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四十年前,发生在石佛高中,我去劝学的事情。
我去找章国成时,啥都没想。起身出门,骑上那辆哗哗响的破自行车,箭一样射向地处石佛镇东南五六里外的一个叫章营子的村庄。
那是1984年春夏之交的一个半晌,阳光火烧火燎,我早已汗流浃背了。可我顾不了这些。上午第二堂课结束后,三班班长到办公室找我,递给我一张小纸条,展开一看,上有一行字:“对不起老师,我不上了。”下面是章国成的落款。当时,我头嗡的一响,问:“人呢?”班长说:“下了早自习就走了。”接着又补充道:“只把被子、脸盆、缸子带走了,书、本子都不要了。”“如果有同学问,就说他家里有事,请了一天假。”交代完班长,我便行色匆匆赶往乡下。
出了校园大门右转,是一条巷道,分布着一些日杂百货商店、小吃店,都比较简陋,但能聚人气,特别是理发店,一批年轻人理不理发都耗在那里。搁往常,工作之余,我总爱在巷道内走走停停,倒不是景色多么优美,或能遇上什么故事,只是觉得有一些值得咀嚼,至少应当留些印迹的东西。但这天出了校门,我一路疾驶,有几个人打招呼都忘了回应。等出了镇区,上了当时还是沙石路的312国道,我仍气得呼呼直喘粗气。我怎么都想不通,更弄不明白章国成不上学的理由,我梳理了一下,无论章国成自己的,还是他与其他老师同学的,或是他与社会上的,就我所能掌握的情况看,都构不成诱因。接着,我查找反思起自己的原因,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答案。汗水淌进眼里,我用手抹一下,没停下车,当时我一门心思地就想知道章国成中途退学究竟是因为啥。
我下了国道,在并不宽敞的,起伏不平的村泥土路上仍不减速。沿途两边的田地里有很多人正在忙碌,有的在割油菜,有的在整水田,有的已开始栽插春秧了。有些路段为了方便淌水,被临时挖出缺口,我只好下车,跨过缺口,将自行车搬过去。到底还是走了神,加之麻痹大意,车速又太快,自行车前轮掉进了缺口,我被抛向车前,重重摔在地上,人仰马翻,狼狈不堪。我的白的确良衬衫和蓝色裤子上沾满了泥土,两只手都蹭破了皮,血流了出来。好在伤不重,车也没损坏,只是车把扭偏了,我把人、车简单收拾了一下,逃也似的骑上自行车向前疾驶而去。
很快就到了章营子的章国成家。章家院门掩着,我刚一推开,一只大公鹅趾高气扬地扑了过来,试图用嘴来夹我,我赶忙又将门掩上。我叫了几声章国成,没有人应答,只有鹅愤怒地回应。我屋前屋后又转了几转,也没见到人。我心急火燎,将自行车放在章国成院前,步行走出了村庄。放眼四望,远远近近的田地里,人们正在自顾自地干活,我这才意识到,村庄里的人正在抢收抢种。
我动了回去的念头,打算找时间再来,最好将章国成一家堵在屋里,以便解决问题。我回到章国成家推自行车,正在这时,一只黑狗突然从一角落飞速冲向我,悄无声息却凶猛无比,等我发现时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才避免了狗对我的撕咬。黑狗不甘就此罢休,边低沉吼叫,边一步一步逼近我,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章国成他爹从外回来了,他大声呵斥赶走了黑狗。可接下来的情形并不令人乐观,章国成爹不仅没让我进屋坐,而且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他那天始终都是堆着满脸笑容,还不时地点着头,没有解释,没有回应,更没有辩驳,仿佛他只是我的听众。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他两手相搓,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用满是泥土的左脚底踩右脚背。就这样,我自问自答、自言自语、自说自话。我从开始的语气舒缓慢慢慷慨激昂起来,从好言相劝到义愤填膺,再到后来长吁短叹的惋惜,说着说着,扯得更远了,一副自导自演的气势,似乎渐入佳境。我由表及里、深入浅出,没喝一口水,也没有顾得上有没有其他人,更没有考虑村庄里的人怎么看怎么想,硬是站在章国成家院外,面对面地跟章国成爹生生讲到太阳正中天。树荫早就随着太阳的光照挪开了,可我没注意,也没感觉,额头上被大太阳蒸得汗珠滚滚,头顶上热气腾腾。一开始,章国成爹还毕恭毕敬地站着,渐渐地,他弯下了腰,后来,干脆顺势蹲了下去。如此,两人一高一低,更让我居高临下,激发我又提高了音量,气势更是汹涌澎湃不可阻挡,语言表达滔滔不绝一泻千里。随着午饭时间的来临,越来越多从田里回来的人被我口若悬河的高声阔语吸引过来,只不过,我没顾上别人,只盯住了章国成爹。我也根本不知道章国成爹此时回家来有什么要紧的事,也根本没想去问——他若口干难耐,就让他忍着;他若饥肠辘辘,就让他饿着。
不知是被章国成爹的笑容迷惑了,还是被他自始至终的沉默不语弄蒙了,涉世不深的我终究没见过这样的学生家长,一恼之下,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在扬起的灰尘中推起自行车,翻身上车,扬长而去。任由章国成爹仍缩成一团,手抱着头,蹲在那儿。
等我气冲冲上了国道,还没有回到学校时就意识到了,此行我一无所获,连个最基本的结果都没有得到。章国成为什么不上了?我的心情羞愧难当,恼羞成怒。还去!晚上去堵!非得要个说法!
那夜无月,好在春夏之交的夜黑得不那么深沉,朦朦胧胧的。那辆破自行车虽经我整理了一番,还在一些地方点涂了一些机油,润滑了些,但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所发出的呼噜呼噜声响仍传出很远。蚊虫很多,一路上相伴随行,我不时地拍打着趴在胳膊、腿肚上吸血的蚊虫们,心里沉沉的,一个劲地闷着头直奔章国成家去。
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章国成正和他的父母还有弟弟妹妹们围着一张矮桌吃饭。那时,农村的晚饭一般都是稀饭,所以,我刚到门口就听到喝稀饭所发出的呼噜噜的声响。我的到来引起一小阵忙乱,其实,刚到院子时,大鹅就已报了信。章国成没有上前,远远地站着不知所措。末了,还是章国成爹一脸赔小心的样子,说出了我怎么想都想不到的话,他语气平静地说:“章国成不上了,啥子不为,只为他回来结婚。娃年龄不小了,日子也都订好了。”他趁我没反应过来,抬高了一下声音,但很真诚地说:“老师,感谢你对俺孩子好,你尽心尽力了。”与白天相见相反,这次轮到我无语了,我不知道如何应答,不知怎么接住这个话。
我木桩一般呆呆愣着,屋里死一般沉寂,院里的大鹅也停止了喧嚣,只有村庄里的狗叫和远处的蛙鸣。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才醒过来似的。临出院门时,我才转过身来,望着只比我小两岁,个头却比我还高的章国成,一股心酸陡然涌上来。我抓着他的肩头,眼里满是滚烫的泪水,不知为什么,忍都忍不住。又是半晌沉默后,我对着跟出来的章国成说:“章国成,你对不起你自己,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那夜,回来的路上,我是推着自行车的。不知啥时,自行车的链子掉了,我不愿在章国成家门前去拾掇它,便推着本就稀里哗啦的自行车狼狈不堪地出了村庄。上土路那一刻,我还是转过身来,望着夜色里愈加孤独的,黑压压一片的村庄,望着村庄里深浅浓淡已模糊的林木,望着围绕着村庄的黑黢黢的田野和不知从谁家门窗里漏透出的微弱光亮。我知道,章国成一定站在黑暗里朝这边张望,一直张望,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风吹过来了,我鼻子又一酸。
第二天大清早,我例行公事检查三班早自习时,竟发现章国成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
我没法准确地形容那种感觉,一眼看到章国成坐在教室里,瞬间,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昨天笼罩在我前后左右的挫败、懊恼、沮丧顿时烟消云散,我的心又安安稳稳地放回了它的位置。
多年后的一个秋夜,章国成复述了一个留存于他脑海中的当年的场景:我第一次赶到章国成家时章家人并不知晓,等章家一家老小从田里回来,正遇见大黑狗扑向我的危急情形,章国成爹赶忙过来解围。慌乱中,章国成被他母亲拉进了院门。当时,我全然不顾浑身沾满的泥土,一直追问着章国成爹章国成退学的原因,章国成爹却一直默默无语,闭口不言。眼见着我怒从胆边起、火从额头烧,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越说声调越高,声音早已穿越了房舍树木,在村庄的上空及周围回荡。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加快了步伐,纷纷向章国成家围拢过来,只见我一个年轻人慷慨激昂,陈述着章国成爹让章国成退学的一千种一万种错误。我直直盯着章国成爹,心无旁骛,把疾风暴雨全部宣泄在软硬不吃的章国成爹的头上。围上来的人们更多了,我似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鼓舞。
我再接再厉,没给章国成爹一点机会,一直说到他低下头、弯下腰、蹲下身去。
是章国成母亲叫吃饭的声音惊醒了我,终于,我在围观众人的起哄声中,戛然而止,推车奔跑中跨上自行车,出了村庄上了那条土路,直至从章营子人的视野里消失……
章国成说,我走以后,他爹仍蹲在原地,半天未动,末了,用抱头的两手使劲拍打脑袋。等他站起来,来到章国成面前时,一直盯着儿子打量,长长叹了口气,说:“你老师真是个大先生。”章国成跟他爹说:“老师还会来的。”他爹被儿子的话惊了一下,问:“你咋知道?”儿子回答:“他一定会再来,他舍不得学生,他不达目的不罢休。”他爹似乎若有所思,最后也未言语,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被章国成说中了,那夜,我又去了他家。他爹这回没兜圈子,开门见山,说了章国成不上学的原因是要回来结婚。他说:“亲家催婚,因为亲家儿子要结婚,姐姐先嫁是规矩,又正好得了彩礼做聘礼。这婚不结吧,已经花出去的上万块怎么说也收不回来了呀。”末了,他唉声叹气起来。我大吃一惊后,陷入深深的不解、痛苦之中,久久不语,手指头在相互掰弄中发出清晰的声响。沉默,最终还是被章国成爹打破的,这也可能正是章国成刻骨铭心不能忘怀之处,不然,章国成讲及此处怎么会忍不住泪流满面呢?当时,他爹朝我跟前挪了两步,声音压小了点说:“老师,你给我个准信,章国成这孩子能考上大学吗?”不知为什么,我竟半点迟疑都没有,脱口应道:“能!”没想到,章国成爹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老师,章国成结婚的日子都择过了呀,悔了咋办?”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深重的沉默气氛又重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很久很久,我才醒过来似的,像梦魇一样起身向门外走去,并说出让章国成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那句话:“章国成,你对不起你自己,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如果说中午铺天盖地的宣讲给了章国成爹巨大压力的话,那么夜晚我说的“能”与临出门的那句“会后悔一辈子”的话成了压倒他爹的最后一根稻草。望着我在春夏之交的夜里晃动着的模糊身影,章国成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哽咽不止。站在不远处的章国成爹,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半晌,还是说出了那句注定要温暖章国成一生的话:“爹不能让你后悔一辈子。”
2004年秋天的那个深夜,在申城的护城河北岸,我与章国成不断地相互感染着。沿着护城河,步履舒缓,却并未过滤此前的生活,仿佛像这个恰当与适合的申城之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像我们离开故乡后,仍在原地,而时光早已流逝。他紧握住我的手,舍不得松开,他说:“老师,没有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你知道该有多好。”
我的心被触碰了一下,我所看重的是章国成不经意的话语中流露出的日常的感悟,那种对于过程的体味,对于人生路上的知觉,高于功利与目的,这才是人生旅途者向往抵达的目标。
受1984年春夏之交劝学成功的鼓舞,我劝学不倦,大多如意。令我印象深刻的有王玉贵,他在家颇受溺爱,偏科,据称自小便读遍四大名著及《三侠五义》《封神榜》之类的故事,但是一上数学、英语课就头疼,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退了学,回到家里写起了小说。我闻讯,前往他家中劝说,不料被王玉贵家的大黄狗咬住了腿肚,直咬得鲜血染红了裤脚。惊恐中,王家人不知如何是好,我让王玉贵把我送到镇卫生院进行处理,在治伤过程中我们倾心交谈,他接受了我的观点与意见:先上学再写作。王玉贵最终以刚跨线的分数被一专科录取,在以后平凡的时日里,边工作边创作,笔耕不辍,现在已著有五本文学作品集了。
还有本来高中毕业就要到信用社当信贷员的秦凭,其父经不住我纠缠不休,许她完成大学学业。后来她去了美国,事业风生水起;还有因调皮捣蛋被学校劝退,被我硬保下来的牛得力,后来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如今事业有成,娶得美娇妻。
……
当然也有没成功的,也就不赘述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1984年石佛高中教师应有之行为距今已近四十年了,谁能将当年之举后延展远寄以无限期许,谁又能想到近四十年后的今天,这个春暖花开时节,我坐在午后的阳台上,品着信阳毛尖茶,不经意打捞着微风拂过有波纹的往事,竟能附和上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的心绪: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劝学,正是那种足以极尽视听之欢娱的事,让人实在很快乐,一辈子都快乐。(公号:清明杂志社,作者:胡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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