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乐园可能是花园的惬意、菜园的收获、抱子弄孙的天伦之乐,但我母亲的乐园其实是农闲时山野中的意外惊喜。
地边一簇新鲜旺盛的鸡枞菌,一窝肥大的麻芋子(半夏),一片茂盛的糯米藤(金钱草),都会让母亲惊喜连连,如获至宝。
鸡枞菌鲜美可口,麻芋子和糯米藤都是有专人长年收购的中药材。母亲没有时间特地寻觅草药,只是劳作之余顺便采得,积少成多,存放多了再一起拿进城去卖。
夏天的雨后,野生菌迅速繁殖,但它们主要生长在山坡林下,不便采摘。鸡枞菌是个另外,房前屋后的土坡上,或者随便哪个地块的边头边脑,树下,草丛中,都有可能是它的集结地。这个时候母亲总是略带神秘地说,我要去某某地看看。仿佛大声些就会被人捷足先得。一会儿,就看到她踩着一脚泥从外面往回走,手里捧着大朵白胖的鸡枞菌,远远地举起向我招摇:你看,好大一朵,好漂亮!当然,多数时候出师不利,她万分惋惜:才可惜哦,好大一朵菌子烂完了,去迟了。也或是一番让人垂涎的回忆:你不晓得,去年我在那边边上弄了好多菌子,几天一窝几天一窝,吃都吃不完。接着一声遗憾:今年它不长诶。
这些年我暑假回家发现母亲的乐园变得更多了,在山里的快乐延长了。
母亲扯开一袋子形如芒果的绿色果子给我看:这是我昨天在堰塘边上那根树上摘的,好大一个,好安逸。那表情有如喜中巨奖。她说这是墨蚊树上长的墨蚊果,并剥开一个给我看,青绿色果皮里面蠕动着一团乌泱泱的小虫子,甚是吓人。母亲说是墨蚊(蠛蠓),我不信,果子里面怎么会有虫子?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树。母亲布满皱纹的脸神采飞扬,越说越有劲:19块钱一公斤,湿的就卖,啷个不划算!
家乡属于丘陵地带,山普遍只有二三百米高,没有大山,没有广阔森林,能有这个价钱的中药确实难得。寻常中草药需要辛苦晒干才能卖,且只有几块钱一公斤,非常廉价。
父亲说它就是中药五倍子。我赶紧百度。原来这果子是长在盐肤木叶柄上的虫瘿,是一种蚜虫寄生而成的果子,并不是树本身的果,实际上就是蚜虫给自己在盐肤木上搭建的一座房子。之所以我们小时候不曾知道这果子,是因为过去村里人都在家种地,人多地少,有点平整的土地都被开垦出来种庄稼,山坡上各种杂乱小树来不及长大就被砍了烧柴。原来几十户人家的村小组,如今只有三四住户,一户二三老弱留守。大片土地荒芜,各种草木迅猛生长,已经葱郁成林。盐肤木得已展头露脚,并大量繁殖,山上山下,路边,地边,几乎都有它的身影。
我见过最粗的盐肤木也只有手臂大小,大多是细细长长笔直向上的独干树,在灌木丛中脱颖而出。如果长在没有遮挡的路边就枝繁叶茂,说明它适应环境的能力特别强,能够因地而生。
五倍子虽贵,却不是垂手可得。荒山野地找药不容易,再危险也拦不住寻宝的人,钟情五倍子的村民何止母亲。想收获更多只能去更隐蔽的犄角旮旯,更危险,不易被人发现的坡上找。所以母亲对我跃跃欲试爬山上树摘果的亢奋,表示出极大的质疑和担心。她给我看她伤痕累累的手,一再说天气炎热,草深刺多,还有蚊叮虫咬,多年不干农活的我哪受得了这罪。她把最苦最累的活都极尽可能揽给自己,不让我受一点伤害。我确实经不起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但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知其苦,也知其难,偶尔的乡村体验并不会惧怕。我想知道五倍子长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我想亲自摘下一颗以感受母亲一样的喜悦。只有切身体会才能让有意思的事更有意思,让困难对自己刮目相看。
有个下午,太阳已经落山,天气仍旧炎热,我见背着背兜出门干活的母亲还没有回家,猜想她一定又去找“钱”了,索性跟了出去。盛夏时节的野外,不论是庄稼还是野草,都长得郁郁葱葱,看不见母亲的影子,只得靠喊确定她的位置。好不容易看到母亲从一片林子中出来,她说她正想走到最里面去找果子,听到我喊就走出来了。那是一片过去挖水渠钻隧道堆积的沙石地,十年前还有人在此种庄稼,没想到现在竟成了树林的家。从我家地边爬上两米左右的土坡就走进一片树林,这是我们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小孩喜欢在丛林中玩,但过去村里几乎没有一块平地能长成树林。
树林中走出的东西两条路几乎是母亲的专属路,她走在前面,手握镰刀狠狠劈向伸头露脚的棘刺,并时刻提醒我看好脚下,有些长刺是可以扎进鞋底的。又给我讲她几年采墨蚊果的经验,长得生机勃勃,越好看越漂亮的树越不结果,反而是看上去残枝败叶的树结果更多。果子也不一定在大树上,不起眼的小树也长很多。
我迫不及待想要找到一颗挂在树上的默蚊果,顾不上刺锥,快步往里边挤,超过母亲进到林子深处。树林阴森,有母亲跟着我不怕。我东张西望,生怕错过一枝一叶,好像每一片树叶背后都有惊喜。望眼欲穿,看得头晕眼花,却不尽人意。母亲说,这些地方都是她找过的。我不想放弃,毕竟林深树密,总有看不到的漏网之鱼。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一会就看到数米外一棵独干树树梢上高高吊着一颗墨蚊果,像一大块金子一样耀眼。说它像金子毫不夸张,平生第一次在野外找到较贵的中药材,即使仍是小小钱,比不得工作收入,那份意外之喜胜过预期,无以言表。我大喊着指给母亲看,兴奋劲不亚于没有零食的童年得到一颗诱人的糖果,回味无穷。我们原路返回,从林子另一边绕进去,又砍掉几根长刺,才走到那果子树下。母亲用镰刀钩下树枝,我两手上阵用力拽住,她再用镰刀向上钩弯树梢,墨蚊果到手了!稀疏的树叶下,已经有点干瘪的墨蚊果像一个孤勇的战士,骄傲和沮丧都被我收入囊中,成就了又一番欢喜。
继续往林中深入的母亲这时“哇哟”地尖叫了一声,嘴里谩骂着手被火辣子锥了。“火辣子”是一种吸附在树叶上的绿色毛毛虫,说它是毛毛虫不如叫刺刺虫更形象。因为它背上的长毛看上去就是一根根尖锐的长刺,且有毒,碰到皮肤上会有火烧般的痛,奇痒难忍。也至于我看到它就浑身发颤,寒毛直竖。母亲终年在土地上耕作,随时可能碰上各种伤害。过去,我非常佩服母亲什么都不怕,她擒菜青虫跟逮蚂蚁一样简单。我见了肉虫就吓得魂飞魄散,哪怕手上有真金白银也会直接甩掉,对虫子的恐惧几乎成了我在农村长期生活的最大阻碍之一。人到中年的我后知后觉,不是母亲不怕虫子,是生活逼着她不得不面对所有困难。
母亲把她卖药材的每一笔收入都算得清清楚楚,记得详详细细,墨蚊果多少钱,麻芋子多少钱,糯米藤多少钱……。足够她平日零用开销。她在父亲面前自豪感爆棚:看,我有钱,不用你一分!自食其力,不求于人的独立,让母亲白发下的脸容光焕发。
其实,母亲的辛劳远不止这点价值,她都没有算一算她是家里庄稼地和家务的主要劳动力,这些只是她额外加班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