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钢铁侠老婆

　　光

　　高杨是个乱世诗人，他写人间的悲苦，写世人的挣扎，他像上帝一样悲悯他们，也痛恨自己的无力。他的诗去到过战场，合在鲜血里，揉进战士们的骨血中。他说他的诗从不为自己所写，他说那些真正奔赴前线的人远比他的诗伟大，他宁愿把自己也奉献给战争。

　　直到他遇到唐苑，他的诗里有了爱情，有了鸢尾花和流水，有夜晚欣喜的风和不知疲的蝉鸣。他会替她挽起耳边的发丝，也会叮嘱她添衣，将她搂在怀里，把情话揉碎了一遍一遍说给她听。

　　后来战火南下，Y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抽越来越多的烟，家里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他眉头总不得舒展，坐在窗边，手中夹着一支墨绿色钢笔。她来了，一遍遍劝他与她离开这座城市，他低着头，睫毛垂着，不发一语。她最后一次用双手捧起他的脸，把一个破碎的吻印在他额头上，她的泪掉下来，洇进那张他紧攥的申请书里。

　　她说：高杨，我走了，不会再记起你。

　　高杨最后如愿去了战场，他先是做战地记者，背着比他半个身子还大的皮挎包，脖上挂了胶卷相机，战火到哪儿他就去哪儿，写了不少轰动一时的新闻。他跟炮火赛跑，同战士们一起躲进战壕，他看了许许多多生离死别，有时候那些濒死的人会把亲友的信物塞进他手里，连同遗言一起叫他带回故乡。他握着那些胸针照片挂饰，仔细收好放进挎包里。他那双细嫩的手爬满老茧，一副精致的细边眼镜碎了又用胶带粘好，他不再穿剪裁得当的西装，袖口也不再别精致的纽扣，但眼睛依然有光，坚毅又滚烫。

　　他们说那个年轻俊秀的记者，没有牵绊，为革命事业无尽地奉献自己。但只在深夜，他自己一人时，昏暗的煤油灯下，他把那张看过无数遍的照片又捧在手心里，郑重的，轻抚过爱人的脸颊。如今早已入了冬，却好像又回到那个夏天，在蝉鸣下拥吻，他们鼻尖靠的那么近，呼吸也纠缠。她没与他写过信，笃定了与他诀别，他不怨她的狠心，一心只想她能在后方安全。

　　前线战事吃紧，情报成为战事输赢的关键，他自愿帮他们传递信息，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他在的城市终于没挺住，情报出现了失误，敌军提前在港口登陆。全城的人都在紧急撤离，而他所在的情报点位置暴露，敌军正冲他们而来。

　　“高杨，你走吧！你年纪轻轻，不该在这里折了！”

　　“这些文件一个都不能落在他们手里！我不会走的。”他的眼睛倒映着迸溅的火光，看上去如熊熊燃烧的烈阳。

　　“那就烧了！把这儿都烧了！”

　　他们打算放一把火，将整个情报点付之一炬。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被赶来的敌军抓住，有人大声地喊叫，有他熟悉的枪声，火，燃得太晚了。他所在的房间落了锁，铁门被大力地撞击着，一些灰被震落下来，落到满地的文件上。他在这时异常的冷静，泼干的汽油桶随意地倒在地上，划开一支火柴，小小的火光轻微跳动着，他秉着呼吸，扔向门前。

　　火触到汽油的一瞬间迅速以燎原之势蔓延开，屋内只一刹那便变为炼狱。他靠坐在身后的桌上，拿手慢慢抚开揉成一团的照片，上面已沁了些血迹，隐约能看清中央一个女子莞尔而笑，娉婷袅娜，双手捧着一束开的繁盛的紫色鸢尾。那束鸢尾花是他们第一次约会他摘给她的，和她那日穿的裙子一个颜色。那日天气炎热，她鼻尖出了细密的汗，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那么生动俏皮，她笑起来有好看的酒窝，她侧头问他的诗，听得一双眼含了泪，还低头不要他看见。他一下就动了心，世间的烦恼短暂消逝，只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唐苑…”有水滴滴落到手背上，瞬间又被高温蒸发，他已分不清是汗还是泪。他只想最后，再好好地，叫一次她的名字。

　　门又一次剧烈地颤动，看来挺不了多少时间了。

　　他早已做好准备，他和这满屋的文件都不能交到敌人手里。他的右手紧握着一把左轮，那是前辈交给他的，本来是用来作个防身，没想到今日在这里会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紧盯着门口，呼吸急促，火已快烧到他脚边，空气也所剩无几，他的大脑已经没有多少清醒的意识了。

　　碰——！门开了。火光将门外那些举着枪的人染成红色，他们面容模糊扭曲，看上去如恶鬼一般。

　　高杨紧闭上双眼，右手颤抖，他扣动了扳机。

　　一切都结束在那声枪响，他的眼前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很多过往的片段。他的父母家庭，他养的那只小狗，最后被唐苑带走，他写过的诗，还是意气学生时在学校大喊的豪言壮志，还有唐苑，唐苑的笑，唐苑生气的样子，唐苑逗着他的小狗，唐苑说喜欢他送的花，唐苑念着他写给她的诗开心到落泪，唐苑抱着他叫他小高杨，唐苑拉着他的手求他一起离开，她冲他发火，把桌上的申请书抢过来撕个粉碎，他又执拗地重写一份，她最后哭了，哭得好伤心，她说她好恨他，她再也不要爱他了。

　　但他还是好开心，最后还能再见她一面，就算是在幻想里，他也满足了。

　　他的血流了一地，太阳穴黑黢黢一个窟窿，再也看不出以往那个清瘦俊逸的模样。

　　和他战死的消息一起到的还有一封信。唐苑展开那封他早前寄出的信，里面是一首诗。

　　海用歌声拥抱我，它从不曾对我耳语

　　黑暗的涟漪如水波一般沾了我的足

　　我向三月的风索求，又唯恐惊扰了飞鸟

　　懒倦的晨光从云后倾洒而来

　　拂过我冰冷的脸颊

　　她知道我在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