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义奎：锥心的探亲始末

1054019296 · 发表于 2023-11-6 19:47

锥心的探亲始末

高义奎

1959年至1961年，是粮食最紧张的时期，农村公共食堂的社员吃粮标准越来越低，甚至断炊，普遍出现人口非正常死亡现象，直到1962年，贯彻中央的《人民公社六十条》，公共食堂才全部撤除，形势才一天天好起来。因此，这一时期，民间称为“低标准时期”，官方称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或“三年困难时期”。今天的史学研究者则非常客观实际地称之为“三年大饥荒”。

“低标准”时期，我正在参加修建“成汶”铁路，即计划从成都到汶川的铁路。后来修到灌县（今之都江堰市）火车站就停就停建了。1960年冬，我从灌县铁路单位请假回家探亲，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其时，我62岁的奶奶和5岁的小弟已先后饿死。家中父母和弟妹们都饿得黄皮剐瘦的，我也毫无办法，只好把带回的十多斤米，让全家吃了几顿白米饭，看着令人心痛。临回单位前，母亲叫我到舅妈家去挖点蕨鸡根（一种野草根）回来吃。舅妈住在高何乡银杏溪山上的母猪岩下面，那里山高林密，野菜好找些。我已经几天没有吃饱了，走起路来脚杆没劲，好不容易爬上山，已过中午。我说明来意后，舅妈心痛地说：“你在家休息，吃过午饭，我上山去给你挖。”

我外婆和舅父都已饿死了，只剩下舅妈和三个表妹相依为命。不满三十岁的舅妈，矮小瘦弱的身材显得那样单薄，头上缠着已成灰黑色的白布帕子，瘦削的脸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菜黄的脸上透出灰黑色，两只手瘦精精的，没有一点血色，像两只鸡爪似的卷缩着。穿一件右扣大排子的蓝布衣裳，拴一张破旧的麻布围腰，黑布裤脚卷齐脚肚子，脚上包着棕皮，穿一双粗耳泥糊的麻窝子草鞋，看上去倒还显出一些精神，我看着一阵心酸。三个表妹高高矮矮都还小，也饿得瘦精精的。简单粗糙地吃过午饭后，舅妈上山去了。傍晚时，她就背着沉甸甸的半背蕨鸡根回来了。

火塘里燃着熊熊的大火，舅妈把蕨鸡草根全都倒在火塘边上，又用火夹一次夹几根放进火塘里烧，只听火塘里发出“嘶嘶”的响声。原来，蕨鸡草根外面有一层毛皮，必须通过火烧才能去掉，否则不能吃。只见舅妈用火夹不断地翻动，不断往外夹。过一阵，只见一条条黑乎乎如筷子大的蕨鸡草根摆满一地。舅妈熟练地用小木棒不断地翻打、吹拍，很快就将毛皮清理干净，用切刀把它切碎后，就放到锅里烘烤。

第二天天没亮，我在睡梦中听见“轰轰轰”的沉闷声响，振耳细听，原来是舅妈在推手磨子的声音。天亮起床一看，舅妈已把炕干的蕨鸡根磨成面了，看上去黑黢黢的，却散发出一股带着浓烈焦糊味的清香。这天的早饭就吃刚弄出来的蕨鸡根馍馍，虽然味苦，却也觉得苦中透出甜香味。临走时，舅妈给我装了半布口袋粗糙的蕨鸡根面，并叫我回去吃完再来。看着真诚质朴的舅妈，我内心生出一片诚挚的敬意，直到今天还铭记在心。

探亲假期满，我必须赶回单位。临别时，一家人依依不舍。母亲含着眼泪对我说：“你安心在外面工作，不要担心家里，我们会活出来的。只要你在外面好好工作,家里就放心了。”一家人就这样流着眼泪分别了。我也无可奈何地哭泣着一步一回头地告别全家上路了。

那时，火井虽然粗通公路，但是没有班车，即使有班车我也没钱赶车。只好步行到邛崃城里，时间已近傍晚。一来为省钱住店，二来我也想回母校看一看。于是，我当晚便投宿到省中校，与已上高中的同学杨国治搭铺。由于行走一天，已很疲惫，很快进入了梦乡。第二天天没亮我便起床上路，一直走到桑园镇，天刚麻乎乎亮，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到了大邑县城吃早饭。说是吃早饭，其实就是把家里带来的最后一块蕨鸡根馍馍拿出来吃了，又在河里捧几捧冷水来喝，就匆匆地赶路了。由于几天来都没有吃饱，脚上没劲，加之，连续赶路，整出一身大汗。走到下午，过了怀远镇（今属崇州市），来到一个路边公共食堂（记不得地名了），肚子实在饿得慌，就走进食堂里。食堂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拴着围腰帕的老大爷，像是一个炊事员。我向他要口开水喝，老人家热情地给我倒来了开水。我就和他攀谈起来，跟他说了我今天的具体情况。最后，便很不好意思地向他要点吃的。善良的老人家十分同情我，立即给我舀一土巴盅盅（土巴烧制的有把手儿、黑黄色、粗糙的茶盅）带汤的冷菜出来，又拿出一个“淀粉”馍馍（其实就是“糠馍馍”），叫我快吃了，好赶路。他说这里到灌县还有几十里路哩！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午饭”，千恩万谢地告别老人家，又艰难地急急赶路了。到了灌县火车站我单位的住地，早华灯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