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系列——碾子

韦平 · 发表于 2023-8-22 10:04

老物件系列——碾子

“碾盘上睡瞌睡——想转了。”

老家人爱“展言子”，我第一次被人开玩笑展的就是这个言子。“展言子”就是说歇后语，至于为啥子要把说换成“展”，可能是歇后语在老家大多用在揶揄和玩笑的场所。为了斗嘴，歇后语说起来就一套一套的没完没了，这不就是“展”吗。展开，展示，展现，一个言子接一个言子，又逗笑又能表现自己在言子方面的才能，是不是很得瑟呢。不过，我倒不是来展言子的，我是来说碾子的。正是因为那天我在二舅舅家的碾盘上睡瞌睡，就被表哥给我展了“碾盘上睡瞌睡——想转了”这个言子。

1972年暑假，小学毕业的我去离家四十华里的张公塘外婆家耍。再过几天就是九月，我也该回家读初中了，眼看放纵的日子越来越少，那些天我几乎每天都在疯玩，让我最感兴趣的也是我最喜欢玩耍的地方，是二舅娘家院子旁边的一副石碾子。

生长在乡场上，石碾子对我并不陌生。之所以对二舅娘家的石碾子感兴趣，完全是因为那副石碾子使用率较高，碾盘碾辊子都很干净。碾子一侧的核桃树，树干如水桶般粗细，树冠如伞盖一般，加之靠近一条流水淙淙的沟渠，让我觉得那地方就像一副画儿一般。下午时分玩得累了，就跑去坐在沟边的石头上，赤裸的双脚伸向清澈的流水，一边享受小腿被流水划过的摩挲，一边抬头仰视碧蓝天空上飘过的朵朵白云和不时掠过的小鸟。微风吹过浑身清凉，呼吸着充满青草和稻香气味的空气，睡意便慢慢袭来，于是，那副被黑桃树遮挡了阳光的碾盘就成了我睡觉的好去处。

存在了多年的碾子，因为长年被人使用，碾盘辗辊又干净又平滑，和衣光脚躺在光溜溜的青石碾盘上，无论躺平还是弯曲，碾盘都能包容我矮胖的身体。那时节，最早成熟的水稻已经开始收割，社员们每天都在田里从早忙到晚。那天下午，正当我又在碾盘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阵阵笑声把我吵醒，迷迷糊糊坐起身来就看见一队手拿镰刀的社员从碾子旁边的小路上经过，那个外婆要我叫他表哥的中年人一面冲我做鬼脸，嘴里一面展言子：“人家是‘磨盘上睡瞌睡——想转了’，我看你老弟却是‘碾盘上睡瞌睡——想转了’呢。”一句话，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回家的日子定在三天后，二舅娘说一定要给我煮顿新米稀饭，吃了才放我回家。当天晚上，二表哥就把生产队分的新谷子背了回来。听二表哥说，为了解决社员粮食紧张的暂时困难，生产队决定先按人头每人分二十斤谷子，二舅舅家五口人分了一百斤。二舅娘协助二表哥把背篼放下地，从背篼里捻起一粒谷子放到嘴里用牙咬，说：“晒得干，可以上碾子碾米了。还好，每人分二十斤，要是分少了就只能用碓窝铲米了。”

农历七月半刚过，山里的夜晚便有了几分秋意，风儿吹拂满脸都是凉爽，洁净的天空上，星斗稀疏月光如水。二表哥背着分出来的大半背篼谷子在前，二舅娘一手提马灯一手拿把高粱穗做成的案板小笤帚居中，我招呼着那条大黑狗断后，在朦胧的月色中有说有笑地往碾子走去。来到碾子跟前，二舅娘将马灯挂在黑桃树干的枝桠上又调小灯捻子，然后转身用手中的案板笤帚开始清洁碾盘碾辊子。

等二舅娘清理完碾盘上的树叶石子和浮尘，二表哥双手捧起背篼，均匀地将谷子沿着碾盘那圈被碾辊子碾压出的一圈光滑轨迹上，二舅娘随即用手上的小笤帚将谷子扫成一圈两三寸厚的谷粒层。二舅娘的举动我开始并不理解，因为我一直以为碾米是需要将谷子在碾盘上薄薄地摊平才能将谷壳去除。

忍不住问二舅娘，为啥要把谷子扫成那么厚的一层，二舅娘笑着回答我：“谷子不扫厚些都被碾辊子碾成米粉粉了。”二舅娘的回答虽然简单，但却让我明白了其中的缘由，碾子碾米应该就是利用碾辊子在碾压过程中产生的压力让谷子相互摩擦而使谷壳破裂并去除的。直径至少两尺的碾辊子，少说也有四百斤重，谷粒摊得薄了谷壳固然容易去除，但米粒更容易被碾成粉末。

一切准备就绪，就见身体强壮的二表哥手把碾滚架上的硬木把手慢慢使劲，听得“吱呀”一声，碾辊子就沿着碾盘在谷子铺成的路径上悠悠向前了。经常在碾盘上睡觉，好几次手痒我把垫在碾辊子底下两侧用于固定的石块拿开，虽然使出吃奶的劲，可从来就没能将碾辊子在碾盘上推动过哪怕一整圈。见二表哥推得轻松，一时兴起就要再试，还别说，这一次我还真的将碾辊子在碾盘上推了一整圈。

本来还想继续，但体力透支太大，心跳得连喘气都有些困难，我也只好作罢。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二表哥在前面慢悠悠地推着碾辊子，二舅娘手拿小笤帚跟在后面不停地将散开的谷子重新聚拢到碾辊子缓缓碾压的路径上，我也从中若有所悟。一层厚厚的谷粒垫在碾辊子下面，蓬松的谷粒减小了碾辊子和碾盘的接触面积，摩擦力减小了，推起来自然就比较轻松了。

得意于自己的领悟力，也就等不得让出气不赢的呼吸恢复正常就满心喜欢地走过去和二表哥并排，我要助他一臂之力好让碾子推得快些。见我兴高采烈的样子，二表哥将身子往里面稍有移动，我顺势和他排成一排将双手搭在推杆上就要使劲，却被二表哥笑着阻止了。听了二表哥的一番解释，我才明白，原来用石碾子碾米是不能图快的，因为碾辊子推得快了，一是容易把谷子碾碎，二是碾不均匀，碾出来的米谷子很多。

明白了碾子不能推得快的道理，我便和二表哥并排将双手搭在推杆上跟着他的节奏缓缓移动。皎洁的月光辉映出四周景物的轮廓，碾子在我们的推动下一圈一圈地转动，二舅娘佝偻着脊背默默跟在我们身后一丝不苟地用她手上的高粱笤帚不停地将谷粒归拢到碾辊子轧过轨道上，挂在黑桃树桩上的马灯在浓浓夜色中摇曳着如豆的黄光，碾轴发出的“吱呀”声、辗辊碾压谷粒产生的“呲呲”声、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和杂乱的虫鸣声，又让寂静的夜晚多了一些生气，这一切都让我的内心感到舒适和温馨。

碾新米的过程实在漫长，我熬不住就提前回去睡觉了，后来听二舅娘说，那夜她和二表哥一直忙到鸡叫头遍才把新米碾完筛净，即便这样剩下的谷头子还没来得及用碓窝处理呢。由此看来，一顿新米稀饭从打谷子到吃到嘴里真是很不容易。

二舅娘家用来碾米的碾子，也叫做“辊碾”，而我最早熟悉的却是另一种碾米的碾子，就是檑坊的“槽碾”。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粮管所售卖的大米都是由檑坊加工的，用碾子碾米是其中一个重要步骤。和二舅娘屋旁的“辊碾”不同，檑坊所使用的碾子，主体是一个直径至少五米的用弧形沟槽石条组成的圆环，一个以圆环中心为轴转动的木架，木架外侧与石条沟槽相契合的下方安装的一前一后两个石轮子正好镶嵌在石头沟槽内，牛拉木架带动石头轮子在沟槽里滚动，就可以碾轧装填在石槽里的谷物使其脱壳了。

檑坊碾子的碾槽已被石轮子磨得油光可鉴，石条外表虽然还能看见錾子凿刻的纹路，但同样光滑稀疏。听老辈人说，那副碾子最早可以追朔到清道光年间，由此算来即便在当时也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解放后，碾子木架重新换过，但架子上的石条却得以保留，看上去依然有几分沧桑感。

小时候，我和发小最喜欢的娱乐就是跑去檑坊坐在碾子上吆牛。征得同意后爬上碾子架，坐在那块表面平滑的石条上，手拿一根黄荆条做成的“使牛条”，装模做样的挥动着，于吱吱呀呀的声响中体会被牛拉着一圈一圈旋转的感觉，让人既开心又快乐。

檑坊的石碾子并不是想坐就能坐的，必须征得“肖老人儿”和“马老汉儿”的同意。“肖老人儿”和“马老汉儿”是檑坊里负责用碾子碾米的工人，两人的年龄都是五十岁出头，两人都没结过婚。可能是单身时间长了，对喜欢闹腾的小孩子就比较排斥，为了获得坐碾子的机会，我们不仅想出各种办法讨好他们，还会刻意装出很听话很安静的样子。

七八岁的小孩子，能想得出来讨好两个老头儿的办法有限，不过就是用他们共用的一只边缘残缺不齐的小木桶去旁边的水井帮他们打水，或者协助他们手拿“趟耙子”翻动碾子沟槽里的谷子，避免被石轮子碾碎，还有就是满脸堆笑冲着他们做祈求状。也不知道为啥，我们一帮小孩子都很少喊他们一声，即便公认嘴巴嘴甜的小孩也是直接叫他们“肖老人儿”“马老汉儿”。还好，对于小孩子们的“无礼”，两个老头儿也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檑坊的碾子最多可以坐三个小孩，人多的时候就会发生争执，吵闹也就在所难免，而小孩子的吵闹是两个老头儿最讨厌的。一旦有人为了争碾子坐发生吵闹，带头吵闹的小孩就会被禁止坐碾子。知道这条规矩后，我们便不再争吵，好在超过三个小孩的时候不多，我们坐碾子的要求大都能得到满足。

兴高采烈地爬到碾子的木架上，在老石条上坐好，就开始挥动使牛条有模有样地吆牛了。随着碾子在沟槽里旋转，吱吱呀呀的声响也从碾轴发出，无忧无虑的童年便在碾子一圈一圈的转动中悠悠度过。

而今，碾子早已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但童年的记忆却随着时间的流失变得清晰，变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