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魂
三魂在天,七魄在地
——题记
邓四平/文
传说,人都是有魂魄的,而且有三魂七魄,人死之后,魂在天上游荡,魄在地下伴随亡灵。自古以来,包括很多帝王将相,几乎无一例外地都非常相信这一传说,也都非常期望和幻想死后其魂魄能够得道升仙从而得以永生。当然这些都只是传说而已,并无人亲见,所以大可不必相信和确信。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当然,这些传闻同样也仅仅只能聊当茶余饭后的些许谈资笑料而已罢了。
不过,在我童年的记忆之中,对这些传说,母亲却是一个对此深信不疑的人。
小时候,我们兄弟姊妹四人,无论谁得了感冒发烧或者受了惊吓,吃了几日中药之后,如果仍然不见病情好转,母亲便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小河沟边去为我们捞魂。小时候,尤其是我,一直体弱多病,因此母亲常常手提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大土撮箕,然后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小河沟边,然后弯腰将土撮箕沉进溪水里,又迅速地提起撮箕,只见“哗啦啦”的溪水从土撮箕的篾缝里飞花溅玉一般稍纵即逝。
“幺儿啊,你回来没?”母亲那沙哑的呼唤声划破沉沉的夜色,让人感到一阵阵撕心裂肺地痛。
“妈妈,我回来呱了!”按着母亲事先教好的答复。我站在小河沟边向着母亲遥遥地回应。
如此往复一次又一次地一呼一答。母亲才会提着湿漉漉的大土撮箕如释重负一般地走到我身边,然后蹲下身子,将我紧紧地搂进怀里,仿佛生怕我会瞬间飞走了一般。在沉沉的夜色之中,至今依旧刻骨铭心地记得,“哗啦啦”的小溪水在沉沉的夜色之中潺潺地流淌不停,母亲那慈祥和蔼而又无限深情的目光犹如深邃的夜空之下一片最辽阔的海洋,伴随着明亮如星斗一般晶莹的泪光,我感受到了世上最温馨而博大的爱。
常常听母亲说起,人就如天上的星星,每一个人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星。每个人的命就如天上的星星一样,都有着属于他自己的运行的轨迹。母亲也常常说起,我的外公其实是一个道行十分了得的阴阳先生,懂得很多法术,甚至能够知人生死,通俗地说,就相当于是在阎王手下当差的一个公务员一样,他能够行走于阴阳两界,既能在阳间生活,又能在阴间当差。据说外公生前将其很多的平生绝学都传授给了我的姨娘,我的姨娘因此也会很多的法术,她便常常用这些所学的法术给人消灾祈福和烧钱化纸看病等等,因此被人称作仙娘。小时候,遇到我们家中有人生疮害病,母亲常常一大早就起床,悄悄地背上一个背篓,背篓里装上一包冰糖一包白糖一把干面和几个鸡蛋,然后走上十几里山路赶到兴旺镇黄毛盖下面的姨娘家。到了深更半夜的时候,母亲才会背着一个大背篓神神秘秘地赶回家来。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的时候,母亲便将我们兄弟姊妹们早早地唤起床,然后拿出几个烧得又黄又黑的鸡蛋来,一一地剥去蛋壳,强行我们吃下,母亲说:“快点吃下,这个是姨娘为你们烧的蛋,吃了就能够保平安,一年四季都不会得病!”我们问母亲你为什么不吃呢?母亲说莫多话,我早就吃过了,我早就吃过了。其实,我们深深地知道,为了尽可能地节约,母亲根本就没有吃过鸡蛋。
现在回想起来,不可否认,母亲确实一直没有读过书,没有文化,甚至非常相信封建迷信。但是,母亲的勤劳智慧与对人的淳朴善良和热情厚道却丝毫不亚于那些所谓有文化的人。
那时候,我家住在永兴公社的隔壁,有一年,公社里要斗一个名叫康茂生的人,说他家里窝藏了一个名叫欧磨堂的人,说欧磨堂在国民党大溃逃时从重庆金库里的盗出来的很多很多的黄金,于是便将康茂生抓进了永兴小学里斗。康茂生在批斗会上死活不认账,并大喊“冤枉啊,冤枉!”刚好康茂生的儿媳妇在家生小孩,后来,生下的孙女小名便被取名为冤枉妹崽。当时,康茂生的儿子康紹武闻讯后侥幸逃脱,吓得躲进了棺材,但最终还是被捉了出来,并从其家中搜出了七八斤黄金。我家父母见其父子俩被打得可怜,便去向公社干部求情,公社干部碍于我父母平时待人厚道的面子,于是也就放了他们父子俩一条生路。康茂生从公社一释放出来,就不断地说:“哎哟,要不是老邓你们两口子去求情救我们,我屋里的人怕是再有几条命估计也难活出来哟,在里面即使不遭打死,估计也会直接遭他们吓死,把人魂都要吓落哦,我要去捞魂,我要去捞魂!”
现在想来,康茂生等人后来究竟去捞没捞过魂其实早已不再重要,因为康茂生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便已作古。曾经叱咤风云的一方风云人物,如今也大多早已化为了尘埃落定。
生命究竟来自于何处,生命又最终回归于何方,其实谁也无法给出一个真正准确的界定和答案。大道无垠,旅痕流芳。也许每个人其实都是滚滚红尘中一个匆匆的过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当生命如落花飘零之时方才蓦然发觉:世间万物皆幻象,唯有饮者留其名。文治武功,帝王将相,最终都化成了黄土一把荒冢一堆。
这一辈子,其实最让我刻骨铭心的人依旧还是我的母亲。2005年寒假里的一天,我和妻子闲来无事,就从济渡中学走路到老家海田二村雷打岩去闲逛,在雷打岩拜完崖壁上的几尊神像之后,我突然发现新修的小庙的墙壁上,悬挂着很多的红布,每块红布上都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满了为新修小庙捐献功德款的香客们的名字。其中一块红布上竟然还写有我的名字,以及我为雷打岩新修庙宇的捐款3元。当时,我感到无比地惊讶和纳闷,我可从来没有向雷打岩捐过款呀。向守庙的老人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守庙的老人告诉我,这是去年你母亲来雷打岩捐的功德款,说是要为她的幺儿子一家人祈福,求神仙保佑他们一家平安健康。这是你母亲代你捐的功德款。
听到这里,我的泪水早已溢满了眼眶。
如今,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13年时光过去了,在这十多年来,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我几乎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念起我那默默无闻而又慈祥和蔼辛苦勤劳了一生的母亲。这些年来,为了生计,我孤身一人在外东拼西闯,很多时候常常遭遇坎坷和磨难,甚至也常常跌得头破血流,在人生的逆境之中,在失魂落魄的颠沛流离之中,我便常常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在故乡的小河沟里为我捞魂的情景:
“幺儿啊,你回来没?”
穿越千山万水,穿越时空的隧道,我只听见母亲那沙哑的呼唤声划破沉沉的夜色,让我感到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