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系列——回娘家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了一个胖娃娃”这首《回娘家》的歌曲,是在1984年春晚被人唱红的。那年我已结婚一年多,因为离娘家近回家很平常,虽然对“身穿大红袄,头戴一枝花,胭脂和香粉她的脸上擦”的背着胖娃娃回娘家的小媳妇多有羡慕,但却觉得那样的“浪漫”只属于离娘家较远的农村小媳妇。
十岁那年大年初二,我在亲戚家走人户,见过他家出嫁的大女儿领着夫婿小孩回娘家。小两口带了不少礼物,鸡、鸭、“刀头”装满了女婿背上满满一个小背篼,在母亲背上睡得正酣的胖娃娃,只是小媳妇并未身穿大红袄脸上也没一点胭脂香粉,但一家老小对女儿女婿的热情迎接,特别是到家后对小孩子的关爱,真的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等着女儿一家吃午饭,时间没到十二点,亲戚家的子女们就按捺不住激动多次到屋外田坎边探望,下午一点过后亲戚老俩口也加入了探望的队伍。好不容易看见远处大路上冒头的人影,确认是自家大姐后,等候的兄弟姐妹一边大声向家里传递消息,一边大幅度地朝远处的大姐一家挥手。女儿即将进门的消息,让亲戚老俩口兴奋不已,高兴地吩咐准备洗脸水茶水和搭桌子放碗筷,其余弟妹们更是争先恐后跑去田坎上接应,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
为了看热闹,我也跟了出去,刚到田坎上就见亲戚快步上前伸出双手就要从女儿背上解下小外孙,一边抱小孩嘴里一边不停地念叨:“乖孙儿呢,我的小宝宝,走了这几十里山路,快让外爷看看是不是给累坏了哦。哎呀呀,冷不冷啊,看看,看看!这红扑扑的小脸蛋,这圆圆的小眼睛,来来来,让外爷好好抱抱,别让我家宝贝冻着了......”
很快,女婿背上装满礼物的背篼就被迎接的弟妹们卸了下来,在众人的簇拥中他们一路大声说笑着朝家里走去。刚到院坝,老岳母就一路小跑着迎了出来,满脸喜气让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一边探望老头子怀里的小外孙一边要女儿女婿子赶快进屋,说是火塘刚刚加了青杠柴火正大,快去烤烤,等汗水烤干了好吃饭。
围着小夫妻和孩子,有的喊洗脸有的叫喝茶有的叫烤火有的抢着抱小孩。就在一家人忙乱兴奋时候,小孩却大声哭闹了起来。拿出各种吃食进行逗引,可小孩反倒越哭越厉害,就在亲戚老俩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就见大女儿推开茅房的门快步走了进来,说是孩子可能屙屎了。接过小孩,大女儿熟练地解开尿布,一股恶臭瞬间充盈在室内,可面对糊满小孩屁股和屎片子的“稀粑粑”,亲戚老俩口兴奋不已,说是小孩进屋就给他们带来了大礼,今年家里一定要发大财。
一家人围着小孩转也就罢了,我妈也凑热闹从小孩外婆手上将小孩接过来抱在怀中,然后就是变着法子逗弄那小孩。在人们脸上不断变换的各种夸张表情中,在附和小孩瞬息变化的哭哭笑笑中,人们嘴里不断整出些变化多端的音调为的就是逗小孩一笑。看着一家人围着一个小孩打转,我便觉得那对小夫妻是不是被冷落了。那时候人小,还不明白娘家人逗小孩就是爱小孩,爱小孩其实就是爱他的父母,那就是回娘家所受的最高礼遇。
当知青时我又见识过一次回娘家,只是这一次受到最高礼遇的不是小孩而是女婿。1976年大年初三,乌狗子专程来街上找我,说他爷爷请我去他家吃饭。乌狗子是生产队老张头的大孙子,因为喜欢三国聊斋西游记,插队不久我就和读过几年私塾的老张头成了忘年交。春节前夕,老张头小女儿和三十多华里外的一个在新疆库尔勒当汽车兵的军人结了婚。女儿出嫁那天,我受邀去吃酒时老张头就给我说,因为路远回门的过场就省了,反正离过年也没几天了,过年一并回来更热闹。当时老张头就告诉我到时候要请我去他家陪客,说是女婿和我都是年轻人,在一起有话说。
老张头的新女婿姓赵,那年二十四,比我大七岁,已经在部队当了六年汽车兵,听说很快就要转成志愿兵了。转了志愿兵就等于有了固定工作,所以张家人对新女婿特别重视。老张头小女儿和我很熟,经过她的介绍和她爱人握了手,我也就随口称对方叫“赵哥”,这让张家人很高兴,一边说我有礼数一边邀请我们坐席。几番礼让,新女婿被安排在上首位老张头的左手边,我挨着新女婿。
大方桌上很快就碗盘相叠,鸡鸭鱼肉鲜菜腊味特别丰盛,一瓶当时少见的瓶装酒特别显眼,老张头说是女婿特地从新疆带给他的,语气中满是自豪。来自新疆的瓶装酒让我很兴奋,就算没酒瘾也要喝两杯,那可是来自几千公里远的大西北啊。就在张家大儿子拿起酒瓶给老爹斟满杯后轮到妹夫时,新女婿却用手捂住杯子,说是部队有纪律汽车兵不能喝酒。为了让新女婿给面子,一家人轮流相劝,我也被老张头拿眼神暗示,可无论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人如何软硬兼施,女婿就是不松口。
为了不让气氛太过尴尬,女婿转头很尊崇地对岳父说,让他以茶代酒陪大家。女婿的推让哪里挡得住家人的劝解,就在女婿显得有些犹豫的当口,就见他的新婚妻子从里屋快步走过来,拿眼狠狠盯了一眼父亲,说:“爹!人家今年就要转自愿兵了,你这不是让人家犯纪律吗!”女儿的话很快起了作用,老张头最终只好停止给女婿劝酒。
女婿不喝酒让老岳父有些难为情,为了缓和情绪,女婿缓缓地讲述他们部队为啥严令汽车兵不许喝酒的缘由。新兵训练时就明确了纪律,汽车兵在当兵期间,无论身在处何哪怕探亲回家也严禁饮酒,但因为出车流动性大周期长,总有老兵偷偷违规。部队内部找不到酒,就利用出车机会到地方购买,可那两年酒类供应紧张,地方也买不到酒。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人发现用兵站卫生室的酒精兑水可以当酒喝,虽然味道很差,喝多一点点头就很痛,但好歹能让喜欢喝酒的人过把瘾。
酒精兑了水当酒喝,对神经的损害很严重,一来二去,就有人因为喝多了兑水的酒精而烧坏了脑子。经过几个月治疗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整个人却变成了痴呆。事件之后,为了严肃纪律,部队对饮酒的禁令就更加严格了。女婿的故事让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岳父也对其严守纪律表示了特别赞许,还说他茶代酒就是岳武穆忠孝两全的典范。趁着岳父的话头,女婿不失时机地劝岳父和其他人一定要喝好吃好。对于女婿的礼貌有加,岳父很是欣慰,但我们心里清楚,作为主客的女婿不喝酒,其他人举杯的热情也就大打折扣了。
见客人对喝酒比较拘谨,草草应付一番之后,老张头便叫人给女婿和客人上饭。米饭是用一个中等大小的细瓷碗装的,按我的饭量,想要吃饱怎么的也要吃它满满三大碗。就在我端碗要大口吃饭的时候,却见新女婿叫新婚妻子给他拿个空碗,说是米饭太多,他要分些出去。听说女婿要将米饭分些出去,站在桌旁伺候的大姨姐一脸惊讶,说:“啊——啊!你这是咋啦,真的就吃一‘笔雀儿’饭啦。哎呀,你说你啊——。酒不喝那是部队上有纪律,这饭也只吃一‘笔雀儿’,难不成也是部队纪律!不喝酒我依你,饭总要吃饱啊,要不回去你爹妈问起,还说我们不待见妹夫呢。不行,再不济两碗饭总要吃的。”
见姨姐坚持,新女婿停止了往空碗中扒拉米饭,却将目光转向爱人。一身新衣的张家小女儿赶紧过来,微笑着对大姐说:“大姐,人家部队上的人,油盐吃得重,饭量就小。天天除了几顿饭还有汤圆醪糟核桃花生些,你要人家吃到哪里去嘛。劝酒不劝饭,都是一家人,你这样劝人家吃饭,还把人家当一家人吗?”到底是小女儿厉害,几句话就把大姐给“镇”住了,虽然嘴里还在重复“吃一笔雀儿饭咋吃得饱”的话,但也只好看着妹夫将米饭刨出一大半。
一丁点儿米饭,新女婿不过两三口就吃完了,而坐在他身旁的的我便有些不自在,主客吃完了虽然没下桌,但吃饭的气氛却明显有些沉闷了。在老张头的几次催促下,女婿才很谦恭地向岳父和桌上客人一一拱手后离了席。饭桌上缺了主角,老张头便有些坐不住,几次三番叫来小女儿和老婆要她们好好照顾女婿。老张头对女婿的过分热情,让我对眼前这个岳父感到有了一些腻烦,同时也让我对做干儿子生出了些羡慕,——等啥时我结了婚,岳父要是也这样对我那该多好啊。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1985年春节前夕,那时我的儿子也一岁了。老婆是县城人,离岳母家很近,不想做饭时就去娘家蹭吃蹭喝,所以结婚后每年春节都有过回娘家的想法,但感觉经常见面也就少了热情。眼看就快到春节了,那天下班回家听到街面上有人用录音机播放《回娘家》,一下子勾起了我的想象。等到初几里,何不也带着老婆小孩回一趟娘家,就算“熟悉无风景”,就算没有父母哥姐热情相迎,但夫妻双双带着儿子手提礼物进家门,至少也可以过一把回娘家的瘾吧。
对于我的提议,老婆平淡地说:“隔三岔五就要往家跑,你还要来一出回娘家,你不觉得多此一举吗。”老婆的话我并未在意,心里却想回娘家的计划如何保密才能给岳母一个惊喜。一连五六天没去岳母家,为了就是让外婆外爷更加想念外孙,好借此把回娘家的气氛搞得热烈些。大年初二的晚饭时分估计岳母一家都在,我才拧上准备好的几样礼物和老婆带上儿子出了门。一路上心里憧憬着被迎接的热闹,半个小时不到就来到了岳母家院坝的堡坎下,想着老人家一定特别想见外孙子,我就让儿子大声叫外婆。
边走边喊叫没人应,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屋,一番搜寻才发现只有岳父一人在厨房烤火。在儿子几次外爷的叫声中,岳父总算慢吞吞地睁开微闭的眼睛,缓缓抬头说了句“他们都去走人户了”就又闭上眼睛不说话了,仿佛身边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岳父年迈反应比较迟钝,我们也见惯不怪。晚饭时间早已过去,老婆便穿上围腰准备做饭,翻看冰箱发现腊肉香肠干鸡肚卷子都是煮好的。从岳父口里知道岳母他们要吃了晚饭才回家,我们也就懒得等,很快,几样炒菜一大盘腊味就准备停当。因为没有见到期待中回娘家的风光场景,晚饭虽有岳父在场,但吃得却比较冷清。为了不枉一番筹划,晚饭后我陪着岳父一边烤火一边等候岳母他们归来,可一直等到夜里十点多还不见人影。在老婆的多次催促下,我才悻悻地抱起已经熟睡的儿子往家走。
“距离产生美”,找了个离娘家近的老婆,哪里还有回娘家的乐趣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