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知客师

山水如画

                 乡村知客师

                                                                         邓四平/文

      川北农村，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主人家往往要大办宴席招待亲朋好友，在宴席上负责主持节目的人便被称为知客师。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师范毕业，分配到老家海田初中教书，那时候，街上的居民或者学校里的教师，无论哪家哪户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甚至是举办生日宴会，基本上都会请海田小学里一个名叫陈久亮的教师去担任知客师。记忆中，陈久亮大致应该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左右，大致应该是永兴七大队的人，永兴七大队当年叫做黑白寺，八大队叫做龙家沟，七大队姓陈的人很多，八大队姓龙的人很多。陈久亮当知客师最出名最受热捧的时候大约是在他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当年他正值壮年，身材魁梧，长着一张国字脸，宽宽的脑门，浓眉大眼，鼻梁挺拔，讲话的时候声音洪亮，大老远都能够听见他大声武气讲话的声音。

      陈久亮的酒量很大，究竟有好大，其实也没人能够说得清楚。有人说，经常看见有的人家办三四十桌酒席，陈久亮左手里提着一个酒瓶子，右手里端着一个大约能装一两左右的酒杯跟在主人家的身边，代表主人家一桌一桌的去致答谢词，去敬酒。三四十桌喝下来，即使每桌喝一杯，至少都要喝上三四十杯白酒，三四十杯就是三四斤白酒了。陈久亮常常喝得红光满面，但却依旧走路稳健，说话口齿清楚，声音洪亮，并不见有丝毫醉酒的模样。于是，人们便给陈久亮取了一个外号叫做陈九两。很多人说，陈久亮的酒量哪里才仅仅只有九两哦，估计怕三四个九两都不止哟。让陈久亮呆在海田小学里当个小学教师简直是屈才，像他这么既能说会道又酒量大的人才，简直应该推荐去国务院担任陪酒员，专门去接待外宾，将那些对我们不友好国家的来使灌个稀糊拉醉，让他们在酒桌子高头当人当众出洋相，好为我们的国家增光！

     其实，早在1981年，我在永兴小学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认识陈久亮了。那时候，海田叫做永兴，当时陈久亮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听学校里有的老师说陈久亮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高中毕业后，就在永兴小学里当代课教师了，在学校里教小学数学，因为他的声音洪亮，学校里还同时安排他教小学体育。那时候，我常常看见他给学生上体育课的时候，先是喊学生们在操场里集合，喊了立正、向右看齐、向左转、向右转、稍息之后，便让学生们散开队伍，在操场里做广播体操，做完广播体操，就发几个篮球给学生们，让学生们在操场里你追我我追你地打篮球。

     其实，我在读小学的时候，就听说过关于陈久亮的一个传奇故事。记得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学校为了改善全校教职员工们的生活，就在学校厕所里修了一个猪圈，由学校伙食团里的炊事员负责喂了两头猪，快要进冬月了，两头猪都长到两三百斤左右肥滚滚的了。在一天晚上却被贼娃子将两头大肥猪都给偷走了。学校校长便和陈久亮一起循着猪的脚印，一路寻找，最后寻到永兴金鸡沟村里一户姓李的人家门前，就不见了猪的脚印。于是便将四十多岁的姓李的农民押进了永兴小学，将他用绳索捆了，吊在学校报刊亭的一根大木柱上，喊他交代，但这个农民却大喊冤枉啊冤枉啊，死活都不承认偷了学校里的猪。陈久亮就将他的衣服垮了，找来一只布鞋，递给学校里一个名叫罗昌达的教师，罗昌达拿起布鞋在姓李的农民两边肋巴骨上慢慢地拍，拍一下问一句：说，你把我们学校里的猪偷到哪里去了？对方依旧死活不承认。罗昌达便继续问，问一句便拍打一下吊在木柱子上的农民。最后，那个农民痛得哎哟哎哟不断地大声哀嚎：我说，我说，猪被我偷回家，当天晚上就给杀了，杀的肉还没来得及吃，全都藏在我屋后的红苕窖里的。后来，学校便马上赶到偷猪贼的家里，果然从他家屋后的红苕窖里起出了几百斤猪肉。因为将全部猪肉都追了回来，学校也就没有再为难那个偷猪贼，于是便将其放了。谁知道，偷猪贼回到家里，不到一个月，就死了。偷猪贼的婆娘娃儿就跑到学校里来又哭又闹，说是学校里的哪个教师用布鞋打了他的当家人，将他的当家人的肋巴骨下面的板油给打脱了，是内伤，外面看不出，但却被打成了痨病，所以死了。但是又拿不出挨了打的证据，所以最后也就只好自认倒霉不了了之了！

     写了这么多，好像与主题没有多大关系吧，接下来，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说说陈久亮当乡村知客师的那些事儿吧。

     当年，街上的居民和学校里的教师，无论哪家遇上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几乎都要去请陈久亮担任知客师。陈久亮当知客师非常有经验，遇上结婚、嫁女、生日宴会这些喜事，陈久亮就会在主人家堂屋里摆上一张八仙桌，在桌上铺上几张大红纸，用小刀将红纸裁成巴掌宽的条幅，然后，用毛笔蘸上墨汁写对联，对联上都是写的一些喜庆吉利的话，堂屋大门门柱上贴上“门对青山千古景，窗临绿水万古流”，新郎新娘的洞房门上贴上“绫罗账内金针刺破含羞花，象牙床上肉棒大闹无底洞。”甚至在主人家的猪圈屋的门柱上也要贴上“养猪大如山，耗子个个死”等等内容的对联，整个屋里几乎到处都贴满了红艳艳的对联，整个屋里屋外顿时就溢满了无比喜庆的气氛。

      接下来，陈久亮就会找来一个软面抄或者硬面抄笔记本，裁下二指宽十厘米左右的一绺红纸，工工整整地写上“礼尚往来人情簿”七个毛笔字帖在笔记本封面上，然后，就在主人家大门前的燕窝里搭上一张八仙桌，背一个黄色的帆布口袋，坐在桌前写礼行簿，客人送上数额不等的钞票，陈久亮先是热情地向客人散上两只香烟，然后接过钞票点了数目，再用毛笔在人情簿上工工整整地写上送礼人的名字和金额，有的人还要送上一些面条、粉丝、布匹、毯子等等财物，陈久亮便会用很小的毛笔字在人情簿的最下面写下这些物品的名字和数量，让送礼的人仔细看过，然后再接着登记下一个前来送礼的人的姓名和金额。如果写礼写到第三十三个人来送礼登记的时候，陈久亮就会在人情簿上写上“恭喜发财”四个字，然后跳过这一行再写送礼人的姓名和金额。据说，送礼被登记到第三十三这个位置的人的运气不好，会走霉运，为了避免让送礼人走霉运，所以写礼行簿的时候都要跳过这个数字才登记送礼人的姓名和金额。

      如果是遇到主持结婚典礼，陈久亮就会站到堂屋的神龛下面，声如洪钟地大声唱道：“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有缘千里来相会，新郎新娘来拜堂。”“一拜天地，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新郎新郎便朝着堂屋里的神龛上的神榜三鞠躬行礼。”“二拜高堂，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新郎新娘便要向坐在神龛下面凳子上的父母三鞠躬行礼。“夫妻对拜，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夫妻两人便要侧过身子来，面对面三鞠躬行礼。

     男女结婚，为什么要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呢？陈久亮说，我们中国人最主要的观念就是做人不能够忘本，“拜天地”就是指拜上天和大地，感谢天地给了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让天地为这对新人祝福。“拜高堂”则是指拜双方父母，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夫妻对拜”是新人面对面拜对方，表示接受对方的优点包容对方的不足，在以后的日子彼此照顾不离不弃的意思。

     夫妻对拜完毕之后，陈久亮就会在堂屋里继续兴高采烈地高声唱道：“夫妻双双入洞房，早栽秧子早打谷，早生儿子早享福………”

      接下来，陈久亮就会从堂屋里走到屋外的檐窝里端端正正地站好，向着院坝里坐席的宾客们大声唱道：“尊敬的各位父老乡亲，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是某某某和某某某喜结良缘的大喜的日子，感谢各位亲朋好友送来的隆资大礼，今天主人家借薄酒一杯，感谢大家不辞辛劳的赏光，衷心祝愿我们伟大的祖国繁荣富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祝愿大家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全家幸福。接下来，开席！大家今天一定要吃好喝好耍好！”

      于是，大家便像是接到军令的将士一般坐在桌边开始山吃海喝起来，酒过三巡，陈久亮便会跟在主人家的身后，挨桌挨桌地来给客人们敬酒。敬酒的时候，陈久亮端起一杯酒对客人们说：感谢各位的隆资大礼，感谢大家不辞辛劳的赏光，为了表示主人家对大家的真诚地感谢和发自内心由衷地敬意，我代表主人家来敬大家的酒，感情深，一口吞。我先饮为敬。我先干了，你们随意！说完，陈久亮仰起头，端起一杯白酒一口就吞进了肚里。桌上有好事的人，还要拉住陈久亮继续单独喝，陈久亮就笑嘻嘻对前来劝酒的人说：“今天客人多，我和主人家还要一桌一桌去敬酒，改天我们再喝，我们再喝！”说完，便提着酒瓶，端着酒杯又走向了下一桌。

      最后，宴席结束，客人都纷纷离去之后，陈久亮便会在人情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送上的礼行钱的金额，然后清点好钞票，算好总账，将人情簿和收到的礼行钱全部移交给主人家。主人家要给陈久亮发红包表示感谢，陈久亮往往都会再三推辞，最后实在盛情难却，便会对主人家说道：“好嘛，好嘛，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干脆封个月月发财嘛，那就象征性地封个十二块钱嘛，你也发财，我也发财！”

     陈久亮当知客师不仅会写毛笔字，会写对联，会登记人情簿，而且主持婚礼的时候声音洪亮，向客人们致答谢词的时候，措辞大方得体，向客人们敬酒的时候，也从未怠慢得罪过客人，最重要的一点是，陈久亮登记人情簿和管礼行钱从未出过差错，从不占主人家的便宜，凡此种种，让主人家非常放心和满意。所以，在永兴场上，无论哪家哪户遇到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几乎无一例外地都爱去请陈久亮来当知客师。

     1999年，我因为得罪了学校里的几个苍蝇臭虫，学校里的几个苍蝇臭虫为了搞整我，便向蓬安县教育局打报告将我从海田初中调到了全县最偏僻的天成小学去教书，因为很少再回永兴场了，所以就很少再看见过陈久亮了。

    2007年10月，我考调到了蓬安县城一家单位上班，每年都要回永兴去给父母扫墓和烧纸。2020年的有一天，我在永兴街上见到过一次陈久亮，我马上喊妻子停下车，我走下车去喊了一声陈老师，然后散了一支香烟给他点上，他抖抖索索地吸着烟，向我不断地点头说道：谢谢！谢谢！看上去，他大致已经有七十左右的年纪了，看上去显得十分苍老了。两鬓斑白，脸上、额上爬满了核桃般密密的皱纹，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嘶哑。

     后来，有人悄悄地告诉我，前几年，陈久亮的妻子突然得病去世了，他每天都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常常借酒浇愁，因此一夜之间，头发便白了不少，人也突然苍老了许多许多。陈久亮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1997年农历五月二十六，我在海田场上和济渡土桥村里的一个女子结婚，办了四十多桌酒席，知客师也是请的陈久亮，二十五年过去，我的脑海里，我的耳畔至今依旧还在响起陈久亮为我主持结婚典礼时那声如洪钟一般嘹亮的唱喏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夫妻双双入洞房，早栽秧子早打谷，早生儿子早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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