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QQ签名换成了“只做想做的事，真是太好的事”，改毕，呼出一口气，身心舒畅。
我从小就是个偏科的孩子，大量的阅读使语文成绩年级第一，理科却差，数学每每难及格。初中毕业后，我想接着上高中，连大学的方向都想好了——中文系当然。可惜英语又太差，父亲权衡利弊之后，替我决定了今后的走向：上技校，在那时的包分配政策下，毕业进厂，稳定一生。
理科极弱的人，去学电机原理、热能动力，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科科考过来的。事情按照父亲的设想发展，三年后，拿到毕业证的我顺利分配进厂，也算是女承父业，父亲心怀大慰。
《奇迹·笨小孩》剧照
开始上班了，我发现技校里学的东西基本没用。学的都是理论，而真正一线的工人要掌握的，是系统分布、阀门位置、日常调整哪些参数、出现各种异常的处理方法……正像网上说的，学校教你“什么是汽车，汽车发展的历史，修车的意义”，而考试的内容是怎样让坏掉的汽车动起来。这时，需要一个老师傅往你手里塞一把扳手，“走，跟着我干！”
实际操作很快磨掉了我的学生气，我扔掉了虚无缥缈的理论，逼着自己熟悉岗位的操作条例。说到底一线操作就是熟练工，记住了那些干货，水平也就差不多了。但我干得并不算好，因为生产工作特别严谨，绝对的一板一眼，容不得半点花样，半点遐思，更别说什么文学。
后来我发现，这里也是有文字的。不时会有生产简报下发，上面大部分是干巴巴的生产快讯和指标完成情况，还有下一阶段的工作安排。由于对文字的饥渴，尽管枯燥，我也会逐字看完。
还有自己要写的文字。每个生产班组，都会有安全活动记录本，年初下发，每月写二至三篇，年中年底各检查一次。主要的内容便是安全文件摘抄，春秋安全大检查内容及落实情况，偶尔还有兄弟工厂的事故通报学习。安全文件并不是定期下发的，春秋安大检查，顾名思义只有两三次利用的机会。因此，这个安全活动记录本常常苦于无物可写，年中检查才写到三月、年底要交才写到九月的情况是家常便饭。作为写安全记录本的宣传员，有时真的很欢迎事故通报——阿弥陀佛，绝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庆幸又有材料可写了。
《我的阿勒泰》剧照
除了记录本，还需上交宣传稿。这比记录本好写多了，因为它不局限于安全方面。师带徒，交接班，事故处理，领导送温暖……各种小作文。对于我来说，有素材就加工发挥，没素材就编。反正写得活灵活现，交上去领导哪知道真假——他们也不需要知道。只要按期交稿，完成部门的上稿指标，谁还会去追问细节和真假？
厂里有宣传科，主管对外宣传工作。他们不在一线，对于工作的细节和数据并不清楚。因此稿件任务也屡屡下发，什么奥运保电工作，冬季供暖准备等等，底层宣传员们写了不少。我可能是沾了阅读量大的光吧，写的文字比较简洁生动，上稿率较高。我也越来越摸清了这类稿件的套路，越发游刃有余。
随着时代发展，工厂的生产模式也有了变化。越来越多的阀门由手动替换成了气动、电动，稿件的交发也从纸质稿成了电子稿。不变的是岗位职责、值班时长，还有，稿件要求。
《派遣员的品格》剧照
后来，我的稿件在厂里基本免检，从厂网一直发表到省网。班组的所有文字任务，也就顺理成章地全交给了我，部门要写劳模表彰稿件、年终总结什么的，也会安排给我。甚至，有一次工会组织读书会活动，会后也让我以工会的名义写一篇厂内报道……好友哂笑我人怕出名猪怕壮，结果没几天她的女儿学校演讲，也找我帮忙写篇演讲稿；班长儿子想入党，找我帮忙写入党申请；有一位老师傅得了先进个人奖励，要写自我评价和报告，平时错别字连天的老师傅完全不会，也找到我……拒绝吧，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那位老师傅还教过我技术呢，能不帮忙吗？薄脸皮的我只有一一答应。
当然，写了这么多稿子，也不是没有回报的。厂里会给小小的稿费；我们这些宣传员们，也偶尔会被组织起来培训，学习几天，得一本红皮证书。（其实回来后还是依然上我的班，那证书根本什么用也没有。）每年度的宣传员表彰都会有我，而且必定是前三名之内，拿奖品拿到手软。
几年后，另一个班组缺人手，把我调了过去。新的班组宣传员自然又舍我其谁，这个班组获得的荣誉称号还不少，先进班组、节能第一，我值班之余，整天忙着给班里写工作总结、获奖感言，越写越无聊。当得知班长又得了个优秀党员要写个人事迹，我天都塌了……
《小巷人家》剧照
那一段时间，偏偏总公司内事故挺多。我们作为同一系统，要进行整改和反思，就是要简明扼要地写出各事故的原因，暴露的问题漏洞，再结合自身岗位找出同类事故的短板，加以预防方式。一开始大家都眼巴巴等着我写完照抄，后来又下了通知说不能完全一样，要根据各岗位的实际情况有针对性地预防。这下又都眼巴巴等着我来一个个按各岗位的工作性质来写……不帮怎么办呢？必须全班都写完才能交啊！
倏忽十年过去。班组所有人早已默认了我是永远的笔杆子，没有之一；安全记录本里的“员工发言”几乎也都是我一己之力编造的，那时我才明白曹雪芹以每个人的口吻写出不同的诗有多难啊。连班组的培训记录本也交给了我，我得按照每人的岗位写出针对性的业务题目，再一一写上“回答优秀”、“回答良好”，其实都是我一人自导自演，简直就是出纳和会计一人当，而这漂亮的记录，没有第二个人翻开过。
有一天，我们的部门主任被评为“企业之星”，宣传科专门点名叫我去采访，嘱咐要一篇精彩的五千字采访报道。我去主任办公室时，他很忙碌的样子，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在噼里啪啦打电脑。我并不会采访，他也一直说“没什么可说的，你看着写吧”，没关系，我会编。但是，他接着又说，“既然你来了，正好我有个部门总结，明天就要交，你现在就坐这里给我写出来。”盛气凌人的语气让我瞬间反感。我想看看要写什么总结，绕在他面前一看，电脑页面赫然是游戏！
“企业之星”的稿子还是写了，文章里，我们的主任低调谦逊、勤奋实干。而我，开始深深地厌烦。
《脱轨》剧照
我厌烦了这随时被人利用的感觉，厌烦了每月定时定量的稿件任务，厌烦了绞尽脑汁编正能量小作文，厌烦了包揽大家所有文字任务的工作外的工作。
在我提出卸任宣传员时，所有的人都极力反对。班长反对，书记反对，宣传科反对，直至我索性提前退休。就在退休申请将批未批的时间段内，班组的安全本和宣传稿，依然理直气壮地在我名下……
正式彻底退休了，我突然变得非常轻松。退休不久又有一次事故反思，班长打电话问我可不可以再帮忙写一次，我愉快地拒绝了。此时我深深地体会到了那句话，“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你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
不在体制内了，我完全属于了我自己。我的笔，不再去编造迎合，我的眼光投向阳台上的花草，锅里咕嘟嘟炖的牛肉，还有我的狸花猫。它们那么美好真实，却一直被稿件任务压在后面，压得我没有心情去记录它们。现在，应该轮到它们了。还有很多很多，春风，秋叶，母亲的皱纹，孩子的欢笑……我不知道今后会写哪些，但我知道，我再也不用去写哪些。作者：李广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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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3 17:4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