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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散文|弯弓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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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18 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每每念及平凡而朴素的生活,我就看向门边的碗柜——我们村里叫站架。站架杉木制成,下面是桌子一样的架子,没有面板,空的,前面三个方格,后面两排横格,木板隔成的,便于放洗碗盆、砧板之类用具。碗柜“有脚”,尺二高的木板,一边一支,立在架子上,顶着碗柜。碗柜分三层,最下面一层放洗干净的碗,饭碗五只一叠,或者六只一叠,反扣,叠多少,在于碗有多少,没有其他讲究。最里一堆,叠海碗。倒数第二层放剩菜。倒数第三层设置推拉板,里面放猪油,以及备用的洗碗渣。洗碗渣是丝瓜络,自己种的,大家过去不知道它是最去油污最环保的洗碗神器。第二层、第三层左边有竖格,宽八寸,长约尺五,分两层,下面是一个抽屉,放洋火,除此之外,还放钉子、钱凿、半截铅笔,和记录各种数目的纸片。上面一格装小门,里面放盐罐,黑陶的,圆肚,里面经常有半罐白盐。罐子受了潮,一年四季湿漉漉的,能照出人头的一团影子。
  最上面一层放猪油或肥猪肉,是什么,看家庭条件。条件好,猪油,又叫明油,将就的用饭碗装,讲究的用专门的黑陶油钵。生活条件差一点,就是切成指头大一点的肥猪肉,放在有盖的黑陶油钵里。猪油钵里放一个带蓝花花的调羹,书里叫汤匙,油腻腻的。炒菜的时候,锅烧透了,还在捏着调羹犹豫是不是多滴几滴。放肥猪肉炼油的爽快,煮白菜、茄子、辣椒、苦瓜、葫芦,都只是用手拈一块撇进锅里,听见 “吱”的一声,心里踏实了。无论是猪油,还是猪肥肉,油星子都会粘在手上,又去抓盐罐,又去关上门,又去合推拉板,站架最上层沾了油星子,就成了偷油婆的乐园。比大拇指还大的偷油婆,无论主家多么寒酸,它都一身油亮。主家并不会专门寻它打死它,没时间。但只要它冒头,主家就绝不会放过,一边挥舞着鞋底打,一边唤鸡。大黄母鸡从来不拒绝这么一口饱满的荤腥。
  站架顶上是杉木镶成的木板,一指头厚,上面盖一层剪开的淡绿色化肥袋子,在上面放刀,放各种刀,其中必有一把弯弓镰刀。和柴刀,也叫抓骨刀、禾镰刀、割草刀排在一起,像兵器库。在东干脚,每家都有一把弯弓镰刀,一把柴刀、两三把割草刀,和三四把禾镰刀。弯弓镰刀像一弯有肉的上弦月,柴刀像平庸的柴块,但刀头有一粒鹰嘴,冷峻峻地,份量不容争辩。柴刀把子长不过五寸,粗如甘蔗,五指刚好抓住。弯弓镰刀和割草刀的把子最长,一尺半。弯弓镰刀把子长,把子可以插进腰带,它不需有尖利的锋刃。柴刀刀背一指厚,死重,劈柴靠用蛮力,刀刃薄易缺,不追求锋利。弯弓镰刀轻重刚好,只需开锋,便是趁手的利器。所以,它俩只有一线明亮的刀口,但也快要被乌青的刀身侵吞完了。割草刀每次使用之前,都要专心在磨刀石上磨一回。它刀片薄,磨锋利,才能耐得住柴草的消磨。因为锋利,容易伤腰,割草刀刀把长,也不适于挂在腰间。禾镰刀薄如纸片,形如一弯新月,不耐用,几乎一年一换,新的乌青带齿,平时一层灰尘。这刀女人用的多,割禾、割红薯藤,割田埂草,都不太费力,几乎都交给了女人来做。男人用的多的,是弯弓镰刀。
  我家里当然有一把弯弓镰刀,茶树枝做的刀把,一尺多长,常年使用,刀把油腻包浆。刀把易于松懈,就在石板上顿,家家户户的刀把都顿秃噜皮,裂开了缝隙。上山砍柴——砍什么柴,用什么刀。弯弓镰刀是用来收拾灌木藤条和树枝的。我尤其记得弯弓镰刀的原因,是父亲爬上枞树,用弯弓镰刀劈砍树枝,一刀下去,没收住手,刀劈断树枝,直落在了膝盖上,刀尖吃进了肉里。父亲疼得喊了一声,从树上滑了下来。在旁边一棵树上砍树枝的火云叔见了,跟着滑下树干,见了父亲的惨状,二话没说,把手里的弯弓镰刀插进腰带,背上父亲就往柏家坪地区医院跑。火云大叔年轻高大,五里地,一气未歇。父亲伤及骨头,在医院住了两天,就耐不住闹出院了。当队里社员把我父亲的弯弓镰刀拿回来,母亲气不打一处,挥起镰刀往地上石板上剁了两下,溅起了火星,才解气的把弯弓镰刀扔在门前土墙角落里。弯弓镰刀很委屈的靠在烂砖墙上,旁边是鸡埘,面前是喂鸡的糠盆。父亲出院,一看,弯弓镰刀吞亮的刀锋已经被黄色的米糠和鸡屎糊住了。刀身上鸡屎点点,刀把上米糠星星点点。问是谁收捡的。没有一个人承认是自己干的。
  父亲的腿伤好了之后,到阳明山里修双龙水库。
  双龙水库是宁远当年的重点工程,柏家坪区所有大队生产队都派生产队员去支援水库建设大干快干。父亲是生产队长,一马当先,走的时候,带上了弯弓镰刀。它刀把子长,除了砍柴,还能防身用。父亲带着弯弓镰刀,母亲问:你忘了痛了?还要?父亲说只是砍柴,不会失手了。父亲把刀把插进裤带,昂首挺胸,一副豪情满怀的样子。每天收了工,父亲都到工地附近的山头砍灌木条子。一个空闲,就能砍倒一片。原地晒一天,第二天收工了一个人去收拢打成捆,黄昏时候担回东干脚。一个工期下来,父亲担回来的棍棍柴,放在门前禾塘上,墙成了一堵墙。其他人也从水库工地担回柴,但不及父亲的一半。双龙水库坝体合龙,父亲回来,悄无声息的把弯弓镰刀放在站架顶上。站在门前,看着禾塘上的两大堆棍棍柴,自豪地吹响了口哨。
  我上大岭的时候,也用了父亲的弯弓镰刀。几个年轻人,扛着钎担,说说笑笑,跟着九哥走了十来里地,去大岭上砍栅子柴。大岭是阳明山余脉山峰,一年四季云蒸雾绕。九哥在路上教我:用弯弓镰刀砍栅子柴,要朝前劈,不要向下劈。你还记不记得你父亲前几年一刀剁在自己膝盖上的事?我离他几棵树远,没有看到,我敢肯定他当时是向下劈。
  上大岭这事过去三十年了,九哥已经老成了一团影子。每次见到他,即使佝偻猥琐,我都记得他当年教我用弯弓镰刀的方式,恭敬给他递烟。我跟着九哥只上了一次大岭,却是人生的第一课。那时候大家都豪情万丈。
  担一挑柴,走十来里路,受教育的不仅是身体。东干脚离双龙水库,远远超过十里地。父亲,邻居,那些光脚板去修双龙水库的各地的生产队员,他们不是不知道辛苦,而是理解破除生活桎梏的,不仅需要弯弓镰刀,但只有弯弓镰刀是远远不够的。他们有想法,然而只能选择等待,在等待中用时间和体力喂养乡村生活,挣扎了一辈子。
  站架旁边的门角落里,摆着钎担、扁担。钎担挑柴草,扁担挑箩筐。经常用的竹子扁担摆在水缸边上,光溜溜,汗水浸润出来的黄,像金子一样。门角落里的钎担扁担和站架顶上的各种刀是配套的,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在吃灰尘。修房子的时候,母亲把这些家伙拢在一起准备当作破烂扔了。父亲在河滩上觅到又把它们一一捡回来,用粑龛装了各种刀,连同钎担扁担一起,放在隔壁瓦屋门角落里,说闲时留到急时要。
  父亲走了几个年头了,站架已经换成了消毒碗柜,放在专门的厨房里。
  厨房里,单眼燃气灶,绿色煤炉,黑的柴火灶,排成一排,有点古里八怪,却又那么亲切。这就是农村,这就是日常。然而,竟然在消毒碗柜上,看见了“传家宝”弯弓镰刀,古色古香地,和一支白药牙膏、一把挂面放在一排,毫不相干,却一点没有违和感。角落里淡蓝色煤气罐和墙脚下一小堆一头厚一头薄的淡黄色杉木边角料远远相对。母亲说,自留地边上的河坡生了很多水竹,一片一片侵到地里来了,挖都挖不死。竹枝硬铮,又滑,只有这把弯弓镰刀好用。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已经七十五岁,站着不动都颤颤巍巍。在她身上,我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活着,绝不屈从和好逸恶劳。
  弯弓镰刀平平无奇,像一弯青色的月牙,锋口藏在云里,只露出一线白刃,母亲却赞美了它。
  平常的弯弓镰刀像过去的时光一样喑哑无用却又满是记忆。老去的油茶树枝刀把因蒙尘而暗淡无光,刀锋如云里露出一线的清冷月牙,它和故事躺在永恒的时间里,却又时常被人忘记。它没有委屈,没有抱怨,有内涵,却始终遵从安排。日子没变,生活沧海桑田。我们逃离乡村,四处追逐,天南地北不厌倦,却不可避免地变得庸常琐碎,远离了靠一把镰刀生活的纯粹。我们一心一意创造的现代生活,有时候像镰刀砍下的树枝一样,看似有用,却不堪大用。这是多么正常,想想,却又觉得荒唐,无论我们是多么的一本正经!
  我拎了拎,弯弓镰刀还是当时的分量。
  父亲已经在人间走丢,母亲已经风烛残年,我们在人间摇摇欲坠。岁月有情如刀,见证了变化,岁月无情如刀,让我们呈现了本来面目。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劳动方式也改了很多,然而,解决某些问题,还得用老办法。禾镰刀、割草镰刀、钎担、扁担、锄头等日常工具,已经远离农民的双手,青山大岭依旧在,田野年年稻花香,但收割机、液化气……已经无可救药地进入了生活。人还是那些人,还是他们在推动着时代,但所有的生产工具都换了,提高了效率,也带来了遗忘。这一切来得太快,来不及感叹和遗憾。但祖上的智慧,一直隐在平凡的生活中。
  我们也会像一种农具,哪怕曾像弯弓镰刀一样所向披靡,终究会伴随着一代人退出中心舞台,退出视线,披上灰尘,在时间里被悄悄遗忘,最后自己销蚀掉。但我们确实来过这世间,战斗过,像客人或流星一样,拥有刹那的温暖和光华,但结局必然是不可避免地落寞。

  202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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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19 13: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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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22 16:1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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