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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散文|一公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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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8 13: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父亲的坟墓,离家大约一公里。
如果他活着,以他走路的速度,走完这一公里大概花费十分钟。现在,他要回家,或者需要一个晚上,或者一个晚上都回不了家。我们在原地,但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如果他有灵魂,便是完全自由的,像我们小时候的想象一样,无所不能。他死了四年了,我没有在家里任何地方捕捉到他离开人世后的任何信息,一点响动,半夜狗叫,茶杯落地的声音,关门声,移动凳子的声音,掀锅盖的声音,开碗柜的声音,他的轻轻的脚步声——他年老的时候,腿脚无力,走路经常拖着步子,脚掌离地的时间比一般人要长。很多个晚上我闭着眼睛,竖起耳朵,从厅堂、大门、厨房到窗外的风,路、光线,都没有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睁开眼睛,从夜的黑色看向窗外灰白色,一切如常。我确信,父亲走远了,远得回不了家了。
我的大儿子是留守儿童,当初是我父亲一手带大的。他想爷爷的时候,中午、下午、黄昏,只要想,时间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没有意义。对他有意义的就是跑上山,去他爷爷的墓地,在墓前点上香、烧一点大板纸(纸钱),然后静静地看着那堆黄土,心里没有很多话,却塞满思念,眼里没有很多泪,甚至没有眼泪,他看到了想看到的,听到了想听到的,然后在墓的四周轻轻走动,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直到心头的思念慢慢平息,归回现实,才算还了一个愿。茶叔劝他黄昏暮晚不要一个人去墓地,怕碰到不好的东西。茶叔的父亲就是在墓地碰到红衣女鬼拉痢疾拉死的。我的大儿子不以为然,他毫不在意地对茶叔说:我看的是我爷爷!

父亲于我,恩重如山,毕竟,他给了我生命。但每一位初做父亲的人,都有可能是一位暴君。我出生后,父亲就是督战队的。一路监督我,鞭策我,惩罚我,用温言婉语,用凌厉的目光,用激动叱骂,用暴跳如雷,用棍棒绳索,用一脸的无奈,用眼里的一丝自豪,用道听途说来的兴奋……他一直在关注我,有棍棒,不会给胡萝卜,但从没有放弃我。我失教,他用痛来刺激我,以为皮肉之苦能拯救我;我小有成绩,他搬出我伯公——东干脚第一个秀才,开先河的,教过阙汉骞;在他看来,我的出息,不过是祖上的阴泽。我长大了,背井离乡,有什么迷茫困顿,半夜给他打电话,凌晨两点给他打电话,电话铃声嘟嘟嘟三次,父亲在那头就抓起了电话。我听到父亲清嗓子,按电灯开关的声音。父子俩开始聊天,从电话线这头的广州,聊到电话线那头的东干脚,听到家里的公鸡喔喔打鸣了,嘴里有了淡淡的苦涩味,我说困了,父亲说好,天要亮了,我起床了,解个手,你先眯一下。他从没打断我,从没想过离开,他以他的经历和见识,就像冬天不太耀眼却温暖的阳光一样,都灌注给我。一年如此,十年如此,一生如此,用聆听,用武力,用絮絮叨叨,用豪情壮志,用渴望,用平静,我就像他双手捧着的一朵小花,蒲公英、油茶花、或者金樱子,娇弱,或者扎手,他无论如何,在任何时候,都要护着我,他从来不考虑自己的力量有多单薄孱弱。
出大门往东,是水泥路,平平直直。早饭后,他要求我扶他出门,出去走走。出门向东,走过九顺的白楼,走过小伯父的空地基,再往前几步,到大伯父的红砖屋,老态龙钟的大伯父坐在门口屋檐下伸着头看着父亲,瘪着嘴磨动牙床招呼“出来走走啊,要得,出来走走”。父亲想往前几步,身子突然往下坐,喘不上气,急忙跟我说“搞不得搞不得,回屋回屋”。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在门口走路。他们说是看路,没搞头了。果然,他从医院出来,是横着回来的。出大门往东,过了大伯父的门,经过婆婆坟前,——这个婆婆,是祖婆,不是媳妇在家里叫的婆婆,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一声不响呆在那块地里了。到了青石板河埠头,到了山脚下的井眼。小的时候,大人警告我们,不要到井眼边耍,井眼里有阴河,井眼水就是阴河流出来的,掉下克(去)没得救。井眼每年秋天都干涸,我们没有发现井底有阴河。但是,在这井眼里,确实溺死过一个孩子,在外边的河埠头的浅水里,也溺死过一个少年。都是我们的玩伴,水会吃人,远离水,是对生命的尊重和保护。现在,水井新修过,更深幽,靠东一面用水泥糊了,如粗糙的砂纸,上面写了“东干脚古井”几个非常潦草的字,用捡来的树枝写的,但每一笔都刚硬如铁戟。我似乎看到了父亲认真写字又写不好字的不满样子,虽然潦草,但掩不住每一笔每一划所勾勒出来的霸气劲道。没有署名。父亲根本就不知道要署名,或者能署名。但我知道,字的样子,和父亲的脾气一样霸道。
过五家园,这是一块有故事的园子,离开东干脚一百米,环境却截然不同。东干脚靠山,后面有小山坡、黑石头、峭崖,唯独没有岩洞。五家园靠山,西面是峭崖,中间有岩洞,洞口有大块石头如蛤蟆蹲着;往中间是一个斜坡,斜坡上靠近山崖一侧有洞口,乱石遮着,非常隐秘;直上,是两个“笼桶”——天坑,草木遮掩,一年四季森森然;东面,还是峭崖,上面是荒地,东角是河。小河围着五家园绕出了一个三角形。五家园住人的时候,后山经常有各种响动扰人,住着不安生。搬走后,在中央斜坡两侧斜坡上,先后凸起了七个坟墩,小伯父、小伯父父亲、我姑奶奶、村里的五保户、我的秀才祖上——他老人家本来有专门的墓园,备战备荒被征用,遗骨没人管,父亲和大伯父两个人抬了一个畚箕捡出来,抬到五家园后面的山坡上,挖了一个坑,埋了下去,坟头非常小。后来每年扫墓,都往坟头上加土,用了十几个清明节,现在看起来,才像模像样。不过墓前的黄土被人取走,坟前空地,只够一个人站脚了。黑崖下是冷水源的祖先的坟墓,几十年,或者百多年,不秃不败,形归原样。而自我出生知事起,几十年时间里,冷水源的人就没下来祭拜过。黑崖上碎骨补密密麻麻几行,坟上金线莲缠绕,腐叶叠加,像带了一个绒帽。过去一丈,是大伯父的新坟,九十差一岁,他一生平平淡淡,又喝了一辈子的酒,这让东干脚的人既惊叹又遗憾,生死真有命。
沿着河道走到山下,是一个稍显陡峭的土坡,黄土,长着稀疏的羽毛草。
坡上石山隘谷里转弯,折向东。
以前放牛,我就走过这条路。

路贴着山坡往上直行,山坡上种枞树、柏树,是黄土,是馒头一样的各种石头,山坡下是砂石土,种枞树,藤蔓缭绕。山道维修过,落着一些淡红或棕色的枞毛。路两边有藤条和刺,还有杂木。枞树的松香味、藤条绿叶的清新味儿,在静静地弥漫。最末处,是一块很大的牛背石,阻着路,即使在下面垫了石块,还是觉得不保险,牛背石突起半米高,又光滑,上面长青苔,雨天湿溜溜,一个不小心,或者小心也会滑一跤,就会滚到下面一米多深的荆棘里去,不是小事。上面的草坪很宽阔,横三丈,直四丈的样子,后面有石头,石头边长着一小块冬茅草,冬茅草开的白色穗状花,像鹤发老头在迎风吟诗,时而一枝在摇曳,时而在点头赞许,时而在一起商量,时而一起迎风摇摆。声音时而像抽刀离鞘,时而像秋水喧哗,时而像窃窃私语。站在土坪上,可以看到崖下的田野、枞树林如大地的装饰,看到勒桑里、平田、七里坪、柏家坪、淌岩水,这些村子像大地长出的不同大小的疖子一样,打乱了大地的平静,以及远处隐隐约约的山的印子,让人觉得远方不远。若非大晴天,那些山几乎都隐埋在尘雾里。只有大晴天,才看得清。山是一个一个的,如春笋般干净鲜嫩。父亲选择这里作为百年归身之处,一定有他的道理。离家近,面前开阔,崖下就是流水,崖前是田野,远处是大山,背后是青山,是山峰,左右都是树林,几乎不用装饰。如果要装饰,就是把他放进去,让这里更安静肃穆和谐。
我想念父亲,一般是不会上山,一个人去到他的墓前祷告或徘徊。
我不想跟他对话,或者,我不想惊动他。
他已经作古,我要尊重他的安静。
我会沿河而上,在五家园前分叉的路口选择走向前面的枞树林。
枞树林的边上有一块油茶树,像这片枞树林镶了翡翠的衣袖。
油茶林下面是水沟,像给这袖子滚了一道银边,水沟之外是发白的沉默的田野。
这里是我熟悉的地方,也是父亲熟悉的地方。我在油茶林里放过牛,在田野里放过鸭子,在水沟里捉过小鱼小虾,也趴在沟坡上牛饮过沟里的清水。蹲在水沟上,我像一只黑色的毛毛虫,抬头,一眼就看见父亲藏在山坡里的坟头。那是父亲的房子,白石墙上的黄土堆上盖着薄薄的青草,披着枞树做的青色大氅,自顾自看着十里外的天地。没有农事,没有俗务,没有辛苦,没有人情,这是他生前想要的生活。我们对视着,或许他看不到我,我沉默,深感悲凉。不到五百米,山脚下的小伯父、姑奶奶、大伯父,我亲眼见过,和他们说过话,一起吃过饭,又永别了的人,他们想要什么?他们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要求?他们都辛苦过,流泪过,绝望过,又是那么坚强、坚韧、忍耐,战天斗地,直到把时间耗到最后,他们是心甘情愿地走向死亡的吗?没有答案。每一个人生前都会留恋这世间的阳光和烟火。每一个亡灵呢?他们给活人只呈现生前的艰难,并用活人的眼泪抹平那些艰难。那些艰难不会刻在墓碑上,很容易被人忘记,被时间抹除。终归,在这世间,他们会归于一阵风,一声鸟啼,一朵花,或者一条蛇。或者一种苦涩的回味。他们不能左右,人也不能左右,历史也不能左右,我们只是时间过客。
父亲若在世,还会想我在这人世间拿到什么?
以他最后的答案,是健康。
而最初的出发点,是金钱,权利,荣誉。理想梦想,不过是野心的装饰。

父亲不在了,但父亲依然在教我思考。只是,他不能再以自己的经验开口说话,启迪我。
父与子,或者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意义,我想,一公里远也罢,天涯也罢,都是思考。思考不需要答案,只需要一个行为一个行为衔接,一个思想一个思想调换,断断续续,陆陆续续,波折起伏,不离不弃,一直坚持到底,就是活着的意义。也可以一开始就不认识,不接触,不交往,一个人像一只斗米虫霸占一棵牛皮刺,披着坚硬锋利的外衣,做一只软糯的蛀虫。这跟墓穴里尸骨一样,直接呈现生命的真理。我被我的想法震惊了。,山头上,阳光里,顶着花花绿绿的清明花的坟墓,像一个不安分守己的老头,他们要表达什么,只是很少人,或者没有人看见,或理解。
我和父亲,不是隔着一公里远,只是隔着一层土而已。风雷之音依然在空中,音容笑貌如在水上,谆谆教诲如鸟鸣啾啾,炯炯目光直达心里。一个世纪,距离不会轻易这么平淡、消逝。一个世纪后,一公里远的距离将消失,被人遗忘。村庄和坟墓,生和死,融合成了大地上平等的存在,勇敢、善良、悲痛和敬爱,依旧像风一样窜进每一户敞开的门窗,留下故事和传说,或忧伤,或欣喜,或平常心,循环往还,绵绵无绝。
2024.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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