有的样子

白糖开水9

这才是天荒地老该有的样子


      天荒、地老本是一对亲兄弟。但他们相差近十岁。十岁的年龄差，让他们在人生路上少了很多交集。没有孩提时代一起跳房子、踢毽子的怡然乐趣；没有青年时代共同创业的追梦之旅；到了老年，也不能坐在一起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这让他们有些交往还不如一般朋友；但天荒、地老的特别之处还在，做了几十年的仇人。

    天荒、地老祖祖辈辈都是乡下穷苦人。他们父亲出生时，祖父希望儿子能摆脱世代贫穷的厄运，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给他取名叫春牛。春天万物复苏春草怒生，牛哪里需要担心填不饱肚子呢？可春牛并没有像父亲希望的那样，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祖祖辈辈的贫穷，仍然在他身上延续着。由于兄弟多，成年后分家，只分得一间茅草房，和半边能装两勺水的锅子，煮他一个人的饭不成问题。又由于小时家里吃饭往往是分饭，一人一碗，经常吃不饱，影响了身体发育，春牛的身高仅一百五十公分多一点点。这样的条件，哪个女人会看上他？于是，春牛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但在他三十六岁那年，桃花运来了。一天，主人家来了一个外地讨饭的女人，三十来岁的模样，人很清瘦，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主人老婆慈眉善目心眼好，看这女人实在可怜，就添了满满一碗饭给她吃。并叫这女人屋里坐坐，和她闲聊起来。女人说：她是河南人，本来有老公和孩子，家庭条件也不错。可由于日本侵略中国，一切都变了。家人都被日本飞机炸死了，家乡又被日本人占领，她无依无靠，只得流浪乞讨。说到伤心处，不由得痛哭起来。财主老婆忍不住也跟着流起泪来。这女人到处流浪，有个安身之处就好了。这时，主人老婆想到了给自己打工的春牛。只是这女人虽然瘦得皮包骨头，但清瘦的面庞还是透着秀气。她愿意跟春牛这样家独四壁的男人过日子吗？于是，财主老婆试探性地跟女人说起这事，问她愿不愿意。女人颠沛流离之苦受够了，当然想过安稳生活，给她找个男人巴不得了。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春牛跟这女人结婚后，主人老婆因一面之缘，竟对春牛老婆生出好感来，把她当妹妹一般看待。春牛在她家做长工，会经常给点小恩小惠；有次春牛生病了不能干活，她也不扣工钱。到了青黄不接春牛家无米下锅时，还会借些粮食给他渡饥荒。当时高利货盛行，就是兄弟也难以做到这样。在主人老婆的关照下，春牛夫妻终于过上免于饥饿的日子。第二年，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主人老婆还给他取名叫天荒。

     主人老婆为人善良，乐善好施；主人却比老婆吝啬多了。看到老婆把穷光蛋当亲戚，连借粮食不要利息。就毅然将春牛辞退，不要他给自己当长工，这样就难有往来了。春牛当不成长工，只好随别人一起到广东挑南盐。于是，春牛在去广东挑盐的路上，又走了七八年。

    到了1950年，共产党来了，穷人翻身了。春牛是典型的穷光蛋，在土改干部眼中就成了红人。于是，土改干部让春牛当了贫协主席。这下春牛成了当地炙手可热的人物。哪个要打成地主，哪个该划成富农；地主家的房屋，应该分给哪个，他说了算。由于昔日主人辞退他，让他挑了七八年南盐，脚板都磨掉了几层皮。这时，春牛全然不顾昔日主人老婆曾关照过他家，多少也算有点恩情，在给昔日主人划成分时，不仅不关照，还要划地主。并在批斗大会上，大打出手，不仅拳打脚踢，还用扁担抽。打得昔日的主人在地上打滚，还发出阵阵凄惨叫声，让很远的人都能听到。真是前世造孽了；谁不知道他是辛辛苦苦劳动，节衣缩食，才买了二十来亩薄田。请长工完全是因为自己干不过来，其实他比长工干的一点不少。现在可好了，一下成了地主，被打得死去活来。春牛老婆见春牛如此不念旧情，还野蛮得像没了人性。心里很是气愤，生出恶感来，想到了离婚。但一看到还不到十岁的天荒，心又软了下来，况且，这时的春牛已是权势人物，他不同意，能离得了吗？当然，春牛在土改中乘机大捞油水，今天从这个地主家背回一张雕花大床，明天从那个富农家拿回一张太师椅子，还分了三四间瓦房。也让她对家有了几分留恋。

     家庭条件比以前好了，春牛人也精神了。居然快到半百之年，又生下了一个孩子。也是个男孩，春牛就给他取名叫地老。天荒、地老健健康康地成长，春牛心里喜滋滋的。到了58年年开展大跃进运动，搞起人民公社食堂饭了。春牛作为干部，全村人的粮食和财富全掌握到了他的手里。于是，别人定量吃饭，他只恨自己肚皮小，吃不下。吃食堂一下把中国吃穷了，出现大饥荒。这时，春牛进入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期，饿得也在床上起不来了。眼看春牛就要跟着别人共赴黄泉，老婆急了。地老才几岁人，还需要他抚养呢，怎么能死？她想起当年很看重春牛现已是公社书记的土改干部，就去找他。说能让春牛不死，她千恩万谢。书记就将县里发的一点救济粮，私下给了春牛老婆十来斤。把春牛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之后村叫大队，春牛又成了大队书记。他经常到各生产队吆五喝六，指责这个搞资本主义；训斥那个是地主狗崽子。尤其四清运动来了，他看哪个生产队干部不顺眼，就叫四清工作组严查。那时农村很穷，生产队干部能贪污什么呢。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承认贪污就把你关起来，非逼得你承认不可。有两个生产队干部，在他的授意下被逼得上吊自杀了。

   到了七十年代，政府常到农村招工、招干。于是，很多人想鲤鱼跳龙门到城里当工人、干部。巴结讨好春牛的人就多了起来。经常这个送来几斤肉，那个送来几瓶酒。在那农村人一般只能过年才能吃顿肉贫的穷年代，春牛就能常一碗肉、二两酒，坐在从地主家拿回来的八仙桌旁，美美地享受生活了。不过也有让他遗憾的，招工招干都是招男人，根本没有女的。让他常作先睡了哪个女的，才让她去当工人、干部的美梦，一直无法实现。

      到了66年，文化大革命发生了。这时，刚刚考进县城读高中的地老，也随着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参加了红卫兵组织。这个组织以在校学生为主，造反热情高，革命劲头大，大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势，对冲击政府机关很感兴趣，是个十足的造反派。他们今天抓县长游行，明天抓县委书记批斗。县委书记是南下干部，身上还有战场上留下来的几块弹片，岂愿意在这些学生娃娃面前低头认罪。于是，这些红卫兵小将义愤填膺，把县委书记押到学校关起来。

     天荒在县城当工人，也参加了红卫兵组织。这个组织大多是成年人，认知水平比学生娃娃高。看到那些学生娃娃批斗这个、那个领导，就对这些领导干部进行保护。县委书记被带到中学关了起来，天荒就带着几个人去营救。造反派组织的头头担心有人营救，给地老几个人早就发了铁棍，说有人来救就打，坚决不能让县委书记跑了。天荒几个人来到学校一看，有几个学生在看守着，就要他们交人。不料，这几个学生娃娃拿起铁棍就朝他们打来。立即，天荒的头上流出血来了。天荒几个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奋起反击。他们是成年人，力气比这些学生娃娃大得多，把铁棍从学生娃娃手中夺了过来，又朝他们身上狠狠打去。地老这几个学生娃娃纷纷倒地。地老还看得清清楚楚，一铁棍将他打倒的是天荒。这些被打倒在地的学生鬼哭狼嚎，惊动了学校领导，立即将他们送往医院。一检查，一个被打成脑震荡，两个手脚被打断。而被打得最惨的是地老，还断了两根肋骨。

     天荒、地老父母，抱头痛哭。地老才十六七岁，就被打断了两根肋骨，要成残废了；尤其竟是天荒打的。他们怎么接受得了。天荒也痛哭流泪，一个劲表示后悔。说起当时情形，觉得自己像是吃了迷魂药，只有怒火中烧，除了打，什么也不想了。

     地老在医院一趟个多月。由于当时武斗成风，医生也不太负责，两根肋骨都没接好，严重错位，残废了。地老仇恨起天荒来，怎能不恨呢，还亲兄弟呢！高中毕业，地老以残废之身回到农村，父亲因年龄过大，不再担任大队书记，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但由于地老脑子聪明，有文化，是当时大队少有的高中毕业生，人又活泼，社交能力强，口才好，跟大队、公社干部打得火热。首先在生产队当上了会计；一年后他又当上了大队秘书。像父亲一样，成了当地的权势人物。于是，尽管身上有残疾，讨老婆还是不用发愁。但地老讨了个蛮漂亮的老婆，据知情者透露，是地老父亲经常跟别人说，县长答应将地老调到城里当干部有关。当时城乡差别特大，一个农村姑娘能找个国家干部，就是灰姑娘遇上白马王子了。

     时间一晃十多年过去，地老还是大队秘书，官并没当成。老婆美梦破灭，还要为柴米油盐发愁，恩恩爱爱的夫妻生活没有了。地老感到特别苦闷，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价值在哪里。好在这时邓小平搞起改革开放，港澳台同胞纷纷来广东投资办厂。紧靠广东的湖南，立即出现打工潮。这些打工仔尽管在广东干苦力活，每天十五六小时地超时工作；但口袋里有了钱，回家过年时也摆阔气耍派头。让地老觉得大队秘书没什么当头，还不如到广东打工。于是，他辞去大队秘书职务，也去了广东。地老在广东竟然如鱼得水，跟同事关系很好，让老板另眼相看。不到一年时间，就被提拔为部门主管。干了四五年的企业主管，手头有了些钱，地老就决定自己办厂了。他首先办的是玩具厂，由于经营管理有方，第一年就收入上万元。于是，春风得意的地老，决定在广东大干一番，他把自己的收入全部投资办厂。经过十多年的打拼，地老在广东先后办起了玩具厂，制衣厂，皮革厂。到九十年代中后期，就成了年收入几十万的大老板了。

    天荒的情形与地老正好相反。刚进城当工人那些年，人人羡慕他吃国家粮，月月拿国家工资。跟地老相比，一个堂堂国营企业工人，在天上，一个其实就是农民，在地下。地老在生产队一年的分红，还不及天荒一个月的工资。于是，天荒逢年过节买肉买酒送礼给父母，地老手头没钱，买不起这些，干脆不到父母家里去了。可随着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国有企业由于管理不力，效益不佳。企业职工只看着物价年年上涨，工资却不涨，实际收入反而一年不如一年了。天荒一辈子的收入，可能不如地老一年的多了。

     天荒的不如意还不止这些，才五十来岁，一向不错的身体出现了毛病，经常低烧不断。到医院一查，得了血癌。这下把天荒夫妻推向了万丈深渊。小儿子正在读大学，还需要他努力挣钱呢。可要治好这病，只有作骨髓移植。费用要几十万。哪能拿得出这么多钱，天荒痛苦不堪。有时他也想起地老来。地老有钱，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文化大革命那混账的年代，自己当了混蛋；用铁棍打断了地老的两根肋骨，兄弟成仇人了。

     天荒只好一天天躺在床上等死。几个本家亲戚，估计他将不久于人世，都来跟他作最后的诀别，也算了却一世的兄弟叔侄情分。天荒看到这些亲人，泪流满面；这些人也悲痛不已。他们回到家里，逢人便说，天荒如何如何可怜。于是，天荒病入膏肓的消息，也传到了地老的耳朵里。

     地老高兴，老天爷给报仇了。怎么能这样想呢？父母若地下有知，天荒病成这样，心都会碎的。地老想着想着，恍惚之中，觉得父母在哀求自己了：拿出钱来，救救天荒吧。于是，第二天地老立即动身赶回老家来到天荒家，一进门就把五十万元钱交给天荒。叫他到医院去做骨髓移植手术。

    地老终于原谅了天荒。要怪只怪那个人妖颠倒的时代；在那样的环境中，人人像吃了迷魂药，变成妖魔鬼怪了。


   湖南省衡阳市柏坊铜矿   唐铁云    2023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