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村子东边的庄稼地,少年像路上蹦蹦跳跳的鸟一样,张开着翅膀,羽毛光滑紧致,像护着什么,是风,是迎面吹来的风,是清凉的风,是挂在手臂上,贴在脸上,穿过手指和衣服的风,是爬过高山穿过绿色田野的风,南风,温暖的南风,它把太阳吹亮了,把云朵吹走了,把天空吹干净了,瓦蓝瓦蓝,像静静的湖泊,像堆砌的蓝色颜料,像透明的水晶,让目光贪婪,沁人心脾,把精神照亮了。阳光在风里变得柔和爽朗,大地变得干燥清明,面前的树,河边的树,像沙盘里的树一样立体精致,并且楚楚可怜。
张开臂膀奔跑的少年,一颗流萤一样下了坡。
坪子上,庄稼地里忙活的父亲没有抬头多看一眼这个奔跑的十一二岁的孩子。他的热情,献给了专注,献给了土地,献给了生活,献给了对他并不友好的人们。他只关注锄尖,被土坷垃,被杂草、被沙子磨得明亮的锄尖,像他的目光一样单纯、锐利,他面色平静,但充满力量。他的赤裸的上身披着金子一样的阳光,身上挂着的尘土和汗珠像金子一样闪光,他像木雕一样沉默,凿子的刻痕,粗的在额头,细的在眼角,在嘴角。微微张开的嘴唇,是最深的一道刻痕。嘴唇里隐藏了欲望,没有呐喊,心里面塞满了欲望,也没有呐喊。锄头飞快的一起一落,人跟随锄头一进一退,挥动锄头击碎大块的土坷垃,像击破一个欲望的泡影,俯下身子捡起一兜根须如老人胡子一样长的杂草,在抛杂草到旁边的石子堆上的时候,他用胳膊轻轻地蹭了一下乌紫的嘴唇,吧砸吧砸了两下,捕捉到了和沙子一样的在舌尖在牙齿上跑动的泥土的细屑,尝到泥土的腥味。这些都是当家作主的味道。这不耽误计划,不耽误劳动,不耽误锄土。人活着把泥土翻来覆去,在上面塑造各种东西,就像给这片土地装上好看又香甜的各种配件,甜的高粱秆子,它们那么单薄,必须一棵挨着一棵;还有红薯,它们那么低矮,一辈子都趴在地上,必须相互搀扶缠绕,才蔚为大观不受轻视;辣椒像一块软弱的海绵,却用呛味提醒所有路过的在上面盘旋的蝴蝶和金龟子,它的嫩叶和碎白花不容侵犯。不甘堕落的豆角藤子,不按常理出牌的蓬松的扁豆,长了眼睛似的爬上篱笆,爬上小树,用风中的触须,捕捉着季节的变化和生命的方向。农民在心里描绘着四季图景,又在土地上复现心里的图景。最伟大的画家从不坐在画室里,而是在大地上,像农民一样专注,用各种植物当涂料,在不同的地块和土壤种上不同的庄稼,成功之时,大手一挥,变魔术一样,你看到的绿色成为幻影,你面前只有一片生机勃勃的五彩斑斓。你看得见风在吹动她们,你听得见她们在风中窃窃私语,你闻得到她们不同的气味,你能触摸到她们的柔软而永远无法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坚强。
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是一个和谐的属于山地的世界。此刻,似乎只有路上的少年感觉到了。他加快了节奏,加大了步幅。他像跨栏运动员,他像飞奔的小鹿,他像跃起的瞪羚,他像一个模糊的精灵。他不知道他像什么,他只知道大地干净,这风清凉,拂去了奔跑的疲累;他只知道这风像水,在风里,像在水里一样可以漂浮,可以凭空跃起,可以像鱼一样自由。他需要这种自由的奔腾和释放。他身体里蕴藏的力量在这一刻苏醒了,他本来是一只鸟。现在,他要抛掉身体这种沉重的宿主,要跑起来,捉住风,让这温柔清凉的风在头发上多停留一会,在耳朵里多停留一会,在胸膛上多扑腾一会,在手指上多缠绕一会。他要感受风的力量和神秘,他想有那么一天,他要跟风一样轻快温柔,在庄稼上留下逗弄的记号,在禾苗上留下波浪,在大树上留下牵绊,在檐马上留下密语,在岩石上回旋,然后在天空中,在大地之上,在阳光里,呜呜作响,尽情欢喜,尽情挥洒。
下了土坡,拐来拐去纵横交错的田埂画出大地的沧桑。它们像智慧的绳索,把每一块水田切分到最适当的形状,然后闭口不言,任马鞭草、油草、蒲公英、野菊花在背上生长。接着田埂的是河坡,河坡是一条巨大的绳索,捆着龙一样在田野里在山脚下在村口闪挪腾移桀骜不顺的小河,让它乖乖听话,并且教会它唱歌,在滩头,在坝上,就是在平静处不能歌唱,也要像自己拥有的身份一样,荡漾出粼粼波光,昭告天下,它不仅拥有沿途的风景,还拥有天空。
河坡中间是黄沙路,赤脚踩在上面,像被胡子扎了。
一边是田野,一季稻绿油油的,吹着四月的风。风再吹些日子,禾苗便会遮住田里所有细碎的银子一样发亮的水面,铺陈一层厚实的稻香。
一边是庄稼地,冬小麦听从风的安排,一层接着一层喊着号子。风再吹些日子,男人便在腰里别了镰刀,女人戴上蓝布头巾,与麦子亲密接触。
河边上,冬茅草要追随风离地而去,一边的黄荆子翻卷叶子也要跟随,奈何被何首乌缠着,何首乌也要飞翔,腾空的娇嫩透光的鹅黄色叶尖在拼命点头,河水都看见了它的渴望与疯狂。那些匍匐在泥地上的草,节节草、红兜子、车前子、苍耳子……这些微不足道的家伙们,此时却很矜持,跟河边的冬茅草、黄荆子、何首乌、金樱子的态度完全不同,它们贴在大地上,大地给与它们的,要比风多很多。大地才是它们的家,它们的依靠,毕生的财富。越靠近土地,心里越踏实,就像双脚落进土里的农民,他们把毕生心血都灌注给了土地,他们从没有想过离开土地,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一生都不敢想的问题。他们就是土地,土地就是他们,岁月把他们融合在一起了,跟人类的历史一样长。
追风的少年很快地到了桥头。
木桥,三根去皮杉木乔在一起,就是村庄连接庄稼禾苗的桥梁。
赤脚踩在原木上,只能看到水里的倒影,桥在颤抖。
他在水里看到了身上的白色背心,看到了黑色瓜皮一样的头发,看到了自己狗一样的身躯。他想看到水映着的眼睛,他在水里看到了两个黑色的小圈子;他想看看耳朵,看看鼻子,却什么都没再看见,就过了桥。在干净的青色的石板路上,他再次张开双臂,像羚羊一样跳起来。村头呼啦啦的棕叶树像伴奏,几乎能完美配合他奔跑的节奏。黑色的瓦屋像一艘一艘破船挤在一起等着拆解和消失。木头的味道柴火的味道都带着一丝妈妈的味道,朴素,温馨,甜得稍稍有些粗造,但可以填饱肚子,可以安下身子,可以心安理得的想,就这样,就这样一辈子朴素地陪着妈妈,看她忙忙碌碌,看她思考,看她微笑和叫喊。这一切多么平常,和昨天一样,没有波澜和折痕,像一张纸一样完整光滑。
夜里,少年在温暖躺在稻草清香的床铺上做了一个梦,他飞起来了。只是飞起来像一只青蛙,脚一落地就蹬起,像青蛙一样弹跳,每一跳,都能飞几十米远,从东边坪子上的庄稼地到村中心的家,一里多地,他几步就走完了。去三里外的学校,赶在上课铃声前进了教室。一路上,从落后到超前,他在地上飞翔着,超过了很多同学。在他面前,和他一样背着书包的少年就像在学走路的孩子一样,简直不堪一击。
他飞了一个晚上,越飞身子越轻盈,世界上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脚步了。
只是,没有人察觉到他脸上的愉快,没有人在意他微微扬起的嘴角,没有人打搅他舒展的眉头。他的身子弓着,蓄备着力道。他在梦里,不是国王,而是天地的主人,驾驭着风,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和风一起打点着这个诡谲多变的世界。不能让他长大,不能让他醒来,不能让他的热情只驱动欲望,不能让他看透生活本质。大家都知道,所有的美梦,都应该归还给少年。
2024.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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