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来自清朝的老人(爷爷的辫子)
文/燕之舞
老人出生于1903年农历7月16日,清·光绪29年。他的子女如此描绘他,头上梳着小辫,留着山羊胡,少言寡语,不苟言笑,一身长衫,近一米长的烟锅不离身,长烟锅要么用来抽烟,要么用来教育不听话的小孩子。
这样的场景就像一幅黑白色调的老电影,久远而略显沉闷。
关于老人的小辫我是怀疑的。1912年中华民国政府成立,剪辫子运动就像200多年前那场“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运动一样残暴,上世纪60年代新中国已经成立了10多年了,老人怎么还留着小辫呢?我反复询问过老人的儿女,他们无比肯定地说在记忆中自己的父亲就是扎着小辫子的。当我听完老人的故事,我就明白了老人并不是愚忠晚清的遗老遗少,他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乡村,目不识丁,他的生活一直动荡不安,他惟恐剪去辫子后会身遭不测。
公元1903年,洪秀全族侄洪全福在广州发动起义,失败。1903年8月下旬,孙中山在日本秘密组建军事学校。1903年农历7月16日,四川东北部的保宁府巴州大山里的一农妇在猪圈产下一子,妇人产下新生儿后立刻就离开猪圈,孩子的哭声也没有拉回妇人离开的脚步,她态度无比决绝。
妇人已经有3个儿子1个女儿了,并且她已经当了奶奶,动荡的社会、穷困的家庭、年老的身体,让她根本没有信心养活这个孩子,也许现在放弃孩子的生命对孩子是一种慈悲。
孩子在猪圈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10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1个小时过去了,孩子的大嫂,那个初当人母的年轻女人去猪圈抱起了新生儿,唤着妇人:“娘,是个儿子。”
妇人默许了大儿媳的举动,并依着家族字辈给孩子取名叫刘明余,明是字辈。从此刘明余大嫂的奶水既奶自己的孩子也奶自己的小叔子。
小明育跌跌撞撞地长大了。童年生活贫苦,但至少是幸福的,父母健在,黑暗的夜晚小明育还有人可以依偎壮胆。
简单幸福的日子在一夜之间崩塌,苦难一个接着一个向小明育砸去。1911年,清政府苟延残喘,小明育8岁,父亲去世。1915年,袁世凯为着他的总统梦上蹿下跳,小明育12岁,他的母亲去世。少年刘明余越发内向,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叔伯兄嫂,自顾不暇。无人关注刘明余的生死,他就像一个无根浮萍,无处安放。
少年刘明余的现状让已出嫁居住在20公里外的姐姐心痛无比,女人骨子深处的母性,骨肉相连的深情,姐姐向弟弟发出了跟我走的呼喊。其实姐姐也很年幼,夫家并不喜欢她的弟弟到来。
桐油灯下无数次争吵。
“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你这是要把大家都饿死!”
“他不会吃闲饭,他有脚有手。”
1915年,中华民国4年。新旧文化碰撞,在中国的不同地域之间,社会面貌差异极大。当上海滩的十里洋场,已经亮起了绚丽多彩的霓虹灯光之际;西藏拉萨的农奴庄园,还处于中世纪的愚昧黑暗之中。而在四川东北部的大山深处,地主、长工、佃农还司空见惯。刘明余的姐姐早就想好了,3公里外的一户地主家需要一个放牛娃,刘明余可以去做放牛娃。
从此刘明余在异乡给人当起了长工。多少个春夏秋冬中,落日余晖洒在刘明余孤独的身上,但是谁又知道这个瘦削的少年心中有着怎样的梦想?
寡言少语、吃苦勤劳的刘明余让他的雇主特别满意。雇主开始让青年刘明余跟着其他年长的雇工背着竹席去陕西汉中交易。汉中之行让这个目不识丁、头脑聪明、踏实勤劳的年轻人耳目一新,也嗅出了商机,那个在心中涌动过无数次的梦想开始活泛起来,我不要一辈子给人当长工!
慢慢地,刘明余在汉中卖掉竹席后,在返回时会带回老家方向紧缺的棉花回来售卖,开始了他的商品贸易,也开始积攒起他的第一桶金!
1924年,民国十三年。汉中城内印染业“第一织染厂”建立。刘明余开始知道了织布这个词,但是当他自己购买织布机已是多年之后。在这期间,刘明余姐夫家族里一个地主因抽大烟,需变卖自家的部分田地,刘明余用手头的积蓄买下了这些田地,交给自己的姐姐管理。那个昔日的放牛娃开始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不再给人做长工!
买田地掏去了刘明余所有的积蓄,他继续着他的“老家——汉中路线”的商品贸易,精打细算,成年刘明余开始有了买织布机的钱,他又开始做起了绸缎小生意。
刘明余回到了他的出生地,那个地方他身无片瓦,但是他的根在那儿,他的父母在那儿,他的叔伯兄弟都在那儿,老屋让他有一种归属感。他在老家结婚生子。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兵荒马乱,偏远的大山同样也有波及。随着家庭人口的增多,压力陡增。1940年,刘明余携妻带子举家迁往姐姐处,那里还有自己早些年买的几块薄地,也许还能养活一家人。
那段时间,这条20公里的路上,刘明余和他的妻儿就像搬运工一样来来去去,板凳、锄头、犁铧钯钎、蓑衣斗篷……都能用上,全部搬到了新家。
又一次兴家,又一次买地,刘明余也有了自己的雇工。
刘明余的孩子们一个个来到了人世,当年那个孤苦伶仃的放牛娃不在孤单,子女绕膝,天伦之乐。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这一年刘明余家又添了一个儿子,这是刘明余的第6个孩子。常年节衣缩食、起早贪黑,中年刘明余积劳成疾,他开始变卖自家田地治病。“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1950年6月30日,中央人民政府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中国开始了全国范围的农村阶级成分的划分。刘明余家庭被划定为贫下中农,免受了批斗。
疾病、饥饿、天灾人祸,中年刘明余的老三、老四、老五接二连三离开人世,石岩就是孩子们的坟墓,眼泪早已哭干,刘明余在心中给他幼年夭折的孩子们立着一个个墓碑,墓碑上刻着孩子们的名字:丸香子、来香子、满圆子。
邻居看到后预言:这一家怕是要化了!
这一家没有化,开始更加顽强地生活了下来。
1953年,刘明余家又添一个儿子。这个时候,刘明余家有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1955年,刘明余的大儿子选择参军。1956年,刘明余的小儿子出生。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1967年下半年武斗的战火开始烧到了老年刘明余所在的小县城,老人18岁的二儿子在生产队小伙子蛊惑下参加了地方武斗组织“红联站”,饥饿、病痛、担惊受怕交替折磨着老人,老人本就孱弱的身躯倒下了。老人在他生命中最后的岁月里,每天爬着到屋后田地里的石头上呼喊着二儿子的乳名,咒骂着生产队的小伙子和二儿子,埋怨他们的不听话。
极度贫困的生活、年幼丧父母、中年丧子女、战乱时期的太多生离死别,让年过花甲的刘明余就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他愈发苍老和沉默。
1968年6月18日,这个经历了清政府、中华民国政府、新中国的老人走完了他命运多舛的一生,他一生胆小慎微、勤劳节俭、吃苦耐劳。
老人去世时他的大儿子在中苏边境线当兵,女儿已出嫁,二儿子在参加武斗,三儿子还是一个15岁的少年,小儿子12岁,妻子已是年近花甲的小脚妇人,特别的历史时代,孤儿寡母注定他们不会活得轻松,所幸一家人相依相携抗了过来,并幸福满满。
在刘明余活着时,要做一个有文化的人成为刘明余夫妻养育孩子们的信念,刘明余存活的5个子女全部读了书,孙辈里中专生、大学生比比皆是,里面还有研究生。他的子孙全部遗传了他吃苦耐劳、踏实向上的作风,他的子孙有医生、有村官、有警察,有公务员、有私企业主、有工人、有农民,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
刘明余是我的爷爷,他去世时我的父亲刚刚15岁。
(2017年11月13日凌晨2点于平昌)
原文刊登于2018年第1期《纪实》栏目
附:族谱:
道德昭先圣,光明启自新。兆良登会运,庆衍拔嗣英。忠厚承宗祖,诗书迪后昆。羽仪辉上国,孝友万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