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调元(长篇小说)
第一部第3章
袁竹著
第3章 竹林叩学门
乾隆四年的蜀中秋日,并非文人笔下惯常的萧瑟。它是一场宏大、丰饶、色彩浓烈到令人屏息的盛典。天穹高远,蓝得如同最澄澈的珐琅釉,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将巴山蜀水浸染得一片辉煌。视线所及,是无边无际的、涌动的金浪 —— 那是熟透的稻田。每一株稻穗都谦卑地垂下沉甸甸的头颅,亿万颗饱满的谷粒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而耀眼的金芒,汇聚成一片灼目的、仿佛凝固了太阳熔浆的海洋。风过处,这金色的海洋便发出低沉而浩瀚的簌簌声,如同大地母亲满足的叹息。稻谷成熟的浓烈甜香,混合着泥土被秋阳晒透后散发出的、近乎醇厚的暖烘烘的气息,在空气中汹涌弥漫,沉甸甸地灌满行人的肺腑,带来一种微醺般的饱足感,仿佛连呼吸都沾染了丰收的甘醇。
远山被秋神恣意挥洒的巨笔涂抹得层林尽染。深沉的墨绿是松柏的底色,泼洒其上的则是燃烧般的赭红、跳跃的明黄、沉淀的橙褐…… 这些斑斓的色块在阳光下蒸腾、流动,仿佛整座山脉都在静静燃烧,又像一件巨大无朋的、缀满宝石的锦绣华服,披覆在苍茫的大地上。山涧清溪如银链蜿蜒而下,水声淙淙,更添几分清越的灵动。几片早凋的枫叶顺流漂荡,如同大地写给天空的、带着火焰纹路的信笺,在澄澈的水面上漾开细碎的涟漪,而后悠悠远去。
在这幅以天地为画布、以秋色为丹青的磅礴画卷一角,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沿着蜿蜒的田埂,走向他生命中一个崭新的、意义非凡的坐标。六岁的李调元,穿着一身崭新的靛青细布童子衫,衣料上还残留着浆洗后的挺括,领口处细密的针脚是母亲昨夜灯下的杰作。头发被母亲罗氏精心梳理,在头顶结成两个小小的抓髻,用红头绳系住,绳尾的流苏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曳。他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努力模仿着父亲李化楠行走时的沉稳气度,每一步都踩得郑重其事,仿佛脚下的田埂是通往圣殿的阶梯。一只崭新的、散发着淡淡竹篾清香的青布书袋,被他略显紧张地紧紧抱在胸前,里面装着簇新的笔墨纸砚,砚台边缘还留着匠人打磨的细痕,还有父亲昨夜亲手为他包好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启蒙书册。这书袋,便是他叩开知识殿堂的钥匙,沉甸甸地压在他稚嫩的臂弯里,也压在他满怀憧憬的心上。
他的脚步轻快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踩在铺满金黄落叶和干爽泥土的小径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时间在耳边低语。阳光慷慨地落在他稚嫩却已初显清秀轮廓的脸庞上,那双承袭自李氏血脉的、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对前方未知世界的巨大憧憬与兴奋,如同两泓被秋阳点燃的清泉,熠熠生辉。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仿佛停驻着两只欲飞的蝶。他仿佛一粒饱满的种子,被这宏大的秋日托举着,即将投入一片更为深邃的沃土,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那片沃土,便是隐匿于南村坝深处、翠竹环抱之中的乡塾。穿过最后一片喧嚣着丰收的金色稻田,地势渐高。一片浩瀚的、仿佛连接着远古洪荒的翠色屏障,骤然横亘于眼前,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
那是竹的海洋。
千万竿修竹拔地而起,密集如林立的碧玉长枪,直刺向高远的秋空,仿佛要将天地连接起来。竹竿青翠欲滴,带着一种近乎金属的冷硬光泽,节节分明,仿佛铭刻着无数岁月的密码,每一道竹节都是时光留下的印记。竹梢在秋风中摇曳,汇聚成一片起伏翻涌的绿色波涛,发出宏大而恒久的、如同潮汐般的 “沙 —— 沙 ——” 声,将尘世的一切喧嚣温柔而坚定地隔绝在外,只留下这片翠绿的宁静。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竹叶帷幕,筛落下细碎如金箔般的光斑,在铺满厚厚竹叶和青苔的地面上跳跃、游移,形成一片片神秘莫测的光影迷宫,如同大地在悄然书写着古老的文字。空气骤然变得清冽、幽深,饱含着竹叶特有的、带着微苦的清香,以及落叶和泥土在阴凉处长久发酵出的、一种沉静而古老的气息,吸入肺腑,仿佛能涤荡灵魂的尘埃。
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青石小径,如同一条被时光磨洗得温润的玉带,蜿蜒曲折,深深探入这无边的翠色秘境。小径上布满湿滑的青苔,如同岁月织就的绿毯,石缝间顽强地钻出几茎纤细的蕨类,展示着生命的坚韧。行走其间,光线陡然昏暗下来,竹叶的沙沙声被无限放大,在耳畔回响,仿佛有无数的精魂在竹林中低语、吟哦,诉说着千年的故事。偶尔有受惊的翠鸟 “嗖” 地一声从竹丛深处掠起,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碧影和几声清脆的啼鸣,更添几分深幽与静谧。李调元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栖息着古老文脉的圣地。他小小的身影被巨大的竹影吞没,又在那跳跃的金色光斑中显现,如同行走在一个巨大而庄严的绿色殿堂的回廊之中,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的脉搏上。
在这竹海的中心,豁然开朗处,乡塾静静地坐落着,仿佛一位隐居的智者,在此守候了千年。
它没有高耸的飞檐,没有朱红的门墙,只有几间朴拙的青瓦白墙屋舍,如同几块饱经风霜的璞玉,谦逊地卧在竹林环抱的空地上,与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岁月在粉墙上留下了斑驳的水痕和几道细微的裂痕,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与厚重,诉说着过往的沧桑。屋瓦是深沉的黛色,吸饱了山间的雨露和雾气,显得湿润而肃穆,仿佛承载着天地的灵气。门前空地上,几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青石随意摆放着,表面光滑,想必是无数代学子休憩、论辩的见证,石面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坐痕与足迹。最引人注目的是门旁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枝干黝黑如铁,虽未到花期,但嶙峋的枝桠在秋日的晴空下伸展,已隐隐透出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仿佛在默默守护着这方净土,等待着寒冬中绽放的傲骨。
此刻,乡塾的木门敞开着,像一位沉默智者洞开的怀抱,邀请着虔诚的求学者。一股难以形容的、沉淀了无数时光的气息,从那洞开的门内弥漫出来 —— 那是陈年宣纸特有的微酸墨香、松烟墨锭的清苦、楠木书架散发的幽冷木质气息,还有无数汗水、专注和思想碰撞后留下的、一种近乎 “场” 的无形力量。这气息厚重、沉静,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庄严感,与门外竹林的清冽幽香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 “学府之味”,让人一靠近,便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李调元站在敞开的木门前,如同站在一个全新宇宙的入口。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作响,仿佛要挣脱束缚,飞向那片未知的知识星海。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墨香、竹香和古老木头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安定的力量,抚平了他些许的躁动。他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襟,又紧了紧抱在胸前的青布书袋,仿佛在确认自己叩门的资格。然后,他抬起穿着母亲新纳的千层底布鞋的小脚,鞋面上还绣着简单的云纹,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与初生牛犊的勇气,一步,踏入了那弥漫着厚重墨香的门槛。
光线骤然一暗,随即又被一种沉静的光晕取代,仿佛从喧嚣的白昼步入了静谧的黄昏。
学堂内,空间并不轩敞,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宏大感。这种感觉并非来自尺寸,而是源于那无处不在的、令人肃然起敬的 “文气”,如同无形的丰碑矗立其间。四壁几乎完全被顶天立地的深色楠木书架占据,书架格子里,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矗立着无数线装书册。深蓝、靛青、土黄的函套,如同沉默的士兵方阵,散发着岁月的幽光,每一本书都像是一位等待被拜访的智者。书脊上或遒劲或清秀的题签,墨色深浅不一,如同无数双睿智的眼睛在无声注视,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卷轴堆叠如丘,从墙角一直蔓延到书架顶端,纸色泛黄,沉淀着时光的重量,仿佛承载着千年的智慧。空气里,那混合了墨、纸、木、尘的独特气息更加浓郁,沉甸甸地压迫着感官,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吸入了千年的智慧尘埃,让心灵得到净化与升华。
学堂正中,一张宽大厚重的紫檀木书案,如同这知识海洋中的一方巨礁,沉稳地立在那里。案上陈设简朴却气象森严:一方尺余长的端溪老坑砚台,色如紫玉,墨池深邃,仿佛能容纳天地万物;几支大小不一的狼毫笔悬于乌木笔架之上,笔锋收敛,蓄势待发,仿佛随时准备挥洒出惊天动地的文字;一锭上品松烟墨置于砚旁,形如山峰,黝黑润泽,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书案后,端坐着此间的主人 —— 塾师刘一飞。
他年约六旬,身形清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浆熨得一丝不苟的靛青布直裰,虽朴素却整洁,透着一股文人的风骨。满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在头顶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用一根普通的乌木簪固定,简单而庄重。面容清癯,颧骨微凸,刻满了岁月风霜的痕迹,每一道皱纹里都仿佛藏着一个故事。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眼神却如古井寒潭,沉静、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最幽微之处,又带着一种阅尽沧桑后的澹泊,让人不敢轻易与之对视。他枯瘦的手指正捏着一块墨锭,在砚池中沉稳而缓慢地研磨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韵律,仿佛在与时光对话。墨锭与砚石摩擦,发出低沉而持续的 “沙…… 沙……” 声,在这寂静的学堂里清晰可闻,如同时间本身在缓缓流淌,不急不躁。
李调元踏入门槛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研磨声构筑的宁静结界。刘一飞并未抬头,手中的研磨动作也未曾停顿半分。但那深潭般的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门口那个小小的、带着忐忑的身影,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调元。他感到手足无措,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心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努力回忆着父亲在家中反复教导的礼节,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案前约莫三步远的地方,双手抱拳,对着那依旧专注于研磨墨锭的身影,深深作揖下去,稚嫩的嗓音努力模仿着大人的沉稳,却仍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
“学生李调元,拜见先生!”
声音在空旷而沉静的学堂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一丝微弱的回音,在书架间穿梭回荡,仿佛在向历代的典籍宣告着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那低沉的研磨声终于停下。
刘一飞缓缓抬起了头,动作缓慢而庄重,如同一位沉睡的巨人苏醒。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终于毫无遮挡地落在李调元身上。那目光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审视的分量,仿佛在掂量一块璞玉的成色,又似在回溯一条新注入溪流的源头,探究着它未来的走向。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竹林的沙沙声,依旧如同亘古不变的背景音,衬托着这庄严的时刻。
时间似乎被拉得很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李调元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小小的脊背绷得笔直,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扫过自己的发髻、衣衫、紧抱书袋的双手,最后停留在自己努力保持镇定的脸上,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终于,一个低沉、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的声音响起,如同枯枝敲击在古磬之上,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李调元?”
“是,学生李化楠之子,李调元。” 李调元赶紧回答,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刘一飞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李调元紧抱的书袋,仿佛能看到里面的笔墨与典籍:“既入此门,当知规矩。”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敲进李调元的耳膜,“晨昏定省,不可懈怠;尊师重道,是为根本;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嬉闹喧哗,荒废光阴者,戒尺不饶!” 说到最后一句,他那枯瘦的手指,似是无意地在案头那根乌黑油亮、长约尺半、边缘已被无数手掌磨得圆润光滑的紫檀木戒尺上,轻轻拂过,那戒尺仿佛瞬间有了生命,散发着威严的气息。
那戒尺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冷硬的、令人心悸的幽光,仿佛凝聚了无数的警示与惩戒。李调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仿佛能感受到那木质中蕴含的、无数代顽劣手掌留下的、近乎实质的惩戒之力,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升起,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用力地点了点头:“是,先生!学生谨记!” 那声音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刘一飞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满意,随即又被深潭般的平静覆盖。“坐。” 他指了指书案侧下方一张空着的、明显矮小许多的书案。那书案边缘也已磨得光滑,不知承载过多少稚嫩的梦想,见证过多少学子的成长。
李调元如蒙大赦,抱着书袋,小心翼翼地在那张小书案后坐下。硬实的木凳硌着他的腿,他却不敢挪动半分,只觉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长出了一口气。他偷偷抬眼,看向那位端坐如山的先生,心中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刘一飞已不再看他,重新拿起墨锭,沉稳地研磨起来。那低沉而规律的 “沙…… 沙……” 声再次响起,如同某种神秘的节拍器,为这弥漫着古老墨香的学堂,也为李调元崭新的求学生涯,敲响了第一声庄严的钟磬,开启了一段全新的旅程。
从此,无论寒暑,当晨曦初露,罗江县城还在薄雾中沉睡,南村坝的田埂上,便多了一个疾行的小小身影。李调元背着那青布书袋,如同一只早起的雀鸟,穿过尚沾着露水的稻田,稻叶上的露珠沾湿了他的裤脚,带来一丝清凉;一头扎进那片永恒的、沙沙作响的绿色竹海,竹叶上的晨雾在他头顶缭绕,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竹林的清冷幽深,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将稚嫩的童年与喧嚣的尘世温柔地隔开,只留下脚下青石小径的湿滑触感,和鼻端那越来越浓的、令人心安的墨香,指引着他前行的方向。
学堂内,光阴仿佛被那无处不在的书卷气所凝固,缓慢而厚重地流淌着。晨诵之声琅琅而起,稚嫩的童音努力追逐着古圣先贤拗口的词句,时而高昂,时而低沉,如同天籁般在学堂里回荡。刘一飞端坐讲席,手持书卷,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金玉坠地,剖析着《三字经》、《百家姓》中蕴含的蒙学至理,间或引出几句《尔雅》的训诂,如同在浑浊的溪流中投入几颗清亮的石子,瞬间点明字义源流,让学子们茅塞顿开。他讲解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会微微眯起,目光扫过每一个蒙童的脸庞,捕捉着他们眼中的懵懂或灵光,仿佛能看到他们内心的成长与变化。他极少笑,但当他偶尔为一个学童的机敏回答微微颔首时,那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掠过的一丝涟漪,便足以让整个学堂的气氛为之一振,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
李调元无疑是这片新土上最快破土而出的新苗。他天资颖悟,记诵之快,常令同窗瞠目。刘一飞所授篇章,往往只需领读数遍,他稚嫩的声音便能流畅地接续下去,字正腔圆,少有舛误,仿佛那些文字早已刻在他的骨子里。那双黑亮的眼睛,在听讲时总是睁得极大,紧紧追随着先生开合的嘴唇和枯瘦手指划过书页的动作,仿佛要将每一个字、每一缕声息都吸入
心底,将那些智慧的甘露悉数收纳。有时听到精妙处,他会下意识地攥紧小拳头,指节微微发白,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仿佛与千年前的先贤产生了共鸣。
刘一飞对这个早慧的学生,似乎也多了几分留意。讲解《论语》时,常会突然停下来,目光如炬地看向李调元:“‘学而时习之’,何谓‘习’?”
李调元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起身,朗声答道:“学生以为,‘习’非仅温习之谓,更需躬身践行。如学礼则习礼,学道则修道,方得真知。”
话音刚落,刘一飞手中的戒尺轻轻敲击了一下书案,发出清脆的 “笃” 声。“此言不差。” 他微微颔首,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许,“多数孩童只解‘温故’,你却能见‘践行’,难得。”
这样的互动多了,同窗们看李调元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复杂 —— 有敬佩,也有几分隐秘的嫉妒。但李调元浑然不觉,他像一株贪婪的幼苗,在知识的雨露中疯狂生长,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为学堂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然而,孩童的天性终究难掩。那日先生讲解《诗经・七月》,正说到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窗外忽然飞进来一只蓝尾喜鹊,落在书架顶端,歪着头打量着满堂学子,不时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
李调元的目光瞬间被那抹灵动的蓝色勾走了。他忘了听讲,忘了手中的毛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喜鹊,手指还在桌下偷偷模仿鸟儿振翅的动作。直到刘一飞的声音陡然转厉:“调元!”
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才发现先生的目光正冷冷地落在自己身上,戒尺已被握在手中。“‘七月流火’指何意?” 刘一飞的声音如同寒冰。
李调元慌忙起身,脑中却一片空白。方才那几句讲解,竟一句也记不清了。他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烫得他脊背发疼。
“连课上所言都记不住,” 刘一飞的声音里带着失望,“白日里的聪慧劲儿都去哪儿了?” 他举起戒尺,在空中悬了悬,最终却只是重重落在书案上,“罚抄《七月》三遍,明日呈上来。”
李调元垂着头,小声应道:“是,先生。” 坐下时,指尖冰凉,方才被喜鹊勾起的雀跃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羞愧。那支蓝尾喜鹊不知何时飞走了,只留下窗外竹叶簌簌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嘲笑。
暮色降临时,李调元才背着书袋走出学堂。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手中的纸卷沉甸甸的,那是抄了一半的《七月》。他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脚步拖沓,不像来时那般轻快。
路过那片桑树林时,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午后偷食桑椹的事如同烙印刻在心头,先生那句 “可畏” 还在耳畔回响,可自己今日却这般不争气。他抬头望着枝头残留的几颗青黄桑椹,忽然觉得嘴里发苦。
“调元?”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李调元回头,见刘一飞正站在不远处,背着双手,身影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他慌忙低下头:“先生。”
刘一飞缓步走来,没有提课堂上的事,只是指着桑树问道:“可知桑椹为何先青后紫?”
李调元愣了愣,答道:“因日晒渐足,津液渐盈。”
“然也。” 刘一飞点点头,“学问如桑椹,初学时青涩难懂,需日日灌溉,时时精进,方得醇厚甘甜。若半途分心,贪看旁骛,终难成正果。”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调元手中的纸卷上,“今日罚你,非为记不住词句,是要你记住,聪慧如星火,稍纵即逝,唯有持之恒,方能燎原。”
李调元猛地抬头,对上先生深邃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期许,像秋日的阳光,温暖而有力量。他用力点头:“学生明白了!”
刘一飞微微颔首,转身往学堂走去。他的身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青布直裰的衣角被晚风轻轻吹动,如同一片飘动的竹叶。
李调元站在原地,望着先生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忽然握紧了手中的纸卷。他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重新变得坚定。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将那小小的身影映照得格外挺拔。
回到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跟母亲撒娇,而是径直走到书桌前,铺开纸砚,继续抄写《七月》。烛光摇曳,映着他专注的脸庞,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仿佛在与古老的文字对话。
夜深时,罗氏端着一碗热汤进来,见儿子仍在灯下苦读,心疼地说:“调元,歇会儿吧,明日再写也不迟。”
李调元头也不抬:“娘,先生说,学问要像桑椹一样,慢慢熬才能变甜。我还差一遍没抄完呢。”
罗氏看着儿子认真的模样,眼中泛起慈爱的笑意,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窗外,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书桌上,与烛光交相辉映,照亮了那一张张写满工整字迹的纸页,也照亮了一个孩童正在悄然成长的心灵。
从那以后,李调元像是变了个人。课堂上,他依旧聪慧敏锐,但多了几分沉稳;课后,他依旧会和同窗嬉笑打闹,但总能按时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那片竹林间的乡塾,见证着他的蜕变,如同见证着一颗璞玉在时光的打磨下,逐渐显露出温润的光泽。
刘一飞看在眼里,却从未多言。只是偶尔在李调元回答完问题后,会多停留片刻目光,那目光里的赞许,如同深埋地下的泉眼,虽不显露,却滋养着幼苗茁壮成长。
时光荏苒,秋去冬来。第一场雪落下时,竹林披上了一层素白,乡塾的屋檐下挂起了晶莹的冰棱。李调元裹着厚厚的棉袄,依旧每日清晨穿梭在雪后的竹林里,脚印在洁白的雪地上连成一串,如同一条通往知识殿堂的小径。
学堂内,暖意融融。刘一飞正在讲解《周易》,讲到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时,他忽然看向李调元:“调元,你可知何为‘自强不息’?”
李调元起身,目光清澈而坚定:“学生以为,如这冬日翠竹,虽经风雪,却始终向上;如这案头笔墨,虽耗心血,却永不疲倦。”
刘一飞手中的戒尺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在为这个答案鼓掌。“说得好!” 他眼中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此语虽简,却得精髓。调元,记住今日之言,日后方能成器。”
李调元深深作揖:“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窗外,雪还在下,竹林在风雪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应和着学堂里的对话。那声音穿越时空,预示着一个少年的未来,如同这冬日里的翠竹,终将在岁月的风雨中,长成参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