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调元
(长篇小说)
第一部1―2章
袁竹著
第1章鹤鸣惊夜
雍正十二年的腊月,寒风如淬毒的钢刀,在四川罗江南村坝的旷野上旋舞,每一次掠过都带起细碎的冰碴,割得人脸颊生疼。李家大宅那连绵的青瓦粉墙,在惨淡的星月下沉默矗立,墙体斑驳处裸露出暗黄色的泥土,如同老人皲裂的手背暴起的青筋,无声咀嚼着百年风霜里的悲欢离合。庭院深处,一株不知年岁的古桂拔地擎天,虬枝盘曲如苍龙探爪,黑铁般的枝干刺破墨蓝的夜空,叶片在朔风中翻涌,发出低沉而持续的海涛之声,将整座宅院浸泡在一种近乎神谕的肃穆里,仿佛连时光都在此处放慢了脚步。
院墙之外,寒潮卷过青油油的冬麦田和油菜地,麦苗与菜苗在风中俯仰摇曳,如同无数卑微的生灵在旷古的寒冷里跳着无声的献祭之舞。更远处,巴山余脉的暗影在夜色里起伏绵延,仿佛远古巨兽的脊梁,沉默而威严地拱卫着这片土地与人烟。山影与天幕交接处,几颗疏星瑟缩着,仿佛怕冷的孩童缩进厚重的云层棉被,只露出点点微光。
这宅邸的主人,是罗江驿一带德高望重的李文彩。青砖铺地的庭院坚实如史册,每一块砖缝里都嵌着岁月的尘埃;灰瓦覆盖的屋顶凝重似生铁,瓦垄间滋生的青苔记录着阴晴雨雪。这份家业,并非承自太平盛世的馈赠。追溯源头,乃是明末清初那场撕裂天地的大动荡中,一个孤魂般的男人 —— 李攀旺,在血与火、流离与屈辱的夹缝里,用 “吃得亏” 三字遗训,硬生生从焦土上抠出来的生机。那三个字,每个笔画都浸染着血泪,在李家后人的骨血里代代相传。
当年,二十三岁的李攀旺,养父李云卿新丧,尸骨未寒,觊觎其薄产的族人便已眼露凶光。杀机如冰冷的铁箍,在一个同样寒冷的深夜骤然勒紧。他仓皇出逃时穿的布鞋早已磨穿,露出的脚趾在冻土上留下点点血痕,身后是族人贪婪的咆哮与刀锋划破空气的锐响。他奔向魂牵梦萦的生父故地云龙坝,心中尚存一丝微弱的火苗 —— 那里或许还能找到宗族的余温,作为他重振家业的起点。
然而,迎接他的只有一片劫灰。残壁断垣在如血的夕阳下支棱着焦黑的骨骼,连一块完整的基石都难以辨认。寒风穿过废墟的空洞,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像是无数冤魂在低声啜泣。他颤抖的手指抚过一段残留的、尚有余温的断墙,指尖传来的却是深入骨髓的绝望。焦土的气息刺鼻呛喉,带着火焰暴虐的记忆,混杂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腥甜。天地间死寂一片,连一声鸟鸣、一声虫豸的低吟都吝于给予。他像被遗弃在洪荒尽头的孤儿,踉跄于瓦砾之间,徒劳地呼唤着早已湮灭的姓氏。最后一丝火种,在喉间化作一声哽咽的叹息,熄灭了。
他孤身站在废墟中央,仰头望向墨蓝初染的夜空,星辰如冷漠的银钉,钉死了所有逃生的路径。巨大的悲怆之后,一股蛮横的力气反而从脚底升起,攥紧了他的心。那力气带着北川深山的寒气,带着草根树皮的苦涩,带着十余年与野狼争食的野性。他对着这片埋葬了所有温暖记忆的焦土,对着冥冥中或许注视着他的祖先之灵,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滴落在焦土上,瞬间被吸干。一个无声的誓言在胸腔里锤打:他李攀旺,终有一日要回来,让新的房舍和炊烟,重新覆盖这片灰烬!那誓言比寒风更凛冽,比星光更执着。
逃亡之路将他引向更为苦寒的北川深山。草根树皮磨粗了他的肠胃,也磨掉了他身上最后一丝浮华,只留下岩石般的 “忠信淳朴”。山间的晨露冻成冰碴时,他学会了用体温融化冰雪;猛兽的咆哮在耳畔响起时,他懂得了如何用沉默伪装成山石。待蜀地烽烟稍息,他如一块沉默的磐石,重新滚回罗江故土。此时罗江已并入德阳,降格为驿。他三迁其家,尝尽颠沛,年届不惑,方娶得一位流落民间的官宦之女为妻。那女子虽荆钗布裙,眉宇间却藏着书香门第的风骨。当他在康熙庚辰年阖然长逝时,留给子孙的唯有那句浸透血泪的遗训:“吃得亏”,以及一份用骨头从乱世里挣回来的、勉强可称 “家业” 的根基。那根基之下,埋藏着他未竟的梦想,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
他的儿子李文彩,字英华,便在这份沉重的根基上生长。他自幼受母亲熏陶,知书识礼,案头的《论语》被翻得卷了边,胸中并非没有青云之志。然时势艰危如履薄冰,他最终放下诗书,俯身垄亩,成了南村坝躬耕的 “李善人”。夏日的骄阳晒黑了他的皮肤,田埂的泥泞磨破了他的布鞋,可他抚摸稻穗的手指,依旧带着翻书时的轻柔。其长子李化楠,字廷节,号石亭,则承继了祖父的坚韧与父亲未竟的文墨之思,聪慧勤勉,在乡里渐有文名,如同一株在瘠土中努力抽枝的新苗,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却已透着向上生长的倔强,寄托着李氏家族重振门楣的幽微希望。
时光的刻刀,无声无息地加深着李家宅院灰瓦上的每一道沟壑。雍正七年,罗江复县的消息传来时,李文彩正在田间插秧,泥水没过脚踝,他直起身来望向远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又五年,岁在甲寅,腊月初五。这一夜,寒风似乎比往年更加酷烈,从巴山深处席卷而来,带着冰碴的呼啸,抽打着古桂的枝干,发出 “呜呜” 的声响,像是谁在远方哭泣。稀疏的星辰在冻得发黑的穹窿上颤抖,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寒意吞噬。月光是冷的,水银般泼洒下来,凝固在屋瓦、地面和古桂虬结的树皮上,泛着青幽幽的光,像是谁撒下了一地碎银,却又带着刺骨的寒凉。
宅院正厅外的宽阔檐廊下,李文彩端坐于一张厚重的木凳上。那木凳是他亲手打造的,凳面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带着人体的温度。一袭半旧的青布棉袍裹着他不再挺拔的身躯,抵御着刺骨的夜气。棉袍的肘部打着整齐的补丁,那是妻子生前亲手缝补的,针脚细密如蛛网。他手中捧着一册纸页泛黄的《易传》,纸页边缘已经脆化,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目光却穿透庭院,投向那墨海般的夜空深处,仿佛在星图的罗列间,搜寻着某种关乎家族未来的玄奥谶语。古桂巨大的树冠在风中低沉地涌动,叶浪翻滚的沙沙声,与他悠长而沉稳的呼吸,在这冰冷的静夜里奇异地交织、共振,形成一种令人屏息的韵律,仿佛天地间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厅堂之内,却是灯火通明。暖黄的光晕从门窗缝隙里顽强地挤出,流淌在冰冷的青石阶上,仿佛给石头注入了生命的温度。光影摇曳,映照着女仆们匆匆而疲惫的身影,她们端着的铜盆里蒸腾起白蒙蒙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留下转瞬即逝的雾霭。紧张的气氛如同无形的弦,绷紧在每一个角落,连烛火跳动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李化楠,这位家中的少主人,如同一尊石像般矗立在产房紧闭的门外。他年轻的脸上失去了平日的从容,双眉紧锁,拧成两道深刻的沟壑,仿佛要用眉头夹碎眼前的焦虑。两只手在身前死死地交握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像是要把掌心的温度都挤压出来。每一次门内传来妻子罗氏那压抑不住、陡然拔高的痛苦呻吟,都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神经上,让他的身体随之绷紧、微颤。他只能更深地吸气,试图将那份撕心裂肺的焦灼强压下去,目光死死锁在那两扇隔绝了他与妻子的门板上,门板上的木纹在烛火下扭曲,仿佛要将他的目光吞噬,而他却希望将目光化为实质的力量穿透过去,分担妻子的痛楚。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如同凝结的油脂,流动得极其缓慢而滞涩。李化楠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每一次妻子凄厉的嘶喊中都被狠狠攥紧,又在短暂的沉寂里沉向无底的冰渊。他的脚边散落着几枚被踩扁的铜钱,那是他方才无意识间从袖中掏出来又捏碎的。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拉锯中,产房内那持续不断的喧嚣声浪,如同退潮般,毫无征兆地渐渐低落下去,最终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这死寂比方才的嘶喊更让李化楠肝胆俱裂!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撞上那紧闭的门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连耳边的风声都消失了。他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那声音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
“哇 ——!”
一声极其清亮、极其锐利、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啼哭,如同划破混沌的第一道霹雳,猛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它穿透厚重的门板,穿透寒冷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力量,悍然降临在这深宅的每一个角落,也狠狠撞进了李化楠的耳膜,直抵他震颤的心房!那哭声不似寻常婴儿的柔弱,反而带着一股冲破阻碍的锐气,仿佛要在这寒夜里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他浑身剧震,仿佛被这声啼哭从万丈悬崖边拉了回来。方才凝固的血液瞬间奔涌起来,冲击得他耳鼓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冷的廊柱,指尖感受到石头的凉意,那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才确认自己并非身处梦境。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让他眼眶发热,喉头哽咽,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盯着那扇门,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要把整个庭院的空气都吸入肺腑。
与此同时,檐廊下的李文彩,同样被这穿越寒夜、石破天惊的啼哭声所震动。他缓缓合上了膝头那本未曾真正读进去一字的《易传》,将其置于身侧。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深处,有锐利如鹰隼的光芒骤然亮起,仿佛在黑暗中搜寻猎物的猛兽。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侧耳,向着产房的方向凝神谛听,仿佛在分辨这新生命第一声呐喊中蕴含的某种天启密码,那声音里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上天传递的讯息。
也就在这声啼哭响彻庭院的同一刹那 ——
静立在庭院中央、承受了百年风霜的那株古老桂树,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异变!
它那漆黑如铁、皲裂如鳞的粗壮树干深处,蓦地迸发出一片柔和而深邃的金色光芒!这光并非炽烈刺目,却带着一种源自亘古的、沉甸甸的威严,如同沉睡在地脉深处的熔金骤然苏醒,带着大地的体温与力量。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生命的脉搏,在粗粝的树皮之下,在虬结的木质纹理之中,缓慢而有力地流淌、鼓胀、明灭!每一次光波的律动,都伴随着一声低沉浑厚的嗡鸣,如同远古巨神在深渊中的叹息,穿透寒冷的空气,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共鸣感,沉沉地撞击在庭院的地面,也撞击在每一个目睹此景之人的灵魂深处!地面上的青砖似乎都在这嗡鸣中微微震颤,缝隙里的尘土被震得跳起了细碎的舞蹈。
李文彩猛地从木凳上站了起来!青布棉袍的下摆在夜风中簌簌抖动,如同展翅欲飞的鸟儿。他苍老而锐利的双眼死死盯住那棵正在 “呼吸” 着金光的古桂,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收缩,仿佛要将这奇景刻入灵魂深处。他活了六十余载,历经世事变迁,见过洪水滔天,见过瘟疫横行,见过兵戈铁马,却从未目睹如此神异之景!那光,那声,那磅礴的生命脉动,绝非人间凡火!它们与产房内那声宣告新生的啼哭如此紧密地呼应着,交织成一张神秘莫测的网,将整个李家宅院笼罩其中,连空气都仿佛被染上了金色的光晕。
李化楠也听到了那来自庭院的、沉闷如大地心跳的嗡鸣。他愕然转头,透过门廊的间隙,看到了那株被奇异金光包裹的古树。那景象如此匪夷所思,瞬间将他从初为人父的狂喜中拉入了一种更深沉、更宏大的震撼与敬畏之中。他不由自主地松开紧握门框的手,脚步虚浮地走向门边,目光被那神迹牢牢攫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
金光越来越盛,流淌的光华几乎要溢出树皮,在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流动的金沙。古桂庞大的树冠也随之发出更为剧烈的沙沙声,所有的叶片都在疯狂摇曳,仿佛在向这天地异象顶礼膜拜,又仿佛在无声地呐喊,诉说着百年的等待。树干深处那低沉的嗡鸣声,也随着金光的鼓胀而变得更加洪亮、更加庄严,如同无数面夔皮巨鼓在看不见的时空深处被同时擂响!整座宅院,连带着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这光芒与声音的共振中微微颤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气,像是檀香混合着桂花香,清冽而醇厚。
这宏大的、超越凡俗理解的景象持续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终于,那流淌的金光如同退潮般,缓缓地、依依不舍地向着树干的核心收敛、黯淡下去,仿佛不愿离去的精灵。那撼动心魄的低沉嗡鸣也随之减弱,最终消散在寒冷的夜气里,只留下一种余韵般的宁静在空气中微微震颤,如同琴弦停止振动后的余音。古桂恢复了它原有的沉黑与沉默,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寒冷冬夜中一个过于真实的集体幻梦。唯有空气中残留的、若有若无的奇异檀香气息,以及庭院中所有人呆立原地、惊魂未定的表情,证明着方才那不可思议的一切并非虚妄。女仆手中的铜盆 “哐当” 一声落在地上,滚烫的水溅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蒸发成白雾,却无人去捡拾,所有人的目光都还停留在古桂身上。
产房的门,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被从里面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上了年纪、神色疲惫却难掩喜色的接生婆探出头来,她的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在烛光下闪闪发亮。脸上堆满了由衷的笑容,对着门外呆立如木偶的李化楠,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语调清晰地说道:“恭喜少爷!贺喜少爷!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您快进来瞧瞧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也带着添丁进口的喜悦。
李化楠如梦初醒!巨大的喜悦混合着方才目睹神迹的震撼,如同汹涌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仪态,猛地推开产房的门,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去,长袍的下摆被门绊了一下,他却浑然不觉。
屋内暖意融融,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草药混合的味道,那味道里还夹杂着产妇的汗香,构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新生的气息。烛火将温暖的光洒满每一个角落,墙壁上的影子随着烛火晃动,如同跳跃的精灵。李化楠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却带着欣慰笑容的妻子罗氏。她的嘴唇干裂,发丝被汗水濡湿,贴在额头上,却难掩初为人母的温柔。他的目光随即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投向妻子臂弯中那个被柔软襁褓包裹着的小小生命。
那孩子刚经历过一场生命的搏斗,小脸还带着用力后的红晕,如同初绽的桃花瓣,细腻而娇嫩。稀疏柔软的胎发贴在额前,像一层薄薄的黑色绒毛。最令人心折的是他那双眼睛,此刻竟已微微睁开了一道缝隙!那眼眸如同浸在寒潭深处的黑曜石,乌亮得惊人,竟似不含一丝初生婴儿的懵懂混沌,反而透着一股沉静的、近乎洞悉的光泽,仿佛能看透这房间里的一切。他好奇地、无畏地转动着这双黑亮的眸子,打量着这个刚刚接纳他的、摇曳着温暖烛光的陌生世界。他的小嘴微微翕动,发出细微的、满足的哼唧声,像是在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满意。
李化楠的心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柔情所充满,几乎要融化在这目光里。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每一步都轻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他在床沿坐下,屏住呼吸,伸出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
地触碰了一下儿子那温热、娇嫩得不可思议的脸颊。那触感如同抚摸上好的丝绸,带着生命独有的温度,顺着指尖一路暖到心底。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强大的血脉相连的暖流轰然贯通了他的四肢百骸,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与这个小小的生命紧紧系在一起。他凝视着儿子那黑亮的、仿佛蕴藏着星空的眼眸,巨大的幸福与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同时降临,让他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一遍遍用目光描摹着儿子的轮廓,从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到那小巧的鼻子,再到那翕动的嘴唇,每一个细节都刻在心上。
罗氏见他这副模样,虚弱地笑了笑,声音轻柔如羽毛:“你瞧,他多精神。” 她说话时,气息还有些不稳,却带着满满的母爱。
李化楠猛地回过神,转头看向妻子,眼中满是疼惜与感激。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妻子额前的湿发,动作温柔得仿佛对待稀世珍宝:“辛苦你了。” 三个字,简单却承载了千言万语。
罗氏摇摇头,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眼神里满是慈爱:“为了他,不辛苦。”
过了许久,李化楠才像是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眼中燃烧着初为人父的炽热光芒,大步流星地冲出产房,奔向依旧伫立在檐廊下、仿佛仍在回味着庭院中那惊人一幕的父亲李文彩。
“爹!爹!” 李化楠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在寒冷的空气中异常清晰,“生了!是个儿子!母子都好!您有孙儿了!李家… 李家后继有人了!” 他重复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狂喜,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的喜悦,在寂静的夜里扩散开来。
李文彩闻声,缓缓转过身来。他脸上那因目睹古桂异象而残留的震惊与深思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又被孙儿诞生的巨大喜悦覆盖。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拍在儿子激动得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那力道里带着长辈的期许与欣慰。眼中闪烁着复杂而欣慰的光芒,像是有星辰在其中闪烁。连说了三个 “好” 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沉甸甸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欣慰与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拍在肩上的力道让李化楠稍稍平静了些。他期待地看着父亲,等待这位家族掌舵人为新生的血脉赐下名字。在李家,给新生儿取名是件极为郑重的事,往往寄托着长辈对晚辈的期望。
李文彩的目光越过儿子的肩膀,投向庭院中央那株已经恢复沉寂的古桂。方才树干中流淌的熔金光芒似乎还在他眼底残留着幻影,那奇异的景象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胡须上凝结着细小的冰碴,在月光下闪着微光。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时光的迷雾,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寒风:
“化楠,这孩子降生之时,天垂异象,古木生辉,此乃大瑞之兆!寻常名姓,恐不足以承其福泽。我思虑良久……”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寒冷夜色,投向一个更为辽远的时空,那里有李家先祖的身影,有家族未来的模样,“就叫他‘鹤’吧!乳名鹤儿!”
“鹤?” 李化楠喃喃重复,眼前仿佛立刻浮现出巴山云雾间振翅翱翔的白鹤身影,高洁,优雅,直上青云,那姿态带着一种不染尘俗的傲气。
“正是!” 李文彩语气斩钉截铁,眼中精光更盛,仿佛看到了这只 “鹤” 未来翱翔天际的景象,“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此子降世,天呈祥瑞,正合仙鹤之姿!我愿他如鹤,秉性高洁,不染俗尘;志存高远,不囿方寸!振其清唳,响彻寰宇!此名,寄我李氏一门厚望于其身!” 他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金石之音,在夜风中回荡。
“鹤儿……” 李化楠品味着这个名字,感觉它像一片轻盈又坚韧的羽毛,落在他因喜悦而滚烫的心上。那羽毛仿佛带着鹤的灵气,让他心中涌起无限的憧憬。他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寒气涌入肺腑,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庭院中那株静默的古桂。方才那树干中流淌的、沉静而威严的金光,那低沉如大地心跳的嗡鸣,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回放,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一种奇妙的、宏大的、仿佛与某种天地意志相连的感悟,如同暗河般在他胸中涌动、激荡,让他心潮澎湃。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丝毫迟疑,只有一种被天命点醒般的澄澈与坚定。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落在父亲耳边:
“父亲,‘鹤儿’乳名甚好!至于书名……” 他顿了顿,仿佛要凝聚起胸中那奔涌的洪流,将所有的感悟与期望都倾注其中,“儿以为,当取‘调元’二字!李调元!”
“调元?” 李文彩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夜空中的寒星骤然点亮!他猛地看向儿子,仿佛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审视这个已然成为人父的长子,眼中满是惊讶与探究。
“是!调元!” 李化楠迎着父亲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这两个字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易》云:‘乾元用九,乃见天则。’《春秋》言:‘元者,气之始也。’天地万物,皆本于一元之气!此子降生,天降异象于古木,此非调和天地元气之巨力,焉能为之?‘调元’二字,正合此兆!寄意于他,未来能执枢机,调阴阳,和元气!此名,方不负今夜天启!不负我李氏先祖于乱世中筚路蓝缕之苦志!” 他的话语如同出鞘的利剑,在寒风中铮铮作响,每一个字都似乎与庭院中残留的、那神秘的金光韵律隐隐相合,带着一种与天地共鸣的气势。
寒风在这一刻仿佛也屏住了呼吸。檐廊下悬挂的灯笼,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拉长了父子二人凝立的身影,投映在冰冷而坚实的地面上,如同两座沉默的山岳,坚定而沉稳。
李文彩定定地看着儿子。李化楠脸上那初为人父的青涩激动,已被一种深沉、近乎悲壮的决然所取代。这份决然,源自方才那撼动心魄的古树金光,源自对家族血脉传承的顿悟,更源自一个父亲对怀中新生命所承载的、那宏大得令人窒息的未来的直觉。那直觉如同明灯,照亮了家族前行的道路。
良久,一丝无比复杂、糅杂着震惊、了悟、欣慰乃至一丝敬畏的笑容,缓缓在李文彩饱经风霜的嘴角漾开,如同冰封湖面的第一道裂痕,带着破冰而出的希望。
“好!好一个‘李调元’!”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砸在寒夜之中,“调和元气,执掌枢机!此名…… 磅礴!大气!上应天心,下合祖德!远胜为父所想!”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株仿佛蕴藏着宇宙秘密的古桂,又仿佛透过它,望向了更加深邃的星空,那里有无数的星辰在闪烁,仿佛在预示着李调元不凡的未来,“鹤儿…… 李调元…… 好!好!好啊!” 一连三个 “好” 字,道尽了他心中翻江倒海的激赏与期许,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
父子二人不再言语,并肩立于冰冷的檐廊之下。庭院重归寂静,只有寒风依旧在古桂的枝叶间穿梭,发出永恒的、如同低语般的沙沙声,像是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那方才惊鸿一现的神圣金光已然敛去,仿佛从未出现。然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种无形的、庄严的余韵,一种被新生命和宏大命名所点亮的、关于未来的灼热气息,温暖着这寒冷的冬夜。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那透出温暖光亮的产房窗户。在那方寸之间,一个被命名为 “李调元” 的婴儿,正睁着他那双黑亮得惊人的、如同蕴藏着整个宇宙星河的眸子,安静地躺在他母亲的臂弯里。他小小的身体包裹在柔软的襁褓中,对外面发生的关于他命运与名字的宏大讨论一无所知,只是偶尔咂咂小嘴,仿佛在做着香甜的梦。
窗外,腊月的寒风依旧在巴蜀的旷野上肆虐呼啸,卷过沉默的麦田,掠过李家大宅古老的屋脊,最终在那株见证了奇迹的古桂树冠中,化为一片深沉而永恒的低语。那声音,仿佛在诉说着过往的沧桑,又像是在预言着一个属于 “调元” 的时代,正随着这寒夜里的第一声啼哭与第一道金光,悄然拉开它那无比宏大的序幕。
新生的李调元,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再次沉入了安恬的睡梦。他的呼吸均匀而平稳,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在与天地的韵律相呼应。在他的梦中,或许有那金色的光芒在流淌,有那低沉的嗡鸣在回响,有那白鹤在天空中翱翔,预示着他不平凡的一生即将开启。
第2章稚子叩文扉
紫禁城的红墙金瓦在乾隆元年初春的晨光里,蒸腾着流动的金液。那光芒绝非凡尘日轮所能孕生,倒像九霄云外倾坠的熔金碎浪,泼溅在层叠的琉璃瓦上,迸裂出亿万点刺目的星芒。宫墙蜿蜒如蛰伏的巨龙,朱红的鳞甲在光线下蒸腾出近乎血腥的威严,每一片砖缝里都嵌着三百年的风雨与权谋。午门外的广场,汉白玉御道被朝贺的靴履踏得发烫,沉闷的声响汇成持续的地鸣,与钟鼓楼传来的庄重乐声相撞,在干燥清冽的京城空气中激荡出层层涟漪,震得角楼铜铃轻颤不已。
整个京师都浸泡在晕眩的喧嚣里。彩绸扎成的牌楼横跨街衢,流苏在风中簌簌抖动,恍若无数彩蝶振翅。万民伞如巨大的彩色菌盖,在人潮上方缓缓移动,伞沿垂落的珍珠串儿碰撞出细碎的脆响。贩夫走卒、士绅商贾,脸上无不染着新朝肇始特有的亢奋红晕,谈论着年轻天子登基大赦、蠲免钱粮的恩旨,声浪鼎沸得几乎要掀翻正阳门的匾额。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的火硝味、脂粉的甜腻气、以及无数人体蒸腾出的热浪,黏稠得像一锅熬了整日的糖稀,将这名为 “盛世” 的浊流熬得愈发醇厚。
然而,这千里之外煊赫帝国的神经中枢所搏动的巨大喧嚣与灼目光芒,连秦岭的峰峦都穿不透,更遑论抵达川北罗江南村坝那片被群山温柔环抱的土地。
在这里,乾隆元年的初春是被晨雾泡软的时光。乳白的轻纱尚未被暖阳完全驱散,慵懒地缠绕在李家大宅飞翘的檐角,檐角铁马偶尔叮咚一声,惊起几只栖息在院墙外冬水田埂上的白鹭。屋脊上深黛色的瓦片吸饱了夜露,沉甸甸地泛着幽光,像一匹被岁月压皱的墨色锦缎。庭院深处,那株曾于寒夜中流淌过神异金光的古桂,新芽初绽时带着玉的质感,嫩绿中透着鹅黄,怯生生地舒展在依旧料峭的春风里,仿佛怕被料峭的风撕了去。空气清冽得如同山涧活水,深深吸入肺腑,带着泥土解冻的微腥、草木萌动的清甜,还有一种亘古的、未被惊扰的宁静,静得能听见草叶顶破冻土的脆响。
粉墙斑驳处,青苔暗生如淡墨写意。在这远离庙堂喧嚣的角落,一个两岁的生命正以他稚嫩的方式,悄然叩响这古老宅邸的文墨之门。小小的李调元穿着厚实的湖蓝棉袄,像一枚裹着棉絮的初生嫩芽,被乳母小心翼翼地放在铺了厚厚锦垫的廊下矮榻上。他头顶柔软的胎发被细心地扎成一个小小的发揪,随着好奇摆动的头颅轻颤,发揪上系着的红绒线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那双承自李氏血脉的、黑如点漆的眸子睁得溜圆,一瞬不瞬地追随着庭院里纷飞嬉闹的几只早燕。燕子的剪影掠过刚刚抽出嫩黄新芽的柳条,掠过墙角那几株开得如霞似火的桃树,花瓣被风一拂,便簌簌落下,在他脚边铺开一层浅浅的粉毯,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笨拙地去够那飘落的花瓣,掌心的温度让触到的花瓣微微蜷缩,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咿咿呀呀的欢快声音,惊飞了停在廊柱上的一只灰雀。
宅邸深处,属于李化楠的书斋 “石亭轩” 是另一个隔绝尘嚣的世界。推开厚重的楠木门扉,一股沉淀了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 —— 陈年宣纸的檀香味、松烟墨锭的清苦味、楠木书架特有的清冽气,混合成一种厚重而熨帖的味道,像祖父留下的旧棉袄,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三面顶天立地的书架上,典籍浩如烟海。线装的经史子集整齐列队,函套泛着被无数手指摩挲过的幽光;卷轴堆叠如丘,纸色深浅不一,记载着无数前贤的智慧与喟叹。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临窗而设,案头一方端溪老坑的紫石砚,墨池深邃如古潭,砚边还留着昨夜研磨的墨痕;几支狼毫笔悬于笔山之上,笔锋蕴着未曾消磨的锐气。这里没有京城的喧天鼓乐,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和书页翻动时细微的、如同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那声音能让躁动的心绪瞬间沉静。
李化楠端坐案前,一身半旧的靛青布袍洗得发白,却浆洗得极为挺括,领口袖口的针脚细密如鳞。他正襟危坐,手握一卷《资治通鉴》,神情专注得仿佛与书中的兴衰荣辱融为一体,眉宇间凝结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与思索。窗外那属于新帝登基的、远在千里之外的巨大喧嚣,似乎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多少涟漪。他时而提笔在书页空白处写下蝇头小楷的批注,墨迹清隽有力,如群蚁排衙;时而搁笔凝眉,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蹒跚学步的幼子,眼神深处便悄然化开一泓名为期许的暖流,那暖流里有对先祖的告慰,也有对后世的憧憬。对他而言,这书斋中的沉潜,这眼前幼子的启蒙,远胜于那紫禁城下的万丈荣光。李氏一门的文脉,如同这庭院中深埋地底的根须,只在这静默无声处,悄然汲取着滋养,等待着破土参天的那一日。
时光如庭院角落那架古老水车的轱辘,吱呀转动,不疾不徐。转眼已是乾隆四年的阳春三月。
南村坝的春天彻底苏醒了,像一幅被顽童泼了颜料的画卷。李家宅院仿佛被一只饱蘸了翠绿与嫣红的巨笔肆意点染过。桃花谢了春红,枝头已缀满毛茸茸的嫩桃,青得发亮;古桂的新叶舒展开来,绿意葱茏得能滴下水来,在阳光下流淌着油润的光泽;院墙根下,几丛芍药顶着饱满的花苞,红的像燃着的小火苗,粉的像抹了胭脂的脸蛋,蓄势待发。空气里浮动着甜暖的花香、湿润的泥土气,还有阳光晒暖青石板后蒸腾出的微醺暖意,吸一口都觉得浑身酥软。
石亭轩内,窗棂洞开,任由温煦的春光和着微风涌入,卷起案头的书页轻轻翻动。五岁的李调元身量已拔高不少,褪去了婴儿的浑圆,显露出孩童的伶俐。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月白色细布小衫,领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头发被母亲罗氏精心梳理,在头顶结成一个端正的小髻,用一根青色的发带系住,发带末端垂在颈侧,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此刻,他正端端正正地跪坐在父亲书案旁一张特制的小矮凳上。面前是一张裁切得宜的素白宣纸,纸质细腻如蚕翼;一方小巧的砚台里,新研的墨汁乌黑发亮,散发着松烟特有的清苦气息;一支细小的紫毫笔被他尚显稚嫩的小手紧紧握着,笔杆几乎被汗水浸得微润,像裹了一层薄露。
李化楠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儿子身上,如同春日暖阳拂过新苗。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调元,今日为父教你‘对课’。天地万物,皆有其偶。鸟鸣枝头,必有风拂叶动相和;日行中天,自有月悬清宵相应。文章之道,亦贵在呼应,这便是‘对联’。”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似懂非懂、却努力凝神倾听的小脸,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慈爱,也有期许,“来,为父出一联上句,你且试着对出下句。不必急于求成,但需用心揣摩其中意境。”
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过轩窗外那片在风中摇曳生姿、绿意盎然的柳林,朗声道:“上联是 ——‘春风拂柳绿如丝’。”
“春风拂柳绿如丝……” 李调元小声地重复着,稚嫩的嗓音在安静的书斋里格外清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他小小的眉头慢慢蹙了起来,像两座努力聚拢的小山丘,眉心挤出一道浅浅的纹路。黑亮的眼珠定定地瞅着面前的宣纸,仿佛那洁白的纸面上能凭空生出答案。他握着笔的小手微微用力,指节都有些泛白,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却迟迟不敢落下,仿佛那宣纸是滚烫的烙铁。时间仿佛在笔尖的迟疑中变得粘稠、缓慢,连窗外的鸟鸣都像是被拉长了调子。几只麻雀在桂树枝头跳跃啁啾,更衬得书斋内一片寂静,只有微风穿过窗棂,轻轻拂动书页的细微声响,以及李调元自己那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像风箱在轻轻拉动。
李化楠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是包容的鼓励。他深知,这 “对课” 之始,破开蒙昧的那一点灵光,远比强求工整重要,就像播下的种子,重要的是那一声破土的脆响。
小调元的目光终于从空白的宣纸上抬起,越过父亲沉静的身影,投向洞开的轩窗之外。窗外,那几株婀娜的垂柳,万千柔条在温煦的春风里曼妙轻舞,每一片新生的嫩叶都仿佛浸透了最鲜活的翠色,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当真柔韧如缕缕碧丝,牵动着无形的春光。看得久了,那满眼的绿意似乎要流淌下来,浸润到心底,连呼吸都带着青草的味道。
就在这时,天际不知何时悄然聚拢了几片薄薄的云翳,像谁在蓝天上抹了几笔淡墨。阳光被柔化,一阵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微风贴着地面卷过庭院,吹得廊下的竹帘轻轻晃动。紧接着,细密的雨丝无声无息地飘洒下来,它们细得几乎看不见形体,只是温柔地、密密地织成一张网,笼罩着庭院。雨丝落在刚刚返青、尚未及膝的茸茸春草上,草叶立刻挺直了腰身,贪婪地吮吸着甘霖,每一片细叶尖端都凝聚起一颗晶莹的水珠,折射着天光,使得整片草地都氤氲着一层朦胧而生机勃勃的绿意,显得格外柔嫩、茂盛(芳草萋),像一块被雨水打湿的绿丝绒。
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天地间最本真韵律的触动,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李调元幼小的心灵。那雨丝浸润草叶的画面,与父亲口中 “绿如丝” 的柳条,在他脑海中奇异地重叠、呼应,像两滴墨在宣纸上慢慢晕开,最终融成一片!
“有了!”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孩童特有的雀跃与发现珍宝般的惊喜,声音里还带着点变声期前的奶气。小手不再犹豫,紫毫笔尖饱蘸浓墨,带着一种初生牛犊的莽撞气力,重重落在雪白的宣纸上。笔走尚显歪斜,墨迹也因用力过猛而稍有洇开,但那七个字,却是一笔一划,清晰无比:
上:春风拂柳绿如丝
下:细雨润心芳草萋
“细雨润心芳草萋……” 李化楠低声念诵,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掩饰的激赏,像暗夜中燃起的火炬!这 “润心” 二字,用得何其稚嫩,却又何其贴切!将那无声细雨滋养大地的温柔,提升到了滋养心田的意境,仿佛能看见那雨丝正一点点渗进孩童懵懂的心房,催生出智慧的嫩芽。而 “芳草萋” 对 “绿如丝”,不仅字面工稳(“芳” 对 “绿”,色彩;“草” 对 “柳”,植物;“萋” 对 “丝”,状态),更将那雨后春草勃发的鲜活生命力,描绘得如在目前,仿佛能闻到青草的芬芳,能触到草叶的湿润。这绝非一个五岁蒙童生硬拼凑的句子,而是他小小的心灵被自然触动后,流淌出的、带着露珠清气的天籁!
“好!好一个‘细雨润心芳草萋’!” 李化楠忍不住击节赞叹,声如洪钟,震得书案上的笔架都微微晃动,几支毛笔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俯身,大手重重地、充满喜悦地落在儿子单薄的肩头,那力道几乎让小小的身体晃了晃,却像一股暖流注入孩子的四肢百骸。“我儿此对,已得‘应景生情’之三昧!对仗虽稚,意境已通!好!甚好!”
李调元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赞赏弄得小脸通红,像熟透的苹果,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混合着羞涩与巨大自豪的光芒,像落满了星光。他仰着头,看着父亲脸上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小小的胸膛挺得高高的。
看着儿子眼中被点燃的兴奋火苗,李化楠心中欣慰之余,那股考较其悟性的兴致也愈发高涨,像探险家发现了未知的宝藏,急于探寻其深处的奥秘。他有意将难度陡然拔升,想看看这小小蒙童的灵性究竟能伸展到何处。他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庄重,目光炯炯地看着儿子,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吟出新的上联,每个字都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曹子建七步成诗。”
这七个字,如同七颗沉重的石子,骤然投入李调元刚刚因成功而荡漾起微波的心湖,激起层层惊涛骇浪。曹子建?七步成诗?这名字和典故,对刚刚识得几百字、只学过几首简单童谣的五岁孩童而言,无异于天外飞来的巨石!他脸上的兴奋红晕瞬间褪去,小嘴微张,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与无措,像迷路的羔羊。他努力在父亲平日教导的有限词汇里搜寻,却找不到任何能与这煌煌典故、这与帝王家生死攸关的才思敏捷相匹配的东西。书斋里方才那轻松欢快的气氛,仿佛被这七个字瞬间冻结,连空气都变得冰冷而沉重。窗外,连那沙沙的细雨声似乎也消失了,只剩下李调元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咚咚地敲打着耳膜,像擂鼓一般。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小调元的小眉头锁得死紧,几乎要拧成一个疙瘩,眉心的纹路深得能夹住一只蚊子。他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留下浅浅的牙印,握着笔的小手微微颤抖,指尖冰凉,像摸了冰块。他求助般地看向父亲,却只看到父亲那双充满鼓励却又绝不妥协的、沉静等待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古井。
巨大的挫败感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觉得自己笨极了,像一只对着高墙撞晕了头的笨鸟。父亲说的那些 “意境”、“呼应”,此刻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山峰,高得让他望而生畏。慌乱之下,一个带着浓重孩子气、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猛地蹿上心头:父亲考我 “曹子建七步成诗”…… 我对不上…… 我对不上不就是 “一时无对” 吗?那我自己不就是 “李调元” 吗?
这念头毫无文采,更无典故,甚至带着点耍赖的意味。但被逼到角落的小调元,几乎是凭着本能,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哭腔,脱口而出:
“李调元一时无对!”
稚嫩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斋里响起,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倔强,也带着孩童特有的坦率,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凝重的空气。
话一出口,小调元就后悔了,小脸瞬间煞白,像被寒霜打过的叶子,羞愧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胸口,等待着父亲严厉的训斥。他甚至能想象父亲失望的叹息,那叹息会像刀子一样割在他心上。
然而 ——
“哈哈哈哈哈 ——!”
一阵洪亮得如同春雷炸响、酣畅淋漓的大笑,猛地从李化楠胸腔中迸发出来!这笑声如此突然,如此磅礴,带着一种近乎狂喜的震动,瞬间冲散了书斋内所有的凝滞与沉重!窗棂被震得嗡嗡作响,案头笔洗里的清水都漾起了涟漪,几尾养在笔洗里的小鱼被惊得四处乱窜。李化楠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沁出了点点晶莹,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他猛地站起身,宽厚温暖的大手不再是落在儿子肩头,而是带着无比的激赏和开怀,重重地、爱怜地揉在儿子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小发髻上,把那根青色的发带都揉歪了,像一团乱蓬蓬的鸟窝。
“妙!妙绝!好个‘李调元一时无对’!哈哈哈!天授之对!天授之对啊!” 李化楠的笑声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与激赏,像发现了稀世珍宝的收藏家,“‘一时无对’?此‘无对’之对,恰恰是
神来之笔!曹植七步成诗,是急智,是被逼到绝境的迸发;我儿一时无对,是坦诚,是不违本心的流露!以 “李调元” 对 “曹子建”,古今相映,名姓相契;以 “一时” 对 “七步”,转瞬与踱步,皆是光阴流转之态;以 “无对” 对 “成诗”,看似相悖,实则相映成趣,一者显才思之捷,一者显性情之真!这般浑然天成,哪里是孩童戏言,分明是天性与文心的奇妙碰撞!”
李化楠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儿子写着对联的那张宣纸,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阳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那歪歪扭扭却透着灵气的字迹上,墨色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是有生命在纸上跳动。他仔细端详着,目光在 “李调元一时无对” 这七个字上久久停留,仿佛要从中解读出更多的深意。
小调元愣愣地看着父亲,刚才还悬在心头的恐惧和羞愧,此刻早已烟消云散。他虽然不完全明白父亲口中那些深奥的道理,但父亲眼中那滚烫的光芒,那毫不掩饰的喜悦,像一股强大的暖流,瞬间涌遍了他的全身。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能让平日里沉稳的父亲如此失态。
他悄悄抬起手,摸了摸被父亲揉乱的发髻,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腼腆却又得意的笑容。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小小的脸庞像镀上了一层金边,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那是一种对文字、对知识的好奇与向往,如同种子在心底悄悄发了芽。
从那天起,石亭轩成了李调元最常待的地方。他不再仅仅是在父亲看书时乖乖待在一旁,而是主动拿起那些带着油墨清香的书籍,缠着父亲教他认字、读诗。有时,李化楠会故意出一些刁钻的上联考他,他虽然常常答不上来,却从不气馁,总是歪着小脑袋,苦思冥想,眼神里满是执着。
夕阳西下时,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书斋的每一个角落。李调元趴在书案上,小手握着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练习写字,稚嫩的笔画在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李化楠则坐在一旁,一边翻看着古籍,一边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儿子,眼中满是欣慰。
庭院里的古桂树也仿佛受到了这书香的滋养,长得愈发茂盛。每到花开时节,金黄的桂花缀满枝头,香气弥漫了整个宅院,与书斋里的墨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芬芳。李调元常常会摘下几朵桂花,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页里,让那淡淡的花香陪伴着他读书写字。
岁月在笔墨的流淌中悄然逝去,李调元一天天长大,他的学识也日渐增长。他对对联的喜爱愈发浓厚,常常在生活中寻找灵感,看到天上的流云,会想出 “流云似缎天边挂” 的上联;听到林间的鸟鸣,会对出 “鸟语如歌树上鸣” 的下联。他的对联不再稚嫩,而是渐渐有了自己的风格,时而清新自然,时而气势磅礴。
李化楠看着儿子的成长,心中充满了骄傲。他知道,当年那个在书斋里因一句 “一时无对” 而懵懂的孩童,已经在文学的道路上迈出了坚实的步伐。而那间承载了无数回忆的石亭轩,也见证了一个少年对文字的热爱与追求,见证了一段父子间因文墨而深厚的情谊。
若干年后,当李调元的名字响彻文坛,成为蜀中有名的才子时,他常常会想起乾隆四年的那个阳春三月,想起父亲那震耳欲聋的笑声,想起自己那句 “李调元一时无对”。他知道,正是那一次看似偶然的对答,点燃了他心中对文学的火焰,让他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始终与文字为伴,不离不弃。
而那座古朴的李家大宅,那间充满墨香的石亭轩,还有庭院里那棵见证了一切的古桂树,都成了他心中最温暖的回忆,永远镌刻在他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