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这个已经骟好了!”说完,又从背篓里抓起又一个月娃娃小猪来按倒在脚下.......
乡村骟匠
高手在民间
——题记
邓四平/文
现在已经很少看见这种行当了。
一根小独凳,一个油漆斑驳的小洋瓷盆,一把雪亮的小刀,一柄金黄色细细的小铜钩,就简简单单的几件行头,便组成了乡村骟匠特立独行的工作场景。把小独凳往街沿边的屋檐下随意地一搭,往油漆斑驳的小洋瓷盆里盛上或多或少的半盆清水,人往小独凳上一坐,并不吆喝,乡村骟匠便懒洋洋地坐等骟猪骟鸡的农户主动寻上门来。
说是乡村骟匠,其实就是永兴公社兽防站的兽医。那时候,永兴公社兽防站就在我家屋前二三十米远的地方。长长的一排青砖瓦房,正中开着大门。门前长着一棵很大的洋槐树,左边是贩卖各种兽药的药房,右边是职工宿舍,都并不很大,每间八九平方米左右,大多仅能摆下一张木床和一桌一椅而已。中间则是过道,兽防站的职工们常常就在过道里用小蜂窝煤炉子或者小煤油炉子烧茶煮饭,生活就像寺庙里的苦行僧一般,异常清苦。
小时候,我常到兽防站去玩耍。记忆中,至今清楚地记得兽防站里的几个职工的名字。这些职工基本上都是些单职工,老婆在农村务农,属于农村户口。他们则在兽防站里工作,吃的是国家饭。当时能够吃上国家饭,打钟吃饭,盖章拿钱,那可以说是一件让人人都十分羡慕的好事。在兽防站并不很多的几个职工中,其中一个名叫邓麻子,脸上长有很多青黑色的麻子,中等身材,经常身穿一件白色的背心,常常躺坐在过道门边一把凉椅上,给人的印象就像是电视《水浒传》里躺在快活林酒肆门边的那个名叫蒋门神的人一般,邓麻子在兽防站里的工作就是在药房里卖药,他既卖兽药,也会卖给人治病的药。有人前来买药的时候,他才会从凉椅里懒洋洋地站起身来,然后慢腾腾地踱到药房里去抓药。那时候我常常到他的药房里去买润喉片吃,一分钱可以买上三片,丢进嘴里,一吸气,整个喉咙都凉丝丝的,实在是舒服极了。那高高的药柜上有着一排排四四方方的抽屉,每个抽屉门上都贴着一张火柴盒一般大小的白纸,白纸上用毛笔字写着药物的名称,枸杞、大枣、生地、熟地、八角、茴香、沙参、当归、附子、何首乌…….各种各样的药物多如牛毛,让人看得个应接不暇。抽开其中的一个抽屉,还可以找到一种叫做洋桂子的中药,颜色黄褐黄褐的,像一小块一小块薄薄的树皮一样,偷偷地拿一小块放进嘴里咀嚼,味道清香幽凉,辣辣的,凉丝丝的,也实在是令人回味无穷。
兽防站里另一个职工名叫朱运伯,身材高大魁梧,常有农户背着小猪到兽防站里来请他给小猪看病,经常看见朱运伯无论走到哪里都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药箱,药箱的侧面印有一个非常醒目的红色的十字符号。他给小猪看病有个特点,常常是一把抓住小猪的颈项,在小猪的耳朵上摸来摸去,然后从药箱里拿出一些小药瓶和一根很大的针管,将一些药粉和针剂兑在小药瓶中,然后吸进针管,再一针扎在小猪的屁股上,小猪一阵歇斯底里地叫唤和扑腾,朱运伯提起小猪顺手就丢进农户的背篓,然后如释重负一般地说一声:“好,行了,等几天就会好的!如果确实治不好,那是它的命,那也怪不得我!”
而在这所有的人中,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却是兽防站里一个名叫陈光赢的兽医,中等身材,宽宽的额角,一双不大的眼睛时常都是笑眯眯的,经常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他一讲话,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唱歌一样,据说用这种腔调说话的人的祖先是湖广填四川时的湖南沅州人,人们就管他们叫做沅州拐子。现在南充的高坪长乐镇、隆兴乡,蓬安天成乡一带有这种口音的人很多。陈光赢对人很和蔼,尤其是对小孩子非常慈祥,他也是一个非常幽默风趣的人,经常用唱歌一样的声调讲俏皮话和人开玩笑。据我的父母常常提起,说当年我就是他逢的生。说是一大早他拿个洋瓷碗一边哼着小调穿过我家裁缝铺和公社之间的小巷到公社伙食团去打饭吃,刚好遇到我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上。
陈光赢的拿手绝技就是骟猪骟鸡。每天一大早,一些村里养猪的农户早早地就背着一大背篓月娃娃小猪来到兽防站前排队找他骟小猪。这时候,陈光赢就从自己宿舍里慢腾腾地踱出屋门来,然后端起一根小独凳搭在兽防站街沿前的屋檐下,又在身旁摆上一个小洋瓷盆,盆里盛上或多或少的半盆清水,身上斜背着一个褡裢式敞开的小袋子,里面插着各式各样的雪亮的小刀和小铜钩子等等器具。只见他坐在凳上,左手从背篓里随意地抓出一只月娃娃小猪来,小猪在半空中歇斯底里地四脚乱弹清叫唤。陈光赢根本不会理会这些,他把小猪往地上一丢,右脚轻轻地踩在小猪的头上,左脚轻轻地踩住小猪的尾巴,朝外亮出猪肚,接着向骟猪的主人家吩咐一声:“你把猪脚给我按好!”说完,从身上斜背的袋子里取出一把雪亮的小刀在小猪的后脚旁不远的猪肚上轻轻一划,只听见“噗嗤”一声,就划开了一道三四厘米长的口子,一股殷红的血液刹那间喷涌而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陈光赢又飞快地取出一把小铜钩子,往小猪肚子上刚刚划开的口子里一勾一掏,然后又飞快地往外一拉,只见猩红的小猪睾丸便漏到了小猪的体外,只听见又是“噗嗤”一声,一道雪亮的亮光划过,旁边的洋瓷盆的清水里便漂浮起了一个猩红的小猪睾丸来。紧接着,陈光赢又往小猪肚子上撒了一些不知道什么名字的白色粉末,然后,一把抓起小猪的后脚,提起来往背篓里一丢,嘴里轻轻地说了声:“好!这个已经骟好了!”说完,又从背篓里抓起又一个月娃娃小猪来按倒在脚下。
有时候,也看见过陈光赢坐在兽防站街沿下给农户家骟鸡。骟鸡与骟猪稍有不同的是,陈光赢骟鸡更像是在做一次精心的手术一般,他将公鸡用脚踩在地上,接着在公鸡的肚子上划开一条小口子后,不知用什么工具将小口子四四方方地撑开,然后埋着头,屏气凝神,用一把小铜钩子非常认真细致地在鸡肚子里反复地掏来掏去,那种表情之严肃庄重,倒不像是在骟鸡,倒更像是正在给人做着一次非常大型的手术一般。
陈光赢每天骟猪骟鸡的猪睾鸡睾便扔进身边一个装着清水的洋瓷盆里,每天傍晚时分,陈光赢便将这些猪睾鸡睾用猪油炒熟,然后煮上一大品碗面条,再将炒熟的猪睾鸡睾放进面条里,就端着大品碗站在兽防站大门边的走廊上,一边吃面条,一边和小时候的我们开玩笑,说喊他喊野爸爸,就可以赏给我们每人吃一个猪睾儿,我们四五个小伙伴经受不住那猪睾鸡睾的香气扑鼻,便纷纷争先恐后地喊陈光赢为野爸爸,陈光赢便哈哈大笑,然后弯下身子用筷子拈起猪睾鸡睾给我们吃,并问我们好不好吃,我们都连连说好吃好吃!
有时候,村里一些养母猪的农户也会到公社兽防站来找陈光赢为他们家的母猪配种,陈光赢会将农户家的母猪牵到我家屋旁桃子树下面的一个斜坡边的小路上,让母猪头朝下,屁股朝上,然后往母猪的屁股后面插进一条乳白色的管子,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摩着猪背,一边往管子里面慢慢地灌进去一些乳白色的什么液体。
如今大约三十多年过去,那些场景至今依旧历历在目。
陈光赢在骟猪骟鸡方面绝对是一个犹如庖丁解牛一样天才的高手,但他更是一个幽默风趣的人。记得那时候的每天早上,陈光赢常常拿着一个洋瓷碗,很早就到公社的伙食团去打饭吃。他去公社打饭要经过我家和公社之间一个窄窄的小巷。陈光赢常常是一边走路,一边用筷子不断地敲击着手中的洋瓷碗,一边得意洋洋地哼着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说得清楚名字的什么小调。往往这个时候,我家父亲就喜欢开他的玩笑:“陈光赢,你又在敲碗做啥子?晓不晓得,这顿敲碗,下顿吃卵!”陈光赢于是就会马上停住敲打洋瓷碗,一溜烟地跑了个无影无踪。不过到了第二天大致同样的时候,屋外的小巷里又会照样传来陈光赢一路走一路用筷子敲打洋瓷碗的得意洋洋的哼唱声。
陈光赢有个儿子名叫陈旭东,那时候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在永兴小学读书,比我年长几岁,小时候常和我们在一起玩耍,他扇烟盒的技术非常好,让我们非常敬佩,他常常在放学后和街上的一些娃儿扇烟盒,也常常将赢得的烟盒送些给我们,因此成为了我们这群小伙伴的头领。他平时也常常带着我们一起在河里洗澡,打水仗,捉迷藏,爬树掏鸟窝。平时,陈旭东不许我们喊他的名字,更不许我们称他为旭东娃,只许我们称呼他为老爷,每次见了他,还必须得给他作揖行礼。
很多年过去了,一直不知道他们爷儿俩究竟去哪里了,只大致知道他们好像是三合公社的人,也就是现在的凤石乡,从那时算到现在,陈光赢老先生如果健在的话,至今至少也应该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他的儿子陈旭东至今也应该是四十好几的人了。
三十多年来,我心中常常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