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拾趣家乡篇系列之——炸狗吃
初秋的晴夜,月朗星稀,屏息敛气猫在坟园的草丛中,顾不得蚊虫叮咬的刺痒,一门子心思就等着有狗快些过来咬那颗正被我监视的“炸炮儿”。我的右手边不远的地方有块墓碑,碑后蹲守着比我大四岁的欧久娃子,我的左手边靠近去窑厂坪的青石板阶梯下面有颗桐子树,树下蹲守着比我大六岁的福寿子。在我多次恳求下,欧久娃子总算答应带我一起去炸狗,虽然福寿子并不同意,但见我已经前往,也只好给我分配一个角色,让我猫在安“炸炮儿”前面两座坟中间那丛巴茅杆儿后面。虽然没明确告诉我猫在那里干啥,但在我看来,要我猫在那里就是接纳了我,心里那个兴奋啊,就想等会儿狗被炸了,我一定要第一个冲上去把被炸的狗逮到好立个头功,至于蚊虫叮咬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1970年前后,老家神潭溪街上一帮十八九岁二十岁的年轻人迷上了炸狗。隔三岔五的深夜,炸炮儿的炸响和狗被炸后的惨烈哀吠——如果还能哀吠的话,就会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虽然大人对此多有抱怨,有的街坊甚至还会披衣起床,开门对着沉沉夜幕骂上几句,但我却毫无怨气,甚至还思谋着啥时候能跟着那帮炸狗的哥们儿体验一回,就算不吃狗肉哪怕凑个乐趣也好啊。
那几年肉类食物紧俏,街道居民虽然每月每人有一斤猪肉的定量,但肯本无法满足荷尔蒙迸发的青少年需求。为了吃肉,人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关系深的“开后门”,关系浅的“人托人”,而普通百姓除了一斤定量外就算拿钱也买不到肉吃,于是,就有人把目光聚焦到了狗身上。狗肉好吃,还滋阴补肾,街上的老中医罗老先生常说:“狗肉味咸、酸,性温,无毒,可补五劳七伤、益养阳事、补血脉,能增强肠胃运化能力和肾功能,具有填补精髓的功效。冬季常吃,健体强身延年益寿。”
要我猫在巴茅杆丛之前,福寿子打着手电筒让我看了一眼安放在小路边的“炸炮儿”,要我一定记住位置,如果等到天快亮了还没被狗咬炸,要记得找回去。“炸炮儿”外面套了一段煮熟的猪肠子,闻着有一股猪大肠味,狗鼻子比人鼻子灵,这招逗狗,厉害!
福寿子当年十七八岁,读书的时候就喜欢自己勾兑“黄药”做“炸炮儿”、“摔炮儿”,初中毕业后勾兑“黄药”和制作“炸炮儿”的技艺更是日臻成熟,连喜欢打猎的公社苗书记也偶尔会从他那里讨要些“黄药”,说是可以试试在不好使枪的场合用“炸炮儿”炸“野娃”。“黄药”是用硝石粉和雄黄粉按一定比例勾兑的黄色粉末状炸药。“黄药”的特点是灵敏度高,对其施以一定的压力就能让其爆炸,过年的时候常被做成“炸炮儿”用以替代鞭炮,因为“炸炮儿”往地上一摔就能炸响,所以也被我们叫做“摔炮儿”。
早就听说别的地方有人炸狗,但神潭溪街上最先实施的却是福寿子和欧久娃子。福寿子做“炸炮儿”,欧久娃子提供炖狗肉的场地。因为家庭原因,欧久娃子读完小学三年级就辍学独自去离街道十里地的铧溪口守渡船了。铧溪口是个季节性渡口,一年中只有夏秋两季那三四个月的丰水期才会摆渡,其余时间欧久娃子就把渡船撑到离街不过两三里的长滩滩尾一处回水沱用纤索固定后就住在上面。那段时间,那条渡船就成了街上一些年轻人聚会和我们这些十来岁孩童们去河对岸砍水白腊的渡河工具。自从开始炸狗,那条船也就成了那帮人炖狗吃狗肉地方了。
突然见一旁的石梯路上有了动静,一下了就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凝神静气双眼盯着传来声音的方向,却发现是个人正顺着石梯往上走。目送着那个黑影渐行渐远,好不容易才让扑通扑通乱跳心脏稍稍有所平复,然后又全神贯注地眼观周遭耳听两侧,心心念念着狗啊,你快点来吧,来咬“炸炮儿”吧。
用“炸炮儿”能将狗一炮炸死并没多少难度,按福寿子的话说,只要把“炸炮儿”整大些,一炮就把狗头炸的稀巴烂。把“炸炮儿”整大些需要“黄药”,虽然雄黄粉比较便宜,但硝石粉却有些贵,而且还不容易买到,于是能将一定量的“黄药”多做几颗“炸炮儿”才是福寿子的追求。只要把狗炸伤,让它跑不快就能将其乱棒打死。当然,也有狗太大,“炸炮儿”虽然能将下巴炸掉,但却依然能跑很远。听欧久娃子说,有天晚上他们炸了一条狗,哪知那条炸掉半块脑壳的狗居然还耷拉着脑袋狂跑了很远一段路。估计炸伤了狗就没有疼痛的感觉了,在黑灯瞎火的夜晚就那么漫无目的地乱跑,最后居然跑到店子河一处乱石窖,几个人找了好久才找到。要是等到天亮了,就不敢再找了,一旦被狗主人知道自家的狗是被某人炸死的,告到公社要你赔钱不说还要挨批斗,毕竟炸狗在当时也是明令禁止的!
两条街上做“炸炮儿”炸狗的人有好几个,但都说福寿子做得最好,炸狗的成功率最高。我见过福寿子做“炸炮儿”,先用“烧料子”调羹——也就是细瓷调羹——做计量,每颗“炸炮儿”三调羹“黄药”。为了获得较高的灵敏度和足够的杀伤力,“炸炮中”还要混入些细瓷碗底碾成的大小如芝麻粒般的细瓷渣。将“黄药”用牛皮纸轻轻封装成拇指粗细的长条,在还没凝固的腊液中快速滚一下让其上一层薄薄的防潮膜,如此一来,一颗“炸炮儿”就算做成了。
突然,一到手电光从石梯路那边晃了过来,光线穿过巴茅杆照在我的脸上,让我一阵心悸。就在我想着是不是将头低下的时候,手电光又晃到了别处,然后就听见几个连环屁从手电筒方向传来,在寂静的秋夜又响又清晰,让我忍了好久才没笑出声。在手电筒的明暗中,那人总算慢慢消失在了石梯路的上方。夜,更深了,狗,还没出现,心里就想要不要给欧久娃子说我要回去睡觉了,但最终没说出口,好不容易跟他们出来炸狗,怎么的也要见到结果,再不济也要等福寿子叫我走我才能走啊。
福寿子他们炸狗是不会轻易让外人介入的,因为和欧久娃子耍的好,在我多此央求下,他才同意带我一次。暑假眼看就要过完了,到了约定日子的傍晚,跟我妈说晚上去发小家做作业不回来睡觉就径直出门到欧久娃子给我说的地方等候。很快我就到了八台山下的坟园旁,借着夜色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一块石头上的欧久娃子和福寿子,于是赶紧走过去想先给福寿子说句讨好的话,可人家理都懒得理我就直接问欧久娃子,晚上要炸的那条狗是不是一定会出现在他说的那个地方。
脸上又一次感到了揪心的刺痒,该死的花脚蚊子,个头不大咬人特别凶狠。怕弄出声响惊动周遭,我不能用手掌拍打只能轻轻摩梭。就在我抬手要摸正在被花脚蚊子叮咬的脸颊的当口,却看见一个黑影正朝着安放“炸炮儿”的方向慢慢踅过来。确定那就是一条狗的时候,我心里那个激动啊,瞬间就感觉不到脸颊上正在经历的刺痒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正在慢慢靠近的那条狗,心里一个劲地告诫自己千万别弄出一点动静把狗给吓跑了。
近了,更近了,咋又不走了?快啊,你这条狗,去啊,去吃猪大肠啊,啊!看着那条狗一点一点地接近“炸炮儿”,心跳便开始不受控制,蹲在巴茅杆丛中耳朵居然能听见胸腔里发出的“砰砰”声。低头了,低头了,没吃?转头了,真的没吃?就在我心跳加剧感觉不能呼吸的时候,就听得“噼啪”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狗的凄惨的哀嚎。心里一直想着等“炸炮儿”一响就立刻冲出去抓狗,可事到临头却因为紧张而不知所措。就在我迟疑的片刻,就看见福寿子和欧久娃子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手持开着的手电筒百米冲刺从两个方向向狗狂奔而来,没等我看清咋回事,欧久娃子已经将狗抓在了手上。
怕被人发现,将狗抓在手上俩人就关了手电筒,摸黑迅速将狗塞入一条事先准备好的化肥口袋里,然后提在手上就一路小跑往欧久娃子停渡船的长滩那边去了。很快就到了欧久娃子的渡船上,点亮马灯把已经死翘翘的狗从化肥口袋里取出,咋一看把我吓了一大跳,因为那个炸烂的狗头活像一个人头。就在我对着狗头好奇的时候,欧久娃子要我去大路上面的菜地里拔些萝卜来等会好炖狗肉。
为了有所表现,趁着夜色在人家的菜地里偷拔了七八个大萝卜,为的就是让福寿子对我有所认可。回到船上,欧久娃子和福寿子正在河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剥狗皮,俩人配合默契,不一会就处理完成。按欧久娃子的吩咐,我将狗头、狗皮、狗肚腹和四个狗蹄子分别扔到岸边不同地方的水白腊和灌木丛里,说是不能扔在一处也不能扔到河里,怕有人看见怀疑到他。真是手脚麻利,等我扔完废弃物回到船上,狗肉居然已经在铁罐里炖上了。
偷来的萝卜只炖了三个,其余的欧久娃子说够他吃好几天了。那夜的狗肉除了放些盐外就没有别的佐料,但我却觉得那是我平生吃的最好吃一次。那夜的经历我一直按欧久娃子的叮嘱没敢向任何人透露,就在我认为自己总算保守了一次秘密的时候,却不料那夜被我仍在河岸边水白腊丛里狗头被街上钓鱼的李老头给看见了。人老眼花,加之那个炸烂的狗头看上去确有几分和人头相似,李老头便一路大呼小叫地来公社报了案。平时并无多少新闻的神潭溪,被李老头的“亲眼看见一颗人头”的咋呼搅得兴奋异常,出公社才到三合泥坝,苗书记和周治安员身后就跟了上百人。大队人马急匆匆被李老头带到他看见“人头”的河岸,就见周治安员满脸严肃地招呼众人不能靠前,要尽量保护现场,然后自己才蹑手蹑脚地往“人头”处慢慢移动脚步。
可当人们得知那不过就是个狗头后,让看热闹的人们好不失望,但随后的事情却让我很有些受伤。发现“人头”的地方在欧久娃子渡船附近,据此人们便推断欧久娃子就是炸狗的罪魁祸首而受到多方盘问和严密监视。不能再去渡船上炖狗了,又不敢把炸的狗拿回家,福寿子和欧久娃子便把这一切归咎到我头上,说是我扔狗头不会找地方。那以后别说福寿子见到我就数落,就连和我耍得很好的欧久娃子也不再理睬我。
俩人对我的态度开始还让我有些自责,但慢慢也就释然了。被炸的狗都是农村人家的看家狗,不明不白地就消失了是不是让人很难受呢。站在狗主人的角度去思考,因为狗头扔得不是地方而不能炸狗了,对狗和狗主人来说,不也是功德一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