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熙的贡献 ——再探《情探》说王魁

巴蜀皓月 · 发表于 2025-1-19 20:55

赵熙的贡献——再探《情探》说王魁

王小遂

自清末民初，由荣县翰林赵熙创作的川剧《情探》问世以来，历经百年，久演不衰，早已成为教科书式的经典之作，並为世所公认。革命前辈、文化学者李一氓甚至推崇备至地说：“此老遗作，可以不印诗集、词集，但不可不印此《情探》一曲也。”

《情探》脱胎于传统剧目《焚香记》。讲述流传已久（宋代就有所谓“戏文之首”的《王魁》一剧）的焦桂英与王魁之间“痴心女子负心汉”的爱情悲剧。

相傳，当年赵熙在自贡亲戚家中看了《焚香记》中的《活捉王魁》后，不满于焦桂英扮像凶悍，及对王魁“捉起就走”的“简单”处理，从而激发了他的创作激情，凭借他阅人无数的丰富生活经历及“晚清第一词人”的过人才华，竟在一夜之間，把一出带有神怪色彩及艺术粗糙的剧目，通过人性化、生活化、社会化、美化等具有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点石成金般地改写成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情探》。后又经“戏圣”康子林先后与名旦刘世照、周慕莲合作搬上舞台，。迅即广得人心，世称“绝剧”，流傅至今，遂成为川剧乃至中国戏曲的不朽精品。

我是在读中学的时侯，从一个长辈那里第一次读到《情探》的。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但立即爱上了它那古典诗词般的清词丽句。以后若干年来，或出于爱好，或为了工作，作为观众和读者，我曾多次看《情探》，读《情探》，在享受艺术愉悦的同时也在不断追求着对它的探究和理解。

如果把我的多方面的感受概括集中到一点，那就是：《情探》的魅力，主要在于赵熙成功地写出了“人”。或者说，是由于他成功地塑造了不同的鲜活生动的人物形像。

他首先面对的自然是焦桂英。按照剧情，此时的桂英已是鬼魂。因而老本《活捉》中，她的扮像就显得凶悍可怖。到了《情探》中，除了上场和结尾时简畧交代了她的幽灵身份外，全剧基本上是扫尽鬼气，让桂英回归于人。而且是身处社会底层（即今天所谓的“低端人口”），却重情重义的人；是对负义者“犹恐他从前恩爱依然在”宽厚的人；是历经苦难“花容玉貌依然在”的人；是深情咏唱“梨花落，杏花开”“馬前呼道状元来”等文彩粲然的感人唱段的人。于是，一个迥异于前让人同情和喜爱的焦桂英就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人们面前了。

至于王魁，更是一个值得深究和解读的复杂多靣的形像。他是忘恩负义的负心汉，是道德法庭的败诉者。既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幸运儿，也是一入官场就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看来，赵熙也曾秉持儒家温柔敦厚的理念，对他心存憐悯。例如戏刚一开场，就介绍了他在豪华洞房中，竟然“心事却如秋”。在“女貌郎才欢同鱼水”之际，还惦念看焦桂英如今“是何下落？”尽管口里说“这笔账既已一笔勾销”，但内心深处却未必已经完全释怀。以至还有些“人生莫作亏心事”的内疚。都表明他仍有一丝善念，还没有丧尽天良。但随着剧情的发展，王魁终于在前有娇妻美眷锦衣玉食的强烈诱惑，后有王法如炉的大刑伺候，顺则荣华富贵，违则一切清零甚至小命不保的态势下，在从善或为恶的选择中，选择了后者。我们看到他由“昧良心出于无奈”的推诿于客观，到“横了心肠断了胎”的绝情抉择，最后是“再不走，我要你的命”的凶像毕露，终于被阎王爷（实为老百姓）捉拿归案，落得个悲惨的下场！赵熙也只能哀其不幸，怒其负心了。

同时，在这个过程中，赵熙还深刻地描述了，焦桂英的一次次试探，对王魁都是一次次严酷的心灵拷问。在仓皇应对时，他的内心充满着“不该不该大不该，王魁做事不成材”“且容她偏房自在”“韩丞相知道多妨碍”“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等等等等矛盾、无奈、挣扎、恐惧和纠结。在简短的对答里，却蕴藏着丰富的潜台词。据周慕莲关于与康子林搭档演《情探》的回忆及其他有关资料，有记述说，康子林在演《情探》前曾对王魁的地位、心情、性格都作了细致的分析，然后设计出每个细节动作，经过半个多月的构思探索，才正式挂牌上演。可说是做足了案头功课。演出后，《蜀伶杂志》上的剧评写道“康子林眉宇之间，神色不定。观其屡次心口相问，并非下愚之辈，亦非生而薄情者。特其良心难敌私欲，患得患失，其终遂陷入负义之一途。”可见王魁的戏份不轻，对演员的要求极高。可惜近时看到过一些《情探》演出，大多重旦不重生，王魁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性格，似乎成了只是为桂英垫戏的“配角”。这显然是不妥当的。

王魁之所以不容忽视，是因为赵熙通过他，描述了封建社会里一个知识分子的命运。而且从中可以看出他的结局不只是个人的不幸，更是一出社会悲剧。领悟到一个好的制度可以使人向善，而一个坏制度则能驱人为恶。让受众在更深层次上，提升对人性，对社会，对制度的认知。其价值已经超过了一个愛情悲剧带给人们的慨叹。在一个演出不过四十来分钟的短短折子戏里，包涵着如此丰富的信息，塑造出王魁“这一个”如恩格斯所要求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是赵熙了不起的贡献。岂能等闲视之！

由此，我忽然联想到鲁迅先生创作的“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小说”《狂人日记》。鲁迅在其中说：“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有意思的是，在赵熙的《情探》里，我们也看到了，在那“吃人”的社会里，不但吃掉了苦命的焦桂英，也吃掉了“幸运”的王魁！这种后续效应，虽然是赵熙老先生当年不可能想到的。

（2025春节于成都养老院。九十又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