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系列——守岁

韦平 · 发表于 2023-5-23 09:52

过年系列——守岁

小时候过年，最让我觉得好玩的事情之一，莫过于守岁了。

半大屁孩儿，也不知哪来的劲头，狭窄的青石板街道一片漆黑，和几个发小在两条小街上爬坡上坎过石桥，放火炮摔炸炮唱呀闹的，精神亢奋不知困倦。如今回想起来，非但没有年少轻狂的好笑，反倒觉得那才是属于那个年龄段的无拘无束和本真质朴！

1971年的春节来得早，元月二十六就是大年三十。文革还在继续，“四旧”破了，“四新”立了，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就成了当时的主导。我当年十二岁，还在读小学四年级，对什么是革命化的春节并没有多少理性认知，倒却有实实在在的感性认知。所谓“革命化”就是旧有的风俗习惯都必须“革除”。川戏，不唱了；火龙，不耍了；火炮儿，也因为买不到而没得放了，就更别说什么麻将扑克牌了。那时候还没有电视，虽然喜欢听收音机播放的样板戏，但那东西在当时是奢侈品，通街也没有一两个。

年味，确实有些寡淡，但我们一帮发小却并不在乎，在我们看来乐子是需要自己去找的。不就是不唱戏不耍龙莫得火炮儿放吗，这难不倒我们，毕竟过年有肉吃有新衣穿还有自己动手做的“摔炮儿”，更关键的还有过年那几天大人不会逼着我们去捡柴扯猪草做家务。于是，离过年还有一两个月，我就心心念念地盼着：年啊，你快点来吧！

除夕大餐被叫做“年夜饭”，但在老家神潭溪街上，年夜饭并不都在晚上吃。听老辈人说，街上的居民大多是“湖广填四川”的移民后辈，江西籍的年夜饭大多在中午，湖北籍的却在晚上。年夜饭开始的时间虽有迟早，但发小们相约熬通宵却是一致的。我家是把年夜饭放到中午吃的，一年到头就图这顿丰盛大餐的喜庆，无论如何也要有点仪式感，于是，开饭时间差不多都是下午两点左右了。

饭后等天黑并不需要多少耐心，除夕夜本来就是夜头黑，加之老家的冬天，下午六点一过室内就需要掌灯。一群发小三三两两聚集在新戏楼前的三合泥坝，相互分享各自装在衣兜里的瓜子花生南瓜米，吹嘘着自家除夕大餐的丰盛，不经意间，天就暗下来了。跑回家，随便找些自己觉得好吃的东西填饱肚子就出门邀约玩伴了。走到某个发小家门口，如果看不到人我们也不喊，抬手扔颗炸炮儿，一声响动过后，发小就会应声而出。一路下来，该邀约的人就到齐了。

等天完全黑了，在晚上吃年夜饭的人家才开始搭桌子上菜。逡巡于青石板街，从门缝中窥视各家各户的年夜饭，鼻子闻着各种香味，心里就开始想着如何来点恶作剧，好给冷清的街道增添一点热闹和乐趣。从衣兜里摸出一颗“摔炮儿”攥在手里慢慢踱步，不经意间就到了“蔡麻花”家的大门口。蔡麻花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小老太婆，是街上有名的热心肠，说话和气还比较幽默，深受大人小孩的喜欢，于是有发小提议先给她家“热闹”一下。

发小讨娃子和人说话从来都是没大没小的，因为喜欢和蔡麻花“涮坛子”——也就是常说的开玩笑——便自告奋勇要去“给‘蔡麻花’炸个‘响响’下酒”。悄悄踱到门口，从门缝里正好看到蔡麻花、从川南森工局回家探亲的女婿、女儿和两个只有两三岁的外孙女围着桌子吃得正酣，那家伙便蹑手蹑脚地退后两步将手里“摔炮儿”向大门前的街沿上抬手猛地一扔，一声清脆的炸响顷刻间划破夜空。很快，小孩的惊哭声大人的惊叫声和和骂声相继传出，大门也随即打开。就见一颗脑袋向外张望的同时，早已跑到暗处躲藏起来的我们一边憋住“使坏”得逞后的得意，一边飞快地在心里计划着如果“蔡麻花”和她女婿打起手电筒出来搜寻该如何逃跑的路线。

“砍脑壳的啊，看把娃儿吓得哟，脸都白了哇，造不造孽呀！当我不晓得么？多半是你个砍脑壳的讨娃子嘛。老娘嘴巴里正包着一坨酥肉，你个砍烂脑壳的，吓你妈一跳给老子哽到喉咙里了。背你妈的石，你要把老娘梗死哇，咹？还不快出来，几个砍脑壳的，藏到了哪里去了？来，今天过年，不日诀你些个砍脑壳的。来呀，我这里有水果糖哦，包颗糖在嘴巴子里头，又好去人家门前炸响响，狗日的。”虽然我们还担心“蔡麻花”拿水果糖做诱饵，但讨娃子早已笑嘻嘻地从黑暗中走了出去，一番笑骂之后，我们每个人都得了她女婿给的两颗水果糖。

在黑暗笼罩下，从别的地方传来的稀稀拉拉的摔炮儿声响有远有近有大有小，把我们的兴致逗弄得更加高涨，心里也就盘算着下一个扔摔炮的人家。两条街走了个遍，在十来户人家门前扔了摔炮儿，虽然也有不高兴的但大多嘻哈笑闹没人当真。大年夜，有人上门凑热闹在很多街坊眼里那就是“添彩”，毕竟“客走旺家门”啊。

说说笑笑，到处扔摔炮儿，又去几个发小家中喝水，时间就到了午夜。玩性正浓的我们，有发小说再去街上看看，给也在守岁的人家摔几颗炸炮儿。午夜的小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不少人家也在守岁，从木板墙的缝隙中透出的煤油灯光在漆黑的夜晚却也是那么明亮。很快，我们就溜达到了中街里王大脑壳家附近。因为头大，一街人都叫他大脑壳，他的名字反倒被人遗忘了，大脑壳和蔡麻花女婿一样，也在川南森工局工作，当时应该有二十五六岁了，因为还没结婚而经常听小媳说他的“闲话”。不过，在我们小孩子眼里，身材魁梧衣着光鲜的大脑壳总是一副板起的面孔倒是有些让人对他敬而远之。

听见屋内有人说话，知道大脑壳和家人也在守岁，有发便小提议去他家门口摔炸炮儿。虽然害怕被牛高马大的大脑壳逮住施以拳脚，但猎奇心很快就战胜了“挨黑打”的恐惧，发小们一致同意在他家门口整出点响动，看看大脑壳有何反应。就在我们兴致勃勃地要去实施的当口，岳长娃子叫住了大伙，说是要先商量个逃跑计划，因为一旦被大脑壳逮到，就算不被他打个半死，扇几个耳光打得你鼻青眼肿那是肯定的。很快，长娃子就和讨娃子、松柏子三个比我们大三四岁的发小商量出了结果。长娃子、松柏子负责扔摔炮儿，摔完后立马分路向不同方向逃跑，跑得最慢的我不能近前只能远远看他们实施，一旦屋内有人开门出来就马上跑到新戏楼戏台下的棺材底下躲起来。讨娃子胆子最大，如果看到有人被大脑壳发现就出来缠住他，并监督被抓住的人坚决不认账，如果对方动手也好壮个胆。

新戏楼戏台下是空的，不少街坊就把为老人准备的棺材放到那里。为了防潮，棺材底部的两头垫有三四寸高的石条，那里的有限空间就成了小孩子们躲猫猫的首选，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想到那里去躲藏的原因。

一切安排就绪，长娃子和松柏子便手拿摔炮儿，轻脚妙手地走近大脑壳家的大门口，借着从门缝露出的灯光，俩人对眼后同时狠劲地将手上的摔炮儿砸向大门口的石板上。只听一前一后两声炸响，我转身撒腿就朝新戏楼跑去，刚跑几步就听见摔门的“哐当”声、杂乱密集的脚步声和大脑壳粗声粗气的怒骂声。感觉大脑壳的骂声正朝着我跑到方向逼近，恐惧感瞬间将我包围，一溜烟跌跌撞撞跑到戏台底下，猫着身子挤到几排棺材的最后一排中间一个最大的下面趴下，慢慢蠕动将身体蜷缩在棺木下面。很快，就听到三合泥坝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手电筒的光柱也开始在棺材间隙晃来晃去。

“狗日的偷人生的杂种些，老子今天晚上不把你些个逮到起折断你的狗腿，你认不得老子是哪个！”大脑壳骂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我却在棺材底下听得清清楚楚。根据手电光柱的明暗，感觉他好像正在一步步朝我藏身的棺材走来，那一刻，我紧张得好像都要晕厥了。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叫大脑壳，手电筒的光柱也随之改变了方向，这才听清说话的人是讨娃子，那家伙还真的出来打掩护了。

“大脑壳，你在守岁啊，我也是，嘿嘿。你们工作人员也......”

“以为你些个狗日的跑得快，老子就不晓得是哪个狗杂种干的了，是吧！等到起嘛，久走夜路总要碰到鬼，不要叫老子把你抓到就算了，等哪天老子把你些狗日的逮到了，老子不把你锤得来喊娘喊老子的，老子就不是人，哼！”大脑壳低沉的说话声充满杀气，随着声音的渐渐远去，我那跳到嗓子眼的心脏总算稍有平复。

归于寂静几分钟后，总算听到讨娃子压低嗓子的提醒：“大脑壳回去了，莫事了，出来吧。”待我小心翼翼地从棺材底下梭出来，其余几个发小也陆续从不同地方汇聚了过来。刚才的经历和惊吓，被每个人用不同的感受提及，慢慢变得有趣，到后来居然演变成了一次历险，这让本来有些疲惫的我又重新兴奋了起来。不甘心回家睡觉，松柏子说他刚才跑到粮站仓库去了，看见陈高明他们三个人在值班室烤火打牌。一句话又把大家的兴致激发，完全不用商量，我们就跟着松柏子去了粮站仓库。

仓库本来的工作人员回家过年去了，走前委托给陈高明，让其照看几天。三十岁出头的陈高明曾经跟街上的老中医罗钦安学了几年把脉诊病，因为没有招工指标而一直靠背力为生。陈高明性格开朗说话言辞夸张搞笑，加之有一套中医知识而和机关单位的工作人员关系比较融洽，有事都乐意找他帮忙。帮忙看粮库虽然没有报酬，但有免费的煤炭火烤，还有干净的床铺可以睡觉，这是好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还没走到值班室，室内就传出了吵闹声，原来几个人正在打牌赢香烟糖果落花生。在政府“过革命化春节”的倡导下，扑克牌无处可购，于是就有人利用当时盛行的“语录片”自制扑克牌。所谓“语录片”就是在硬纸片上印领袖语录，因为纸质精良、大小和扑克差不多且背面又是统一的红色图案，手巧的人便用萝卜刻成扑克牌的四种图形，蘸着红、黑墨水印上去就成。自制扑克牌虽然图案粗糙，但好歹也能过把瘾。

见到我们几个人，陈高明他们好生兴奋，说正愁人少不热闹呢。一番安排，玩牌的继续，不玩的便坐围在火炉子周围猜有无，将双手握拳让人猜里面是否有东西，猜中了就必须按事先的约定拿出衣兜里揣的瓜子花生南瓜米甚至当时很难买到的香烟。因为有输赢，我们个个都玩得特起劲。不知不觉中，几个小时就过去了，我口袋里装的瓜子花生南瓜米也在来来回回的输赢中全部被其他发小掏了个精光，但却赢回了一根香烟。

香烟在当时可是个宝贝啊！多次拒绝陈高明要拿水果糖给我换的提议，我最终将纸烟点燃装模做样地将其夹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吸了起来。得意忘形中吸得猛了些呛了肺，一阵剧烈咳嗽后，只好乖乖将只抽了一口的烟递到了陈高明伸过来的手上。接过香烟，陈高明转身推开门说要出去撒尿，却让我们看到了发白的天际。

衣兜的瓜子花生南瓜米全输了，唯一赢来的香烟给人了，一身衣服也因躲藏弄脏了，但我却没有一点后悔，反而觉得好满足好有成就感。人生第一次通宵守岁啊，就凭这，我就可以在发小面前吹嘘大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