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社区-四川第一网络社区

校外培训 高考 中考 择校 房产税 贸易战
阅读: 699|评论: 2

[散文随笔] 原创| 酒和坟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5-3-6 17: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沿山脚向西,是村里的自留地,一户一块,平时这里聚最多的人,长最好的庄稼。山脚下本没有路,都是自留地,连在一起,比村里的房子还挤。分田到户,思想解放,人手勤奋,市场活跃,地里出产的,养的喂的,都增多。为了走向市场,有条好的出路,民兵营长——村里在大队最大的村官带头,派工,集体修路。从庄稼地下面走,要征用田亩,都是上好的水田,从山脚下走,征用自留地,但一半路可以挖山脚小坡,算起来,从山脚修路代价最小。亮叔——民兵营长挨家挨户走,好处大家都知道,集体刚解散,但大家为集体的心是一样的。修东干脚第一条马路,对东干脚人来讲,是无上光荣,阻挡不得。出力,出地,出工具,出热情,出计策,有什么出什么,男女老少一起铺筑这条简易公路。过自留地,过阙家岭,过段家,过平田的自留地,每次有阻碍,民兵营长都主动出面协调。松散了的村民,又聚在一起,拿出了搞集体的热情和干劲。这是一次简短的相聚,修完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聚在一起做事了。大家有说有笑,手底下并不慢,在山脚一点一点向前掘进。从东干脚到永连公路,直线距离一千米左右,在山脚曲曲弯弯,长度远远超过了一千米。大家并没有在意,都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路就一定修到与永连公路接起来。以后出行再不用肩挑手提,东西多可以拉板车,东西重可以请车子,走路也可以解放一下脚杆,可以踩单车了。村里男人以后娶老婆,不再被媒婆嫌弃出门就是一条黄泥巴巴裹裤脚的泥巴巴路了。路修好后,村里有人动了心思,要致富,得靠路,几家人就从山窝窝的村子里搬了出来,苟叔、实叔、乐叔……路边有自留地的,在自留地建房,没有自留地的,在山坡上开出地基来建房,就图一点,出门就是大路,板车可以停在门口,而且开敞,没有邻居,没有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口角纠纷,乐得清净和独立。

路修好之后,村里人得了交通方便的好处,但交通好又引来了盗贼。上个世纪九零年代末,政策好,大家生产积极性高,养鸡养鸭,养猪养牛,种菜种瓜,红红火火。大家高兴,没料到招引了贼惦记。开始丢谷子,盗贼趁黑夜到谷仓里装谷子,丢衣服裤子,连内裤都丢了,丢腊肉,云婶十二月酿了半缸酿豆腐,连缸带豆腐一起被偷了,丢农具,丢鸡鸭,最后丢耕牛,我家丢了一条,小伯父丢了一条,整个村子人心惶惶。村里的劳力自发组织起来,分组轮班,到了晚上,就值班,拿钢管,拿狼牙棒,拿扁担,拿镰刀,趁手合用的都行。在路上巡走,从村最东边的井,到村子最西边靠近阙家岭的云婶家,从村里的巷子,到新修的简易公路。不巡查,可以呆在楼上,或者呆在树的暗影里,观察前面的动静。我和石头叔一班,他喜欢呆楼上,搬个躺椅,旁边立一支三节电池的手电筒,一个人坐在月光里,观察四周的动静。我喜欢提一条钢管,在路上晃荡,从东边的水井,到西边的阙家岭。但从不走出水井范围一步,水井那边,是山脚下的空地,山脚岩洞多,山坡上树多坟多,有各种故事,我是极力避免一个人去面对的。到西边,到了云婶屋子便折回,不过云婶的屋子一步。屋子旁边有路,路边坡上有轮船一样的大石头,大石头那边,阙家岭,山脚路边的坟墓多得数不过来,新的旧的挤在一起,在安静里的月光里十分瘆人。我跟着大人夜里走过一回,坟墓像一群土拨鼠一样从地里冒出来,迫压得令人头皮发麻。

云婶屋子后面,还是有坟。每次经过,我都不由自主的看一眼。在轮船一样的大石头旁边的一小块空地上,坟头孤单地高耸在月光里,像石头一样平静,茫然。附近都是石头,我也知道都是石头,但在月光里,远处的石头,就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让人心生疑窦。多看一眼立在山坡上的坟头,心里倒觉得踏实一点。这个坟头,是明叔的。明叔离开人间,已经两年多了。他体格高大,不苟言笑,不代表他木讷,他是我们村里第一个正儿八经考上大学的人。葬在这里,是他当时提前上山下乡了——他本来是农村的,下什么乡?直接回来得了。运动落幕,他回到学校,毕业分工,他要求回到老家,一直在基层工作,没有当过一回带长的职位,副乡长都没干过。从一个乡,到另一个乡,从集镇,到山里,从组织委员、宣传委员到山里干民政干事。他的同班同学干到了市委常委,他一路走低,但他从来没有表现过委屈,安之若泰。老婆让他跑跑关系,找找老同学,送点礼,得点关照。他遵嘱去了,给老同学送了一大袋木耳。他老婆说了出来,他不通人情世故。送礼送一袋木耳,这成了全村人饭后茶余的笑话。他没有解释过。周五下午回来,天色尚早就去自留地干活,周六回来,他还是一门心思下地干活。他在家只有一个爱好,喝酒。只有酒,才能给他鱼一样的自由。不干活的时候,他都在喝酒,或在去喝酒的路上。酒就是胆,喝了酒,才放下面子,肆无忌惮忘乎所以滔滔不绝。他有一个压抑在心里的想法,一个晚上喝醉了,跑出家来,一个劲地拍打邻居的门,说邻居老婆屁股大。一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但都装作没听见,没有一个人起床开门出来起哄,但大家都知道了他严肃的表情里,还藏着一个最不顾忌脸面又合符人性的原始本能的冲动。

干完活,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敞开门喝酒。他的老婆也是有酒量和读过几年书的知识青年——有知识的人不仅往往会因为缘分对上眼,还因为生活习惯类似而互相欣赏。他们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在他们的话语里,所涉及到的人,既是好人也是有缺点的人,他们有自己的判断,并且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一针见血,却是那么的中肯,大家也认为那样公正,只是不敢说出来。他俩不怕,不是明叔在乡政府工作,算有头脸的人物,就是明婶,在村里有话说话,一直不藏着掖着,对的错的,当面鼓对面锣说出来,大家评判。不少的话和事,都是不敢摊开见光的。因为偏见和私心,或者偏好,都在暗中鼓动,煽风点火。他两口子尊重事实,一个说,一个评论,一个点评,一个附和,夫唱妇随,很有点美满和谐的样子。遇到路人经过他家门口,只要脸熟,非亲非友,明婶都要站起身走出来叫住,请留下来进屋喝酒。他们的热情,像酒一样单纯。如果路人客气,或者故意客气,大家都知道他们夫妻俩好客,不拘小节,有时候要装一下客气,明婶一边讲进屋坐下只喝一杯,一边伸手抓衣襟,非得把对方拉进来一起喝酒。而在桌上,明叔已经悄悄摆放好酒杯筷子。很多时候,他们夫妻俩喝酒,桌上会多放几副碗筷,备着。他们是半边户,住房只有两间土屋。但这不是事,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先来呢?何况,大的孩子才上初中,孩子还小,一切还来得及。开心生活一天,就是人生有意义的一天。明叔不在自留地里聚精会神躬耕,喜欢一个人站在门口空地上,有时候面对他的房子出神,他是学建筑的,他知道材料和成本。有时候他面对田野张望,生机盎然的水田,像风景画抚人心田。他和一个农民一样,融入乡间瓦屋河田野。不喝酒,明叔不苟言笑,看屋子是一副严肃样子,看风景,还是一副严肃样子。如果不跟他招呼,他就只平静地看着,绝不先开口招呼。明婶说他不会招呼人,不会搞关系,从集镇调到大山里,他也不争,按照他的学历和能力,他同学一样的,都当市委常委了。明叔听着明婶的数落,好像事不关己。最大不满的时候,就是面若冰霜的朝明婶翻翻白眼。不耐烦了才说,到哪工作都是工作,工作做好,政府又不是不发工资。这是他们私下的话题。我路过他们门口,他们正好敞开门喝酒吃饭,明婶就把我拉进去,我敬他们酒,共浇心中块垒,他们就一起给年轻人唱赞歌,酒还好喝,如沐春风。

河里发大水,木桥被洪水冲走了,石头桥墩也被洪水冲散了。村人到平田院子碾米、打油、卖鱼,都要绕着走。亮叔——民兵营长已经出门到云南贩牛,投入到了市场经济。村里的几个长辈,做过砌匠的树叔,浑身有力的真叔、桂叔,还有我们几个青皮后生,都一样热爱我们的乡村,聚在一起,要大队批条子,到大队的林场砍一些枞树,运回来架桥。当我们把木头散乱地放在桥头,准备听从树叔的安排——他做过砌匠,在这一带路赫赫有名,他指挥我们准没错。家里有骑马钉的,回家拿骑马钉,家里有油锯的,回家取油锯,家里有斧头的,回家背斧头。需要什么,家里有的,毫不吝啬拿来。在树叔指挥下,一些人站在河里打桩,捡石头,钉码钉,一些人在河坡上锯枞树…… 明叔从身后冒出来,看了看,说不对,不能再架木桥,要架桥就架一板水泥桥,大河大水再也冲不走。树叔作为牵头人,拎着一把柴刀,转过身,迎面和明叔招呼了,解释说原本也是想架一板水泥桥,公家钱不够,我屋前有点沙子,材料还是不够。明叔伸出大脑袋往河里瞄了一眼,抬起手抖抖瑟瑟掏上衣口袋,掏出一张钞票,他口袋里只有一张五十元的绿票子,递给树叔说:我出五十块,买水泥。树叔问嫂子不骂人啊?明叔面无表情答:我也是东干脚的,大家都是东干脚的,有什么好骂?树叔说没模板。明叔说一家出一块木板。大家都出了还不够,到我家里抽楼板。我上个礼拜从山里背回来一棵杉树锯的新楼板。当时一包水泥才八元五角,加上公家原有的一点水泥,架一板小桥足够了。明叔站在河坡上,看着我们我们搭架子,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我们拌水泥了,他才转身,背负了双手,慢慢穿过稻禾青青的田野悠悠然回家。

就是那年,明叔的娘在腊月十八死了,八十高龄,来凭吊的客人朋友多,明叔没有管好喝酒这个爱好,喝到肚子疼。老人上山安葬后,明叔进了医院。客人亲友离开,家里还有很多剩菜,他大哥心好,把鼓乐班子留下来吃晚饭,吃了晚饭再走。鼓乐班子是对面村子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又都知道他们这家人热情好客,就留下来吃饭,酒足饭饱后又聊天,晚上才离开。明叔在镇上医院被诊断为胆结石,疼得活来死去,拉到县医院,诊断是胃穿孔,整个胃都烂了,已经没有抢救价值。半夜拉回来,家里人哀嚎一片。那是腊月二十了,大家都很忙,又觉得不可思议,母子相继离世,这是罕见的不幸。他一向沉默寡言,或许不是彻头彻尾的好人,但他肯定是一个公正的人,不仅乐于温暖别人,还非常热爱生活。大家都留出空来,送他上了山,在他坟前倒了好几壶酒,才回到混乱的现实世界来。他的坟墓,石头上盖土,像他生前那张肃静的脸,不喝酒,找不到一点喜怒哀乐的印子。

在明叔生前,我和明叔、明婶喝过很多次红薯酒,吃简单家常菜。唯一不同的是,他从山里带回了一些山货,干笋子,干菌子,烘得干干的腊肉,这些东西一起炒,末了加一把干的红辣椒,就是与众不同的佳肴。他们从不吝啬与人分享。明婶还在人世,不喝酒,改打麻将了。每次走到这里,我叫云婶,云婶在屋里答应了之后,转身之间,一眼就会看到山坡上明叔的坟墓,披着朦胧的月色,孤独,冷傲,模糊,和石头一起融进了山岭。

2025.2.26







打赏

微信扫一扫,转发朋友圈

已有 0 人转发至微信朋友圈

   本贴仅代表作者观点,与麻辣社区立场无关。
   麻辣社区平台所有图文、视频,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本贴仅代表作者观点,与麻辣社区立场无关。  麻辣社区平台所有图文、视频,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楼主| 发表于 2025-3-7 17:02 | 显示全部楼层
[img][/img]

 楼主| 发表于 2025-3-10 17:27 | 显示全部楼层
[img][/img]
高级模式 自动排版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复制链接 微信分享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