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系列之——唱大戏

韦平 · 发表于 2024-3-12 11:18

过年系列之——唱大戏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之前，老家神潭溪街上年年春节都要唱大戏。只要不下大雨大雪，唱大戏会从大年初一之后的第一个当场天晚上开始，直到灯火节之前的最后一个当场天晚上为止。神潭溪街上是逢一、四、七当场，因此，过年期间至少会演出四场。正月十四或十五在老家被叫做灯火节，那天晚上家家都要在堂屋里点一盏煤油灯直到天亮。

老家人喜欢文娱活动是出了名的，单就唱川戏而言，就有至少百年的历史。听老辈人说，最辉煌的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不过三百多住家人户的神潭溪就有两个戏班子，两条街各有一个唱戏的场地，每个川剧团都有十几口箱子。箱子是用来收纳戏装道具的容器，箱子越多证明家底越厚戏班子也就越红火。正是因为老家戏班子唱戏唱得好，解放初期县里成立川剧团来街上选演员，一次就看中了其中的一半。只是大部分人不愿离开老家，最后只有三个年轻演员经过多方做工作才去了县城川剧团唱戏。

戏班子里的所有演职人员都是利用业余时间搞演出，图的就是个快乐好玩。因为所有演出都是免费观看，所以演职人员并没有任何报酬。除了公社、供销社和几个集体食店摊派点有限的费用作为化妆用品、戏服和照明的煤油之类的花销外，除夕打财神募集的钱粮仅仅用于演出后部分路途较远不能回家的演职人员的餐食，但即便如此，只要街道组织演戏，戏班子的人就会踊跃参与。

戏班子有四十多个演职人员，除了三十几个唱戏的男女老少演员外，还有十来个人的乐队。所有这些人员中，至少有一半是住在农村的社员，每有演出，他们都是放下手中的活计来到街上的新戏楼进行排练和演出。戏班子的班主是李玉兴，同时也是生角主演。四十多岁的李玉兴修长身材皮肤白净衣着整洁表情平和，虽然说话不多但却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从少年就开始拜师学唱戏的李玉兴并没有靠唱戏吃饭，而是在自家门口开了一个饼子铺养家糊口。唱花脸的齐祥云在三年困难时期下乡成了二大队的农民，但他依然住在街上做裁缝手艺。人到中年的齐祥云身材魁梧嗓音洪亮，大方脸上虽然总是一副气宇轩昂的神情。唱青衣的江顺兰和唱花旦的郭惠英当时都是年龄二十左右的小媳妇。江顺兰在街道缝纫社打衣服，郭惠英在街道小食店买面条，两个人都是戏班子长相清丽唱腔甜美的台柱子。

除了几个主要演员之外，在乐队“坐统制”的王怀跃也是戏班子里的一个重要人物。四十多岁的王怀跃，因为身体一直不好而不能干重活，家中的生活主要是做点小生意和老伴帮人带小孩维持。早先年为了养活几个小孩，王怀跃也看相算命，可正因为这个迷信的行当才被政府给带上了坏分子的帽子。虽然属于黑五类，但因为他为人谦卑和街坊邻居相处融洽，加之他有一手从小时候就学会的精湛打鼓技艺，所以街上每逢唱戏依然邀请他来坐统制。年过半百的王怀跃患有强制性颈部肌肉痉挛——也就是通常说的“摆脑壳”——但这并不影响他坐统制。只要一坐到打鼓的位置上，手拿鼓槌的王怀跃立马就会一改平时的萎靡不振，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的亢奋。舞动鼓槌的双手上下翻飞，速度之快只能看到双手虚幻的影子而看不到手的实相。一边根据戏台上演员的唱腔通过鼓点指挥锣鼓家伙唢呐胡琴一板一眼的伴奏，一边还时不时地要扯起嗓子拖着长音来句悠扬假声帮腔。

正是因为街上的戏班子有这样一帮积极参与的业余演职人员且戏也确实唱得好，过年唱大戏才会深受人们的喜爱而持续多年。过年期间的耍彩龙耍火龙其实也同样热闹好看，但人们却更期待唱大戏，因为唱大戏能让观众特别是我们一帮小孩子找到特别的乐趣，比如坐在戏台前面的台沿上，不仅能最近距离观看演出，偶尔还会捞到一回当“吼老板儿”的机会。所谓“吼老板儿”就是如果戏中需要烘托气氛的时候，就把我们几个小孩叫过去，或在舞台上走走过场，或在后台按照“戏班子”教的方法有样学样地吼几嗓子。别看只是在戏台上的一进一出走几步或只是站在后台吼几声，但对我们这些六七岁的小孩子来说，那就是莫大的荣耀，——通街上百个小孩，能参与到演出中的不过两三个。

唱大戏是从演员巡游开始的。有一年的大戏是在大年初四晚上开演的，因为那天是大年之后的第一个当场天。下午两点过后，街上人家大多吃过了晌午饭，这时候戏班子就开始准备巡游了。巡游的目的一是向人们发出晚上演出的通知，二是烘托节日的气氛，和现而今的花车巡游有几分相似。只是那时候老家还没有通公路，我们连汽车都没见过，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是花车巡游了。从街坊家里借来的四个大方桌用毯子进行简单装饰后在上面固定一把覆盖了红布的藤椅，四个主演画好妆穿上戏服，站到方桌上，在锣鼓队的伴奏下从中街的凉亭子开始在两条街巡游。

巡游很隆重，前面是锣鼓队开道，演员在方桌上的藤椅中正襟危坐，之后是压阵锣鼓队。四个方桌上依次站立的是生角李玉兴、青衣江顺兰、花脸齐祥云、花旦郭惠英。每张大方桌由四个壮汉各把一边抬在肩上。一路敲锣打鼓，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因为青石板街较窄，巡游队伍也就变得越来越长，围观巡游的人群除了街上的大人小孩、住在附近的村民，甚至还有大老远专门赶来看戏的临近公社的人。围观的人多，不少人耐不住性子开始挤眉弄眼挑逗坐在方桌上藤椅中的演员。性格内向的江顺兰低头微笑不说话，而大方开朗的郭惠英却时不时和认识的人说几句戏词。为了吸引人的注意力也为了给女演员解围，齐祥云更是瞅准时机和李玉兴来一段折子戏《劝夫》：

“孙猴子七十二变显道术，我邱元顺会变七十六，狐皮袍子变抹布，象牙床变成板板铺，鱼翅海参变萝卜......”

“三更灯火五更亮，正是男儿当自强，嫁个丈夫无志向，我站在人前脸无光。”两人绘声绘色的清唱特别是李玉兴一口惟妙惟肖的假嗓女声听得围观的人群激动不已，一曲未了早已是掌声雷动欢声四起了。

等两条街巡游完成回到三合泥坝的新戏楼，离演出的时间也就近了。老家的冬天黑得较早，下午六点来钟天就基本暗了下来。为了占据看戏的最佳位置，性急的街坊还没吃晌午饭就把板凳放到了自己认为的最佳地方。生怕自己占据的位置被别人抢夺，占位置的人不惜轮流替换看守绝不给人以可乘之机。戏台上演出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演员聚在后台和戏台左边的小库房化妆，舞台右前方的偏房是乐队，七八个乐队成员也开始在王怀跃的指挥下进行演出前的排练，而我们一帮小孩子此时最关注的莫过于点汽灯。那时候街上的水电站还没修好，夜里照明大多使用自制的煤油灯。演出时，因为场地大需要更明亮的灯光，煤气灯就成了当时的舞台照明工具。

负责点煤气灯的是街道的治安员饶正华。三十岁出头的饶正华是个铁匠，和他爹在街道铁业社专施“倒铧”。“倒铧”就是“铸铧”，是饶家祖传的手艺，传到他这一辈至少有四代人。手艺人做事讲究章法，点煤气灯也一样。因为觉得点煤气灯很高大上，能点亮煤气灯的人也就被我们一帮小孩子视为崇拜的偶像，因此，每次饶正华点煤气灯，我一定会仔细观看。在我们小孩子眼里看似一番颇为繁琐和复杂的操作之后，煤气灯终于被饶正华点亮，伴随着“吱吱”作响的声音，煤气灯下方的石棉网灯罩上发出了耀眼的白光。虽然没看明白饶正华点煤气灯的全过程，但煤气灯发出的明亮光辉，又让我们有对他多了一份崇拜。

煤气灯一旦点亮挂好，演出前的“开场”锣鼓便开始敲打起来了。乐队在“统制”王怀跃双手敲击出的密集鼓点声中，先是一通节奏明快的锣鼓，紧接着就是唢呐、弦子和弹拨乐器的合奏。阵阵鼓乐声中，幕布也被拉上，此时三合泥坝中的观众早已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了。来得较晚找不到站立的位置，不少大老远从农村或邻居公社赶来看戏的人只好在爬上老戏楼找个地方或坐或站，老戏楼离戏台远且斜度较大，但好歹也能观看演出了。

喧嚣的阵阵锣鼓音乐隔着幕布传到台下黑压压的观众耳朵里，不断刺激着人们想要快些看到演出的情绪，于是，掌声喊声和舞台上的锣鼓音乐交织在一起，台上台下一片沸腾。就在台下大声喧闹着要快些开演的时候，就听得舞台上的锣鼓声戛然而止，片刻宁静后就见幕布一侧拉开了一个角，扮演小丑的彭子李刚一露脸就惹得观众一片笑声。等笑声过后，彭子李才将瘦小的身体挺了挺，笑着大声说了一句：“今晚演的是《夺印》。”没等观众鼓掌，彭子李早已消失在了幕布之后了。

《夺印》在当时是一部紧扣时代的现代川剧，演绎的是新上任的支书何文进、伪装成好人的反革命陈瘸子和他老婆烂菜花、思想陈旧的老支书陈广清、大队会计陈友才等人围绕夺权与反夺权的阶级斗争故事，因为情节起伏跌宕，人物描绘鲜活而受到广泛的喜欢。在戏中，李玉兴扮演何书记，齐祥云扮演陈瘸子，郭惠英扮演烂菜花，王友国扮演落后群众陈友才，江顺兰扮演陈友才的老婆。因为唱戏的人都有深厚的生活功底，能很好地理解戏中的人物，所以他们的表演特别接地气，能引起观众的共鸣。

我当时不过六七岁，对戏中的内容并不能很好理解，但却对齐祥云演的陈瘸子印象深刻。每次看到齐祥云夸张地一瘸一拐出场，总能引发观众的哈哈大笑和阵阵掌声。演到陈友才到黑鱼嘴沉船被何书记发现而突然觉醒又差点被陈瘸子杀死的时候，看戏的人个个都是聚精会神，完全沉浸在剧情的紧张气氛之中。记得其中有一场戏是烂菜花端起汤圆到处撵何书记，在一连串略显诙谐的铛锣敲击出的节奏中，郭惠英扮演的烂菜花踩着铛锣的节奏端着一碗汤圆一路搔首弄姿边走边拖着长音拐着弯地喊唱。唱的什么早已记不清，但喊的话我到现在也能清楚地记得：“何书记，吃——汤——园——。”

演到最后，当观众看到村民在何书记的带领下最终战胜陈瘸子等人夺回印把子的时候，台上台下早已是一片欢腾。按现在的眼光看，演员的表演并不专业，锣鼓胡琴的伴凑也不流畅，但就只是这么一群业余戏班子在过年唱的大戏，带给那个年代的欢乐却是那么热烈，那么纯粹，那么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