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芹的故事——《太阳湾知青轶事》
王力陡和林广陡两位知青 ,落户于太阳湾V形山谷底部,太阳第二生产队。
两个小伙儿个子高矮差不多,都在一米六七之间。王力陡 胖胖的,他的脸蛋和大大的眼睛显得温柔可爱。林广陡瘦瘦的,脸庞线条格外分明,尖尖的下巴显得更有精神。
插队后,他俩就一直住在一起。房子自然是村民闲置的老屋,位于村民院落的西面 ,是幢颜色发黑的青瓦木房。
和其它知青一样,他俩刚在队里 落户,马上就成为村民关注的焦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村里的头号新闻,在村民之间悄悄传递。
很多村民,不自觉就把知青挂在心上。生产队干部,还有那些当家的男子汉们,有事无事总爱到知青房逛竹。哪怕与他俩说上几名无关紧要的话,甚至在知青房抽上一支并不知名也不昂贵的香烟,都成为一种无限的时尚。回家后,往往还会毫不吝啬地向家人炫耀自己的所见所闻,卖弄一些所知所识。
年轻的小伙儿们呢,瞅着空子就往知青房转,和他俩打堆,天南海北唠嗑,甚至,还会学着他俩唱歌的口音,用半生半熟的普通话,哼上几句“告别了,可爱的家啊,离恨断柔肠,我的心儿将被埋没,有谁同情我?”之类的小调。
小伙子们也爱学知青的穿着,上身卡克衫,下身管裤,雪白的球鞋还要涂上厚厚的白鞋粉,路上遇到入眼的女孩儿,就把鞋子往地上重重地一踏 ,白色的烟雾顿时扬起来,飘洒荡漾在翠绿的林草之间 ,以便充分显示自己高贵不俗的行头。他们也爱模仿知青说话的语气,效仿知青走路大幅度摇头扭膀子,大大咧咧直愣愣用力来回甩动手臂的样子,喜欢他们认为洋气的东西。
队里的女孩子们,也总爱找个事由,按捺满心欢喜的心情,绕着知青房东瞅瞅,西瞧瞧,寻猎新奇的事物。她们常常带着山里女孩特有的羞涩,半推半就,转弯抹角与他俩寻话说说。
他们队 里有位名叫宋仕芬的女孩,读过高中哦,总是暗暗绕着知青转 ,悄悄学着知青,打扮得和城里人相差无几。如果没有留意她说话间不时夹带的方言,别人还很可能认为她是一个女知青。
当然,也有情罕初开的女孩子,有意无意地爱上知青小伙儿。
一大清早,刚起床,他俩睡眼惺忪,并排站在屋榴下刷牙。林广陡突然发现一个小女孩,依偎在庭院对面一间木屋的门框边,探出一个头来,象欣赏什么东西一样,呆呆地看着王力陡刷牙。
“看见没有, 那个女孩在看你呢| ”林广陡小声对王力陡说。
“刷牙有啥好看的,看就看吧。”王力陡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回答。其实,他心里头,却是美滋滋的。
王力陡前几天早晨刷牙的时候,就惊喜地发现这个漂亮的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睛,毫无遮掩,直直地盯着自己。这女孩长着圆圆红润而又略带少女娇羞的脸蛋,头上梳着两只较为粗大柔光、油黑发亮的辫子。
自打来到太阳湾,王力陡就经常看见她从对面屋里探出头来,东看看,西瞧瞧。有时她似乎有心察看什么,显得若有所思、津津有味的样子,有时她又似乎心不在焉,显得无所适从、一脸茫然的样子。
王力陡和林广陡同岁,在城里两家是街邻,在学校是同年级同学,但林广陡要大王力陡月份,又是工人家庭出身,因此,他越是注意让自己,表现得更加自信和成熟一些。刚到队里落户,林广陡就在自己房间那因岁月已久,己经被村民烧柴燃草熏得黢黑的木板门上,用白色的粉笔,很神圣、很工整地写下了六个大字:“伟大出于平凡”,借以表达自己坚定不移在太阳湾这个广阔天地,成就一番伟大事业的雄心壮志。
队里的社员看见那黑白分明、格外醒目的几个大字之后,感到知青真了不起,肃然起敬,觉得林广陡这个知青挺有文化。可县上血吸虫病防治队的队长桂光同志,下乡来到他们队上,经引见,看了之后,却感到可能不太现实,或许有些骄狂。当然,不言而响,他当着灵广陡的面,还是像其他公社干部一样,把林广陡着实鼓励了一番。
林广陡自己每天进出房间面对这样几个大字,越看越满意。于是他经常站在门前,直着脖子,抬起尖尖的下巴,嘴角不时荡漾起自信的微笑,显得洋洋得意的样子。
王力陡虽然小着月份,但在生活中,却是一个感情更加丰富细腻的人。
还在小学读四年级的时候,他在学校文艺汇演的一个抗日话剧中,扮演放牛郎 “二娃子“惟妙惟肖,就一下出了名。有人平时干脆就叫他“二娃子”。王力陡多半也很乐意别人这样叫他,有时面对别人天远地远的呼喊,他甚至按照剧中的台词,长声遥遥 “唉,唉唉···唉······”地回答。
在知青当中,只要有人唱起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放牛的孩子王二娃。”谁都会不经意地想起王力陡情感丰富的精彩表演和他活泼可爱的形象。
第二天清晨刷牙,那位女孩又鹤时在门边出现了。
林广陡朝王力陡噜了噜嘴,王力陡对林广陡摇了摇头,两人也没说什么话。
可从第三天起,不知咋的,王力陆和林广陡再也没有同时起床,同时刷牙了。
王力陡要么说还设睡醒,还要多睡一会儿,要么就是比林广陡先起床,等林广陡起床时,他早刷完牙啦。
后来,多了一个心眼的林广陡发现,王力陡刷牙的时候,声音很复杂,好象不止一个人的声音。有一天,他悄悄推开窗户,一看才知道,王力陡刷牙的时候,对面那位女孩也在刷牙。
“是你教她刷牙的? “林广陡问王力陡。
“不是。”王力陡挺自然地回答说。
“ 那她,怎么会想起,要刷牙呢? ”林广陡觉得有些奇怪,至今,他还没有发现几个山里人刷牙,山里人哪怕有钱,多半也舍不得把钱,浪费在牙刷和牙谊上面。于是,他用异样的眼神盯住王力陆,忍不住又问。
“我咱会知道呢? ”王力陡觉得自己没做啥见不得人的事情,问心无愧,又觉得林广陡的眼神明明在怀疑,并且妒忌自己,稍微迟疑了一下,他慢吞吞地、不太愉快地回答林广陡。
其实王力陡和林广陡都不很了解这位女孩,也不知道她叫啥名字,只知道她家和队里大部分人家一样,都姓宋。队里姓宋的,基本上都是五腹之内的近亲,是一个家族。
她的父母每天都下地劳动,人很诚实,寒言少语。队里集体劳动时,遇到大家都兴奋不已的事情时,哪怕村民们七嘴八舌,兴高采烈,甚至手舞足蹈,她的父母也只是轻轻抬起头来,憨厚朴实地抿着厚厚的嘴皮,浅浅笑笑而已。
她在几个兄弟姊妹之中,从个头上看得出,显然是老大了。别看她可能有一米五高了,听说还在乡上带帽的初中念小学呢。每天放学回家,帮助父母做些家务,有时听见她父母收工回家,大声喊她“死女子,跑到哪儿去啦,快回来哦!”
一般只有星期天,她才会和大家一样出工,参加队里的劳动。她和其他正在念书的孩子一道,由队长安派他们做些轻松的活儿,也挣一点工分。
王力陡真正知道她的名字叫芹 , 还是队里放假,他回城看望父母的时候。
刚回到家里,王力陡的母亲就很严肃地说 :“你们队里芹的父母,昨天来过我们家了,对我和你爸,正式提起你和芹的事情。”
“哪个芹 ?我咋不认识呢? “王力陡显得茫然,但他稍微有些颤抖的声音,己经暴露出他的心,一下砰砰砰地,跳得很历害。
“你们队里还有几个芹 ? ”
“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 “王力陡的母亲显得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又问道。
“真的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事情嘛? ”王力陡问母亲。
“不知道 ?你别装糊涂!”王力陡的父亲坐在一旁,俨然忍耐很入的样子,他很气愤地继续厉声喝道 ,“你不要认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芹的父母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了!”
“如果你真的要想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当一辈子农民,一辈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一辈子改造思想,在农村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就别再回来了!就当我和你妈,没有生过你这样一个儿子一样!”
父亲重重的话音落地之后,屋里霎时一片沉闷。
王力陡的父亲是医院的药师,也许,跟他的职业有关,他一向对人对事非常严格,一丝不苟,平时难得一笑。
他对儿子,向来很少宽容。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有次王力陡做了错事,他追着儿子打个不停。王力陡往离家不远的学校跑,他就追到学校。王力陡被逼得无可奈何之时,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他一下就爬上学校两三米高的围墙躲避。
事后,王力陡双脚发软下不来,他的母亲只好请人找来梯子,王力陡这才得以平安下地。
后来,凡是父亲动怒,王力陡就不再说话。这大概也是母亲教给儿子的一个绝招。
所以,王力陡此时紧闭双恬,不说话,但也不敢走开。
母亲也不说话,她和儿子多年来一向保持的不约而同的默契就是,只要王力陡的父亲动怒动粗,母子俩就都不再说话。
和以往一样,王力陆和母亲都在耐心地等待着,就像在剧场看革命样板戏一样,再不喜欢,也要力挺下去,也要耐心等待,直至登台表演的父亲谢幕。因为,这也是一个如同革命态度一样的问题,绝对马虎不得。
沉寂了片刻,王力陡的父亲终于象往常一样,从椅子上起来,把双手往他那中山服的袖简里一插,摇了摇身子,也不看人,板着苍白的脸对母子俩说:“ 长大了,管不了,不管了! ”然后一仰头, 边嘟哝边挪动脚步,径直出门去了。
这下,屋里的气氛顿时缓和过来。母亲急忙对王力陡说 :“昨天, 芹的父母和你们队上的一个老太婆,提了一块腊肉,几把面条,还有一些鸡蛋和蔬菜等东西来,弄得我们莫名其妙。
“他们自我介绍说,是你队上的邻居,就住在你们知青房对面。
“我和你父亲起初猜想,既然是你们生产队的社员,那是不是得过你什么思惠,所以进城来,就送些农村的东西表示感谢。
“可后来芹的父母临走时,同路来的那个老太婆说,她是宋家长辈,她有话 要单独给我们说。
“等芹的父母走后,那个老太光说,她是个媒人。送来的东西在农村叫四实礼,是提亲必送的礼物。她说看你和芹很般配,就想给我们提个亲。昌然现在芹只有十四岁,比你小两三岁,但她们那里的女孩,十一二岁就基本上由她提亲,一般都有婆家了。
“她还说芹很喜欢你的,好像把你的名字密密麻麻地写在作业本背面,被她父母发现了。在她父母的反复追问之下,芹才说,你每天早晨都要很早起床,站在门前等着她,看她,看见她才刷牙,还对他笑。”
“ 那···你们···怎么···说呢? ”王力陡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有点眩晕起来,嘴唇不况打着啰嗦问道。
“我和你父亲一下真的头脑都快炸了,但看人家乡下人那么单纯,厚道,真不知道,我们应该怎样说话才对。”
“ 那你们答应啦? ”王力陡突然忧虑地问道。
“没有,后来还是我,先抢着说话。你知道你爸,遇到棘手的事情只会做脸色,不会说话。我还担心他,在人家面前发气昵。”
“你咋说的呢? ”
“我对那老太婆说,你还小,别看你那么大的个子,还没醒世,说亲事嘛,还早了些,等你长大以后,再说这些事情。
我还对她说,毛主席叫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刚到农村就说亲,不符合知青上山下乡的革命要求,对你在农村的影响也是不太好的。”
“你直接拒绝不就行啦, 还说那么多干哈! "王力陡这时,才显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你也不想想,直接拒绝人家,得罪了人家,以后你还想出来工作吗?你们生产队都是宋家的人,如果生产队的贫下中农,在国家对知青招工和招生时,不推荐你,说你在生产队表现不好,你这一辈子不就完啦!”
听到母亲说的这些,王力陡这才放心下来,感到真是虚惊了一场。
应该说此事走到这一步,应该划上句号了。可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
回到生产队后,虽然芹的父母和王力陆,对提亲的事情都心知肚明,但彼此之间却表现得,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王力陡原本估计芹那边,可能会发生点什么意外的事情,可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芹并没有明显的变化。
芹仍然早早起来刷牙,仍然每日必在门前,一往情深,专心致志地看着王力陡刷牙。
力不知道芹的父母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以后对他还有什么企图,更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给芹说的,也不敢问芹是否知道,有过媒婆和她父母到城里去提亲的事情。
每当林广陡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和芹的时候,他的心里一下就像掉着一个水桶似的,七上八下,不知是担心林广陡嫉妒,还是怕惹出其他什么事端来,不好收场一样。
其实,林广陡回城省亲的时候,早就听见街邻四坊议论此事了。不过,他觉得一个在广阔天地想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是不应该儿女情长,谈情说爱的。所以,他从心里根本就不看重这些问题,也不想过多询问王力陡在这个问题上作何打算,何去何从。
王力陡虽然每天,都在努力把芹尽量看作一个可爱的小妹妹,但他心里还是很喜欢远远地看着芹。要是哪一天没有看见芹,没有听到对面屋里传出芹的声音,他就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他很乐意在很多人的场合,和芹搭话,帮芹做事,但他不敢在没人的时候,单独跟她说话,帮她做事。
而芹昵,却绝对不像他时时机警和过于敏感的样子。随着芹逐渐成为一位大姑娘,芹在力的面前,却愈来愈加显得端庄大方,照样大大咧咧地随便说话行事。
力和芹的事情,和逐渐被许多知青知道了。特别是周勇陆、黎棒陆、黄纵陡、匡兆陡等几位常来串门的知青,每次串门刚刚走到王力陡房前,不管力是否在家,先就大声地对着院子呼喊起来:
“ 芹,芹耶也······”
“力,王力陡耶也······”
如果看见芹在附近时,就呼喊得更为得意啦。
芹听见以后,也不作声,只是悄悄转身,进屋,可心里多半象糖一样甜蜜,美滋滋的。
农忙的时候,力很晚收工回到知青屋,总会突然发现一些令人心儿颤动的东西。要么是自己的橱柜里突然出现一小块煮熟的、流油的、余温尚存的、香喷喷的腊肉;要么是刚一揭开锅盖,满满一碗热气蒸腾的、晶莹香甜的豌豆糯米饭,就出现在眼前。
蔬菜淡季,他的屋里会出现鲜活的蔬菜,鞋垫破了,他的鞋里会出现农村常见的绣着大红花儿,甚至红双喜字样的手工鞋垫,衣服磨破了,丢在屋里,不肖几日就被缝补得巴巴适适。
虽然力常常在惊喜之后,也顿感茫然,不知如何适从,但他从来不敢询问,也从不制止,听之任之却又不知如何由之。其实,他看见芹的时候,那不由得会心的一笑,给了芹最好的,超越任何人间美好语言的回应。
只要知青房来了客人,无论是谁,芹都要从他家窗户探出头来看看。她想看看力和哪些人在一起,在和外来人做些什么。如果村里有年轻女人,特别是仕芬之类的活跃女性,来到对面知青房或者和力说话,芹都很在意。
有时候,她还胆大地站在门口,手里随便糊弄个活儿,假装忙忙碌碌的样子,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知青房。这一点,力很轻易就看得出来。
王力陡在太阳湾当了五年多知青,也就这样朦朦胧胧,稀里糊涂地过了五载。
后来,他被推荐出去读书,被地区一所卫生中专学校录取。他只知道当他接到录取通知后的第二天早晨,芹没有出来刷牙。
力走的时候,队里很多年轻人都来到知青屋,给他送行,可这一天他没有看见芹,也没有听见对面屋里传出芹的声音。他满脑子都是芹的身影,心里呼唤着芹但又始终不敢对着芹的窗户叫一声芹。
入学不久,他就得知芹,已经嫁了村里的一位汉子,
这天晚上,王力陡身在学生宿舍的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眠,一夜没有合眼。
力不知道,他和芹是不是恋人,算不算恋人。他想给芹写信,但他不知道该不该写。同时,他也觉得无论怎样写,也不会写好的。
总之,他的泪流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失去了许多。
(原型参考人物:太阳2队知青姜林光,汪力康,太阳5队知青周永福,李邦均,太阳7队知青方仲贤,太阳2队少女宋仕芬,宋华芹,荥经中医院药师汪锡祥及妻子李国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