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创办的恒晖基金会办公室里,摆着一张陈行甲和扎西的合照——那是在青海救助的一个孩子。
跟过去那个痛骂贪腐分子的县委书记相比,眼前的陈行甲眼角多了点皱纹,但看上去精力充沛,他今年53岁。这是他辞官从事公益的第六个年头。
2016年底,一年多前刚被评为全国优秀县委书记的陈行甲,在婉拒了省里三次谈话挽留后,辞去公职。
按陈行甲的说法,他想做一场社会实验,为无力之人找到解决因病致贫的办法。还是在巴东担任县委书记期间,陈行甲深刻体会到了因病致贫的破坏性,因病致贫在当地贫困户中的占比高达48.7%。
“我辞职投身公益,有很多的说法说我愤而出走,遭遇不公平待遇之类的,其实有点把我的格局说小了,我也懒得去解释。但是我觉得已经辞职7年了,我可以大方地说这件事情,我辞职就是因为想做这件事。”
这位曾经的明星官员身上有许多标签:出身贫寒;被教育改变命运,清华大学硕士;带领过一个贫困县脱贫;曾受重度抑郁困扰……而对于人生上半场,他没有遗憾,“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而且胜利了。”
2020年梦想行动夏令营,陈行甲和孩子们互动
以下是他的讲述,结合了他的新书《别离歌》中的部分内容:
不能凭想象去做社会公益服务
我和扎西的合照这些年一直摆在我的案头,那是我去青海迎接他出院,他给我戴上哈达的时刻。
第一次认识扎西是2018年,当时他几乎被放弃了。最早是青海省妇女儿童医院血液科的曹海霞主任发出的求助信息,说这个12岁的患儿,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中危,治疗成功率是非常高的。但家人当时听说是白血病,当场就把孩子带走了。
曹海霞主任跟我说,他们医院过去三年诊断出来90名白血病患儿,你知道有多少没治吗?56个,62%的孩子。
陈行甲与白血病患儿
我们决定要救这个孩子,当时“联爱工程”项目经理阿程,就约扎西的姐姐姐夫在医院见面,商量怎么治疗。
姐姐姐夫把扎西送到了医院。阿程发了一张现场照片给我,扎西趴在一个桌上,人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继父站在身后。阿程跟扎西的家人做工作:扎西是中危,治愈率很高;治疗费用方面,在医保目录内,医保能报多少,剩下我们就补多少;而医保之外,只要能做好防感染工作,就不需要花什么钱;照顾的事,我们也可以请志愿者或护工。
然而扎西的继父不同意治疗,说是扎西的一个活佛舅舅说了,不需要再治了,而且家里也没人能照顾。当时曹主任想让扎西先输点血,继父都不同意。扎西的姐姐给扎西妈妈打电话,妈妈说,听继父的。
扎西听得懂普通话,当时一帮人就在扎西身边商量治疗的事,他就这么听着别人决定自己的生死,什么也没说。当天扎西就只能跟着姐姐先回去了。
我们后来辗转找到了这个活佛舅舅,舅舅说自己从来没说过放弃治疗,只是说必要的时候要尊重命运。听完我们介绍情况后,舅舅很赞同我们的想法,还开始帮我们去劝扎西妈妈,扎西总算开始住院治疗了。
这还没完呢。扎西开始治疗后出现了另一个问题:他的身份证号查不到社保记录。扎西姐夫去问扎西家的村支书,说扎西是老支书登记的社保,登记时扎西不在家,老支书不知道准确名字,就随便写了一个,这样一来,扎西连应有的医保报销都用不了——不到基层做具体的社工工作,你真不知道会有多少稀奇古怪的问题。
折腾了差不多一周后,我们总算给扎西办了补缴。扎西后来的治疗其实相当顺利,这些年我们服务的白血病患儿治疗周期平均在两年,扎西只用了九个月。
我去接他出院时,他用不大标准的普通话跟我说,谢谢陈老师,然后眼眶就湿了。他一直都很清楚继父和妈妈在治疗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但从来没有跟我们流露过半点怨恨。他不大善于言辞,但脸上总是会挂着那种明朗憨厚的笑容。
我们项目在他康复后做了两年随访,他的健康状态一直不错。扎西回到庙里,这在当地也算是一种工作,他其实还是家里的经济来源之一。
在救助这些孩子的过程中你才能很深切地感觉到,你不能凭想象去做社会公益服务,你只有到病房去,到家里去,到孩子生活中去,你只有在具体的一线的实践中间,经验和教训它才会出来。
把无底洞变成有底洞
“联爱工程”服务过300多个孩子,83%活下来了,阿亮属于剩下的17%,也是我最难忘记的。
第一次听说他是因为他被爸妈遗弃在了医院,当时只有7岁。
同病房的人说,阿亮妈妈也是个可怜人,为孩子付出了许多。估计是受不了压力了,2015年阿亮得病,孩子爸爸从一开始就基本没出现过,2018年阿亮复发,她借口要去买东西,离开医院再也没回。孩子一个人在病房里,一直大喊大叫找妈妈。
医院报了警,警察一时也没找到人,科室医生给阿亮筹了点钱,也没法支持他的治疗,主治医生跟我们有合作,于是想看看我们能不能帮忙。
陈行甲与治疗中的孩子
按理说,阿亮父母都够得上遗弃罪了,有人建议我发短信给阿亮母亲,告诉她这样遗弃子女的法律后果,但我想这种时候就算把阿亮父母抓起来,对治疗阿亮也无济于事。考虑再三还是跟她发短信,很诚恳地介绍了我们的情况,能帮他们做什么,并且告诉她阿亮目前还是有治疗希望的,就算不幸,起码临走时还有妈妈的陪伴。
但阿亮妈妈始终联系不上,我们是通过河源市民政局联系到他们家村委,才找到阿亮家里的奶奶和12岁的哥哥。哥哥也生病了,疑似是黄色瘤,阿亮治病把家里钱花光了,哥哥就一直拖着没治。
村委帮忙把阿亮奶奶和哥哥送来医院,又靠奶奶设法找来了阿亮父亲,来的时候一脸木然,孩子继续哭喊妈妈,对爸爸到来也没什么反应。
阿亮之前治疗已经产生了五万多元的欠款,阿亮爸爸上来就对我们说,你们先把这个钱交了。同事小史向他解释了我们在医保目录内兜底报销的规则,他就不高兴了,问小史“你们基金会那么大,难道十万八万都拿不出来?”
阿亮父亲甚至还有过一个提议,那时我们已经表示愿意为阿亮的治疗垫付十万元,但阿亮父亲的想法是,把阿亮送去临终关怀,这十万先给他还欠款,剩下的钱给阿亮哥哥看病,让我们“帮人帮到底”。
这样说感觉有点居高临下,不过对阿亮父亲,我真的不生气,也不讨厌或者怨恨他。后来我跟他交流时,他一直回避我的眼神,说大儿子也在生病,经济真的困难。
小时候我母亲就跟我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我们现在服务几百个患儿家庭了,加起来要面对几千人,遇到阿亮爸爸这样的人是必然,他的出现符合生活规律。他带来了问题,想办法解决就是了。
阿亮的母亲后来也回来了,她还是很想救孩子的,可惜夫妻二人最终下定决心治疗的时候,阿亮病情已经难以挽回了——阿亮最后是在母亲怀里走的,母亲签完放弃治疗的同意书,紧紧抱着儿子,坐在那一动不动。
我们每个人都很敬重阿亮妈妈,同事丹子后来都说,自己陪阿亮不过九天都有点走不出来,阿亮妈妈可是陪他看病折腾了三年。
阿亮爸爸何尝不是可怜人。初中毕业就去东莞打工,同一个车间里认识了一个打工妹,这打工妹就成了阿亮妈妈。两人回乡下摆个酒就算夫妻了,连结婚证都不知道要领,就这么生了两个孩子。打工收入基本都用来给阿亮治病,真的把这个家掏空了。
复盘这个案例的时候我跟同事们说,这些人是生活的落水者。落水者是什么意思?他马上要呛水,马上可能面临的是死亡,他是垂死挣扎,你不要指望落水者挣扎的时候还姿态优雅,非常礼貌地微笑着说,谢谢您来救我。
他一定不会这样的,他最可能做的就是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甚至把你往漩涡里面拖。对落水者来说,这是人性使然,他是不会体面的。你如果从恩怨的角度来考虑这个事,那就是吃力不讨好,这么想的话,所有慈善最后都会做不下去。
而如果你站在社会实验的角度,你就能跳脱了,那做这个事情就非常值得。这个事其实是跟他无关的,或者说跟我们所有人都有关。
这些社会实验,最终是要搞清楚,治好一个病到底要花多少钱,它不是个无底洞,它其实是个有底洞,比如儿童白血病,有多少人,每一个亚型的规范的临床治疗路径是什么样的,到底要用什么药,成功率会有多少,社会服务体系怎么搭建……把无底洞变成有底洞,这才是价值。
甚至说更大一点,我们一起进行一种社会探索,做这个国家的2.0版本的慈善。
我非常不喜欢那种给穷人一笔钱,和穷人一起照张相,拍拍屁股走,然后就没有然后的做法。你是在消费穷人的苦难,成就你自己的道德,这很不道德。
传统慈善是什么?传统慈善就是讲好穷人的故事,博取富人的同情,最好让富人流眼泪,然后让富人掏钱。现在有些互联网公益平台也不过是把这个模式搬上了互联网:病人弱者拿着自己的身份证,最好是躺在病床上咳血的照片,奄奄一息,无比凄惨,然后把你医生的诊断证明,家徒四壁的照片全部都晒出来。
这个场景是不是有点熟悉?旧社会的就是那些人跪在大街边上,然后头上插个东西,大爷大妈可怜可怜我。现在的人,他不是跪在大街上,他是跪在互联网上。
而且网上求助,原理其实就是利用你自己的社会资源。所以越是有能量的人越容易筹款。一个记者可能可以一天筹几十万,但一个普通老百姓,在互联网上整整跪三个月,求助每天都发,可能一万都筹不到。
如果一个社会要穷人用尊严来换得救助和生存,这样的社会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