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系列之——耍龙

韦平

过年系列之——耍龙

老家神潭溪过年耍龙，从正月初一开始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整整半个月。老家的耍龙，突出的就是一个“耍”字。耍就是玩，怎么好耍怎么来，怎么开心怎么来，因此，老家耍龙，参与耍的人并不需要穿戴统一服装，也不需要化妆，没有什么定式，除了把控龙头龙尾的两个人相对比较固定外，其它部位只要你想耍，无论男女都可参与其中尽情玩乐，让自己欢愉的同时也给别人带去快乐。

过年耍的龙有彩龙和火龙两种。彩龙在白天耍，火龙是晚上耍；彩龙突出的是好看，火龙突出的是热闹。为了能耍出花样，掌控龙头——我们称之为耍龙脑壳——的人，一定是公认的高手。耍彩龙脑壳的除了要有精湛的耍龙技艺外还要相貌堂堂体格强健，而耍火龙脑壳因为要消耗很大的体力，所以一定是年轻力壮耐力超群的人，于是，林场的周开灵和做小生意的吴兴师就成了耍彩龙脑壳和火龙脑壳的首选。

一米七左右的身高算不上有多魁梧，但四十岁出头的周开灵却是仪表堂堂，因为经常干农活而臂力过人，加之动作灵活是耍彩龙脑壳的一把好手。只要他上手将彩龙脑壳举在手上，耍龙身龙尾的人即便是第一次上手，但只要跟随周开灵的步伐亦步亦趋，就能把一条龙耍得来活灵活现惟妙惟肖。三十岁出头的吴兴师，个头不高但肌肉发达活力四射，一旦握住火龙头的把杆，整个人就开始兴奋，带着几个耍龙的人能把一条竹篾编成的镂空火龙耍出各种激荡人心的动作和姿态。

彩龙、火龙，都是纯手工制作的，在老家被叫着“扎”龙。因为是祖传的手艺，四邻八乡就数刘远汉的扎龙手艺最精湛。四十岁出头的刘远汉，中等身材，不拘言笑，一身洗得发白的干部模样的衣着，一头梳得整整齐齐花白头发，给人干净利落的印象。作为街道商店的负责人，扎龙属于刘远汉的众多手艺中的一项，除此之外他还会在川剧中扮演小生，会画炭精人像，会扎灵房子。

腊月初，刘远汉就要开始扎龙了。只要看到他在他家门口摆起场子扎龙，我们一帮小孩子就会围着观看，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不像有的手艺人不喜欢小孩子在自己做手艺的时候围观，刘元汉虽然表情比较冷漠，但内心却是个很和气的人。每当我们围观他扎龙、画炭精像或者扎灵房子的时候，只要不妨碍他做事，他很少驱赶我们。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长时间专注于他的扎龙。有时候因为看的太过专心，连上学迟到也在所不惜，每当如此，刘远汉就会提醒和催促，我和发小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最难扎的是彩龙的龙头，最好看的也是彩龙的龙头。扎好的彩龙头，下颌缀满一圈将红黄两种绸布剪裁成流线三角形的火焰状图案，给人一种龙头被升腾火焰包围的感觉。龙角用细木棍拼接做成多个开叉的鹿角形状，再涂上金粉将其安装在龙头头顶的两侧。长长的龙鼻，在鼻孔两侧各绑扎一根顶端固定一个红色毛绒小球的长长细钢丝就构成了龙须。又长又大的龙嘴大大地张开，涂成红色的口腔内还做了一个可以活动的龙舌头，口腔边缘固定了一圈用白纸板裁剪成的牙齿，下颌前面还用染成黑色的麻线做成一圈长长的胡须。

突出的一对龙眼，是用细篾丝编成的一个椭圆形球状体，白纸裱糊后用毛笔画出瞳仁，再将其悬挂在眼眶上的吊环上。龙头固定在一根长长的硬杂木棍子上，那也是耍龙人的把杆，耍龙的时候将其握在手上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舞动了。一旦有人抓住木棍将龙头举起，活动的眼球就会不停地左右摆动，龙须上的红色绒球也会因为外力而颤动不已，晃眼一看仿佛龙头有了灵魂，大有呼之欲出的感觉。

彩龙的龙尾是用篾条编成火焰状的外形，用红纸裱糊而成。龙身比较简单，根据彩龙的长度一般可以是五个或七个篾条编成的长约两尺直径约一尺的圆筒，再将一条画有龙鳞的黄布从龙头的脖颈处开始，按大约一米一节的距离将龙身覆盖直到龙尾连接处，最后用穿上细麻绳的大针将黄布和龙头、龙尾以及龙身缝合起来，一条栩栩如生的彩龙就横空出世了。制作一条彩龙大约需要一个月时间，但做一条火龙就相对简单，一般五六天就够了。火龙的龙头、龙尾和龙身，并不需要裱糊，用篾条编成一个基本框架，上面再固定一些用于插香的竹筒，再用一条手纺的窄幅粗麻布将整条龙串联起来就成了。无论是彩龙还是火龙，龙头龙尾和龙身，都要在上面固定一根用于握手的木棍，方便在刷龙的时候把握。

大年初一下午，等街上大部分人家都吃过了晌午饭，耍彩龙的锣鼓就开始在凉亭子响起了。凉亭子在神潭溪巴中街的中街上，是将靠河岸一排房屋的瓦顶屋檐延长形成的一段长约四十米的凉棚，是街道开会和举行各种活动的场所。透过里密集的围观人群，就看见七个耍龙的人个个右手把住把杆左手叉在腰间，昂首挺立一脸兴奋的在街中间排成一条直线；因为身处龙头，周开灵更是双眼放光神情庄严，其它部位的人虽然也努力想要保持一副稳重的表情，但因为不少人朝他们奴嘴巴扮鬼脸而让场面很快就变得戏谑了起来。

在喧嚣的锣鼓伴奏下，一条彩龙在周开灵把控的龙头引导下慢慢开始耍动起来，跟随龙头的起伏翻腾、旋转跃升，在七个人的默契配合下踩着鼓点舞出各种花样，看得围观的人不停地喝彩叫好。一番耍弄之后，彩龙在锣鼓队的伴奏中开始了两条街的巡游。一路走一路耍，第一站来到了公社的大天井。听见锣鼓声逼近，留在公社看家的干部早已将公社大门洞开，一条彩龙随之蜿蜒来到天井。看的人太多不能全部容纳，挤不进去的人只好在大门外的石梯上站立。隔着墙壁看不见耍龙的场面，但喜欢看热闹的人却还要徒劳地踮起脚尖，希望能从人逢间瞟一眼彩龙闪过的掠影。

从公社出来，一条彩龙已经被人耍得兴起，围观的人群中，几个年轻人早已按捺不住激动想要一试身手，性急的人便开始向随行的街道周主任喊话，要求轮流耍龙，而这其中甚至还有街上几个性格开朗的小媳妇。当彩龙耍到三合泥坝的时候，还没等周主任发话，有人就要去抢耍龙杆了。几番争吵几番推搡，除了龙头周开灵的位置不变外，其他六个人也都换上了别人，这其中还有蒋玉秀和周兰芳两个小媳妇抢到龙身的把杆。

因为有了女性的加入，围观人群的情绪被调制得特别高涨，耍龙的几个人也像打了鸡血一样的亢奋。在阵阵急促的锣声鼓点中，彩龙又在龙头的引领下重新耍了起来，可没有几个回合却因小媳妇耐力不济而乱了阵脚。看着一条彩龙有些歪歪扭扭，但看热闹的人却跟着起哄，一个劲的喝倒彩，这反而刺激的两个小媳妇的自尊心，于是就要努力跟上龙头的节凑。可偏偏事与愿违，越是想把龙耍好心里就越是紧张步伐就越乱，围观的人就越是喝倒彩，最终一条彩龙因为两个小媳妇的脚步太乱而搅成一团不能分开，看热闹的人也因此大笑不止。为了烘托气氛，每当此时，锣鼓队不但不会停止反而会加快节奏制造出震天价的响声，把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撩拨得热血沸腾。

如果说白天的耍彩龙只是一个预演的话，晚上的耍火龙才是真正激动人心的时刻。天一黑，三合泥坝便早已是人头攒动了，火龙还没到来，一帮年轻人便开始跃跃欲试，不是将装了黑火药的竹筒拿在手上准备“炪花儿”，就是摩拳擦掌想要在耍火龙时一显身手；我们几个被街坊称着“天棒锤”的小孩子也瞅准时机在人群中扮鬼脸耍人来疯以博取人们的喝彩。耍火龙不需要照明，但不少人还是手持手电筒在人群中不停开关，在手电筒也是奢侈品的年代，有人便在光束的骤射骤停中获得被人羡慕的满足。就在各色人等用不同的方式宣泄喜悦心情的时候，就听见阵阵锣鼓声从街上传来，按捺不住激动的年轻人和小孩子们便朝街上蜂拥跑去，围在锣鼓队和火龙队周围一路拥挤到三合泥坝。

锣鼓队敲打着走上新戏楼，居高临下不仅声音传得更远也能看清耍龙的细节更好地为其伴奏。在维持秩序的街道干部们的呵斥和驱赶中，总算在坝子中间腾出了一个可以耍龙的空间，七个人擎起的火龙才勉强进入场地。因为绑在龙身两侧的两排竹筒中已经插满了点燃的香，在夜幕的映衬下，看上去就是一条闪闪发光的火龙。为了尽量扩大耍龙的空间，耍火龙的几个人在吴兴师耍的龙头引领下开始热身。伴着锣鼓的铿锵节凑，一条火龙开始缓缓蠕动，竹筒中点燃的香在风的作用下由一点暗红到爆出火星再到发出闪耀的光线。随着耍龙人步伐的加快，开始还断续的点点香火慢慢变得连续，继而开始划出一簇簇连贯的曲线，一条火龙就这样在人们的耍弄中开始了“腾云驾雾”。

观众的连声喝彩和大声欢呼让耍龙人的情绪不断高涨，“炪花儿”的人更是跃跃欲试。所谓“炪花儿”，就是在竹筒里装满黑火药，点燃后就有焰火状的连续火星从竹筒口喷出。为了增加刺激，看热闹的人将点燃的火药竹筒对准耍龙人的后背喷射火花，这就是所谓的“炪花儿”。为了免受伤害，耍龙人大多会赤裸上身，且汗出得越多跑得越快就越不会被“炪花儿”伤着后背，于是，耍火龙的人只要一上场就会脱去上衣然后不停舞动，为的就是快些让汗水湿透后背避免烧伤。

耍龙人使出浑身解数不让后背被花儿“炪”到，“炪花儿”的人却挖空心思要将耍龙人的后背燎起“果子泡”，于是，就有人将煮熟的腊肉皮切成小块装入火药竹筒，肉皮随着火花喷出的同时也获得热量而增强了黏性。为了保护耍龙人不被“炪花儿”燎伤，在龙头吴兴师的引导下，一条火龙在划着圆圈不停翻腾的同时，将龙身上点燃的竹筒香尽量外推，借以阻挡“炪花儿”人的靠近，同时七个耍龙人也在吴兴师的指挥下尽量靠在火龙旋转的内圈。站在外面看过去，火龙上的竹香因为快速跑动而发出流动的光，“炪花儿”喷出的焰火透过火龙的镂空框架而散射出耀眼的光，场外观众用手电筒在耍动的火龙上来回打出明亮的光。几种光线交织重叠，又穿过耍龙人半裸的上身和火龙的躯体再映射到围观人群的脸上，夜幕下的狂欢瞬间就变成一副激荡人心的欢腾画面。

新年，就这样在彩龙和火龙的舞动中拉开了大幕......

群山

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