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山的第一缕晨光总落在观云台的青石板上。我数着台阶向上走,石缝里钻出的野草沾着露水,像一串被岁月磨亮的绿玛瑙。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窸窣声,抬头便见褪色的红布衫在林间忽隐忽现——何站长又比朝阳早醒了半个时辰。 山腰戒毒所的不锈钢大门永远虚掩着,门轴缺油的吱呀声是这座山最古老的方言。办公桌上的观测日志堆成丘陵,墨水瓶盖永远拧不紧,钢笔尖在纸页间犁出的沟壑,比后山的防火道还要绵长。二十年里,他记录下的数据在铁皮柜中发酵,酿成整座山脉的呼吸曲线。 那年仲夏暴雨撞山,我跟着他去检修燃气撬装。泥浆漫过脚踝,他背着的铁皮工具箱叮当作响,恍若檐角风铃撞碎满山雨幕。突然他蹲下身,拨开浮萍露出蜷在荷叶下的白鹭雏鸟:"瞧,雷公劈不断的命数在这儿续着呢。"他说话时甩落的汗珠坠入水洼,惊起一圈正在写诗的涟漪。 储气罐区的监控屏见证过多少屏息时刻。去年惊蛰,可燃气体浓度报警器忽然尖啸,他抓着对讲机冲向球罐的身影比山鹰还利落:"经纬度锁定,泄漏点距主管道15米。"夜色里,他举着防爆手电检查焊缝,光斑游走钢壁如同为沉睡的银龙抚触鳞甲。 白塔山腰那棵歪脖子杏树最知人心事。树皮上深浅不一的刻痕,是站长丈量儿子身高的年轮。去年九月孩子去乡镇就业,他在树根旁埋了包山核桃:"让树替我看着,等果仁酿成了琥珀,娃娃就该回家过年了。"露水打湿的烟盒纸上,他给妻子写的半封家书被山风卷走,飘成了输配工们传唱的民谣。 霜降那天,站长带我们检修调压箱。混凝土基座里嵌着半块青砖,他抹去尘埃露出"1983"的钢印:"这是建站时的奠基石, 四十年前也有人在这里守望着万家灶火。"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压力管道上,恍若不同时代的守护者在此熔接。 如今智能监测系统覆盖了山野,站长仍坚持每日徒步巡检。他说地下的铸铁管会唱歌,不锈钢的阀门记得每场暴雨的体温。那天看见他猫腰在荆棘丛中,把被山洪冲歪的警示桩一寸寸扶正,忽然明白:有些坚守不必气吞山河,不过是让每簇蓝色火焰都能安然跃动。 白塔山顶的储气穹顶又泛着银光了,站长裹着防静电服倚在控制室窗前。山风掀起他灰白的鬓发,露出耳后那道被阀门扳手划伤的淡疤。云雾漫上来时,他的背影渐渐融进纵横交错的管网,唯有那双磨破的劳保鞋,在露水未晞的巡检道上印下深深浅浅的油渍——那是时光盖在钢铁脉络上的私章。 ——李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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