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袭窗忆故人
春日暖阳拥着绿植,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在地板上,恍惚间看见大外公坐在老竹椅上,鼻梁上滑着老花镜,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算盘珠上轻快跳跃。那些清脆的算珠声穿越几十载光阴,在记忆的深潭里激起涟漪,将济渡桥头的晨雾、门前的车辙、叮咚的风铃,还有鬼怪狐仙的夏夜,一帧帧鲜活地铺展在眼前。
最早的记忆应该是我5岁左右吧,清晰的印象里,大外公总是面带笑容,和蔼可亲,是一个特别喜欢我的人,也许因为母亲是张家长女,我算是长外孙,爱屋及乌吧,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我看起来特别可爱。我时常踮脚趴在苔痕斑斑的青石桥栏上,看晨雾在碧玉般的水面织就轻纱。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济渡河还带着未经雕琢的野性和灵气,河里还有很深很清澈的水,水里还有很多很多的龟鳖鱼虾,听大舅说他一次钓到过十多斤团鱼,岸边还有随风逐波摇曳的碧绿色的水草,连通河两岸的318公路就是济渡桥,桥面由碎石泥结铺就,石缝里钻出几丛倔强的小草,桥墩上攀满墨绿的爬山虎,随着水波荡漾在石壁上投下粼粼光影。桥边茂密的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新竹的清香混着河水的腥甜扑面而来,桥上游大概60米还有座不知岁月供人通行的石桥。那时的碎石公路蜿蜒如银蛇,载着叮铃铃的自行车队和突突冒烟的货车,在门前扬起或浓或淡的尘烟,直到现在那条河和那座桥还偶尔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大外公就住在桥头附近一大通房子里,外面是门面,空气中还漂浮着煤油、陈醋与红糖混杂的独特气息,还有摞成宝塔形的搪瓷缸、堆满整面墙的各色布匹、摆满琳琅满目日杂用品的货架,用以补贴维持家计,后面是日常起居之所。大外公在济渡的供销社上班,大外婆在缝纫社上班,我的母亲、三姨、四姨都跟着学过缝纫。大舅在永兴上班,听说在当时是很调皮的风云人物,后来去攀枝花上班了。小舅在和平上班,后来去区供销社,再后来到德阳上班了,而特别喜欢我的小姨那时还在读书。他们家的门关起来是很难的,要由很多块十多厘米宽、二米多高、内侧用油漆标着"12345....."的编号木板按序拼接,一个不能错,错了就会关不上,只得重来,对我来说那可真不是个小工程。他们想要我睡觉了,就说外边有麻老虎要吃人,专门寻找那些还有亮光的地方,可怜我那时没读幼儿园,智力不足,没有见识,还很怕黑,就只有关灯睡觉了。他们顺带还教会我几句民谣: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要吃人,夜里要关门,门对门,虎对虎,恰恰对到中指拇,有时候他们也会教唆我说母老虎,我居然也真听他们的话,后来才知道是他们不敢说,只是借我的嘴发泄他们对大外婆不满的情绪。
那时候最无聊有趣的事情是坐在大门处比较从左边过去的车多,还是右边过去的车多,有时候数到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边多了,有时还没有数到第一百辆时,西边的火烧云便染红了灰褐色的瓦檐。大些点的时候就会和其他孩子猜下一辆是从左边来还是从右边来,是客车还是货车,是单数还是双数。大外公出去工作之时总会叮嘱我不要乱跑,要注意公路上的车,用他粗硬胡茬在我的小脸扎上几下,那种微痛的酥痒至今犹在,其实那时还是有点怕胡子扎。间或给我带一封米花糖,金黄的糖衣裹着雪白的爆米花,咬下去会黏住门牙和嘴唇,得用舌尖一点点舔化,有时带回来的是其他小吃,吃得那叫一个开心,一个好吃。最难忘是那个暮春黄昏,最喜欢的的铁环从桥栏缝隙坠落,在河面激起银亮的水花,伤心痛哭之际,大外公找来竹竿,绑上勾子,佝偻着腰在河里打捞许久,或许现在已经锈蚀殆尽了,当夕阳将他的白发镀成金红,皱纹里还沾着河岸的泥星子,还没有找到铁环的时候,自己就更加伤心了,但很快却被奶糖治好了,他变魔术般从中山装口袋掏出几颗奶糖,给一个还哭,就给两个,三个,直到不哭不伤心为止。那晚我枕着竹编凉枕,听夜雨敲打瓦檐,嘴里含着奶糖,在梦里高兴去找铁环了。每次回家的时候,喜欢我的小姨总会用一个大的口袋给我装满吃的、用的、还有学习用品,回到家里还可以给小伙伴得瑟几天。
后来他们把房子留给马铃娃一家了,在场头氨水池上面修了几排房子。最外边是门面房,从房前边沿池顶走到中间就是堂屋,堂屋左右两边各有两间住宿的房间,左边第一间是么姨的房间,第二间就是小舅结婚后的新房,堂屋后边有一条宽窄不同的路连接门面房和卫生间。在卫生间外边还有一间房子,因父亲工作调动,初三转学到济渡时还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很崇拜我的表弟马铃娃还在读小学。后来他退休了,退而不休,还在辛勤操劳,有次跟他去南充西门市场进货,在西门市场看他在成堆的货品间穿梭,用笔在事先拟就的清单上勾画,挨个把货进齐,再用大的袋子去把所有的货收起来,放在三轮车上去客运站,返程班车上,他把我护在靠窗位置,没有位置时,自己半个身子悬在过道,却还不忘逗我开心。很多时候就在市场外边小吃店里吃豆花饭。再后来,他们把上面和下面的房子都卖了(旧房子到现在都还在,而新房子又重新修了),到德阳去定居生活了。
听舅舅们说外公们出生于大城公社张家坝一个贫苦家庭,在外公几个月的时候,外祖父就因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留下母子4人相依为命。外公的大哥12岁就下地耕作,因脚疾无钱医治,不久病逝(余者称大外公、外公),外祖母(所有的人都很怕她,感觉对其他人都严厉,对我很疼爱)为了养活他们哥俩,白天出门打短工,夜里在昏暗的桐油灯下手工纺棉织布,勉强让一家3口能吃上饭。外公们稍大一些,就要放牛、打柴、割草、捡拾粪便、上街卖水果,甚至是力所不及的重农活,因为家里一贫如洗,没有人可以依赖,也没有人可以依靠。为尽快负起家庭责任,大外公在四川刚解放就参军入伍,在利溪为政府征粮,次年部队整编为60军181师。1951年春节后,奉命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第四第五次战役,在883.7高地战斗中表现特别突出,荣立战功,后随部队占领汉城。停战谈判签字生效后,大外公回到了国内,驻扎安徽蚌埠,领导荐其上炮兵学校,因文化基础差,婉言谢绝。1956年退伍务农半年多,政府安排进供销社工作。先后在白杨、茶亭、方广、徐家、罗家、济渡等地工作,任过木器厂、铁厂、肥料厂等厂长,区供销社采购员、主任等职,修襄渝铁路期间做大巴山物资保障工作。
而今天人永隔,那胡茬似的夕阳光透进窗户照在我脸庞,让麻木的皮囊发痒,感觉是您在亲我的面庞,仿佛之间您还坐在竹椅上,老花镜滑到鼻尖,算盘珠子清脆作响,斜阳将您慈祥的影子拉得很长,漫过青砖房,透过积灰的货架,与门外摇曳的树影融为一体。"忙什么哟,来打长牌啰。"恍惚间,熟悉的川音穿越回响,我望着玻璃窗上晃动的光斑轻笑,任温热泪水模糊了桌上文档。窗外的行道树正在抽新芽随风摇晃,像四十多年前济渡桥头竹林,在春风里沙沙诉说着永不褪色的故事,那些关于米花糖的甜、胡茬的痒、铁环坠河的泪,都化作风铃的私语,在记忆的长河里叮咚作响,我的心也如此冰凉。您先走一会,再过些许年,我再来陪您打长牌,诉衷肠。
2025年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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