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门商途(长篇荒诞小说)第十章至第十二章
袁竹著
第十章 直播审判
三架直升机的探照灯在墨色夜空里划出三道银弧,最终齐刷刷钉在普济寺的大雄宝殿前。光柱穿透夜雾时扬起细碎的尘埃,那些被香火熏染了半世纪的微粒在强光中狂舞,像一群受惊的金蚁。汉白玉栏杆围着的广场被照得亮如白昼,释迦牟尼的鎏金塑像在光瀑中垂着眼帘,嘴角那道千年不变的悲悯弧度,此刻竟像被强光劈出了一丝嘲讽。
永无信被两名便衣按在朱红色功德箱上,肩胛骨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金丝眼镜顺着鼻梁滑到鼻尖,镜片反射的光斑正好落在摄像机镜头上 —— 那是林悦琴团队架在警戒线外的转播设备,红色录制灯像一颗充血的眼珠。他胸前的钻石十字架比探照灯更刺眼,切割面将光线折射成七道彩线,缠在功德箱 “广种福田” 的鎏金题字上。“我抗议!这是对宗教信仰的公然迫害!” 他的声音裹着刻意营造的悲愤,袈裟下摆却在挣扎中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藏青色防弹背心的标签,“安泰防护制品厂” 的黑色宋体字旁,还印着一串歪歪扭扭的手机号。
便衣民警冷笑一声,拇指按在他后颈的穴位上:“永无信法师,先说说您这防弹背心是哪个佛祖赐的?”
警戒线外的林悦琴往前倾了倾身子,握着无线话筒的右手沁出冷汗,把塑料握柄浸得发滑。她的摄像机稳稳对准功德箱前的乱象,镜头里永无信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被十字架的反光照亮,像幅分裂的油画。“观众朋友们可以清晰看到,” 她的声音通过转播车传遍城市的千家万户,“警方刚刚从大雄宝殿内的释迦牟尼佛像底座暗格中,起获了这批用红布包裹的翡翠制品。经现场珠宝鉴定师初步评估,这批未经雕琢的原石及成品总价值超过一千二百万元 —— 而根据我们前期暗访掌握的证据,这些涉嫌走私的违禁品,正是以‘开过光的护身法物’名义,通过寺庙的‘功德捐赠’渠道流入市场……”
“咔嚓” 一声,金属徽章的反光突然挡住镜头。林悦琴皱眉抬头,看见一名肩章缀着四角星花的法警站在面前,手里的白色通知书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林记者,” 法警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根据《国家安全法》第五十六条,此案涉及国家秘密,即刻停止直播,所有拍摄设备暂扣审查。” 通知书上的红色公章 “XX 市国家安全局” 盖得棱角分明,墨迹深透纸背。
慧明坐在停在广场角落的警车里,车窗降下三指宽的缝隙,香火与汽油混合的怪异气味飘了进来。他看着监院失能鲁被戴上手铐时的丑态 —— 这个总把佛珠串在计算器上的僧人此刻像条离水的鱼,圆脸上的肥肉因挣扎而抖动,袈裟口袋里掉出的 POS 机小票飘了两下,正好落在慧明脚边。小票是热敏纸材质,边缘已经卷曲,“功德捐款 100000 元” 的黑色字迹旁,晕开一片暗红色的血渍。
慧明推开车门弯腰去捡,指腹触到纸页的瞬间顿住了。这不是失能鲁的血。昨天清晨他去寮房送早课时,分明看见监院左手虎口贴着创可贴,说是点香时被香灰烫的 —— 那道伤口在掌心一侧,而小票上的血渍明显是从右侧边缘浸染过来的,纹理像极了有人用右手捏着小票时,指缝渗出的血。他把小票折成方形塞进僧袍内袋,布料下的皮肤能感觉到那片暗红的冰凉。
“开车!” 前排的刑警突然厉声下令,方向盘猛地打向藏经阁方向。慧明抬头,正看见永无信被押着经过车窗。那枚钻石十字架在探照灯下又闪了一下,这次距离极近,他清楚地看见十字架背面靠近横轴的位置,有一道指甲盖长短的刻痕,形状像个残缺的 “卍” 字,边缘还留着新鲜的金属毛刺。
林悦琴正被两名法警拦在警戒线外争执,她的摄像机已经被贴上了黄色封条,但慧明注意到她右手始终揣在领口,指节微微凸起 —— 上周暗访时,他见过她把微型录音笔藏在棉质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后面。“你们不能这样!这是公众的知情权!”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发丝被直升机的气流吹得贴在脸颊上。
“慧明师父,麻烦您下来做个笔录。” 刑警打开后门,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慧明捏紧了内袋里的小票,刚要下车,就听见失能鲁的嘶吼从广场另一侧传来:“是永无信逼我的!我只是管账的!那些翡翠里面藏着东西!真的藏着……” 话音未落,一个黑色麻布口袋突然套住了他的头,袋口的麻绳在颈间勒出深深的红痕。
就在这时,广场西侧的藏经阁突然亮起灯。不是寺庙常用的节能灯,而是一种昏黄的钨丝灯光,从阁楼的六扇花窗里漏出来,在地上投下破碎的格子。三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正从山门外疾驰而来,轮胎碾过石阶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贴着 “景区维修” 的白色贴纸,却连反光镜都蒙着黑布。
林悦琴趁法警转头看轿车的瞬间,猛地推开阻拦的手臂冲向警车。“慧明师父!” 她的声音被直升机的螺旋桨轰鸣声撕得粉碎,却还是奋力举起手机,屏幕对着慧明的方向,“上周您说早晚课的往生咒有异常 —— 是不是和佛像底座的东西有关?” 手机屏幕上是一张模糊的照片,显然是用长焦镜头偷拍的:佛像底座的暗格里,除了堆着的翡翠,还有一排密密麻麻的银色金属触点,像某种精密仪器的接口。
永无信突然停止了挣扎,原本扭曲的脸慢慢舒展开,对着慧明的方向露出一个诡异的笑。那笑容极淡,只牵动了右嘴角的肌肉,像戴了半张面具。“佛渡有缘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到慧明耳中,“师父该知道选哪边。” 话音刚落,慧明就感觉到胸前传来轻微的震动 —— 是那枚他戴了十年的紫檀佛珠串,而永无信胸前的钻石十字架,正以同样的频率嗡嗡作响。
“报告张队!佛像底座暗格里发现加密硬盘!” 刑警的对讲机突然传来急促的汇报,电流杂音里混着技术人员的惊呼声,“那些翡翠不是原石!是空心的!里面全嵌着微型存储设备!”
“滋啦 ——” 探照灯突然集体熄灭,广场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强光骤灭带来的盲视让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有人摔倒的闷响、孩子的哭喊声、器物破碎的脆响混杂在一起。慧明在混乱中听见林悦琴的尖叫,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 像是摄像机的镜头被踩碎了。他摸索着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内袋里的小票正发烫,刚才那片暗红的血渍被体温焐得渐渐褪色,下面显露出一串用荧光墨水写的坐标:北纬 31°12′47″,东经 120°37′19″。
而永无信胸前十字架的震动频率,此刻与他去年在藏经阁整理古籍时发现的那本明代《梵音密录》完全吻合 —— 书页里夹着的羊皮纸上,记载着用梵文标注的摩斯密码,长短音的间隔正好对应着此刻的震动节奏。
“抓住那个女记者!别让她跑了!” 黑暗中传来粗哑的怒吼,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慧明攥紧坐标小票推开车门,冰冷的夜风灌进僧袍。他看见两个戴黑色头套的人架着永无信往藏经阁跑,头套上只露出的眼睛在昏黄灯光下闪着狼一样的光;失能鲁躺在不远处的石板路上,脖子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鲜血正顺着石缝往功德箱底下渗;林悦琴的摄像机滚落在地,镜头盖已经脱落,镜片对着佛像底座的方向 —— 那里的翡翠正发出微弱的蓝光,像一群被惊醒的萤火虫。
慧明深吸一口气,把佛珠串缠在手腕上,转身冲进混乱的人群。他知道那串坐标指向后山的观音洞,也知道永无信要去藏经阁拿的,恐怕是《梵音密录》里提到的 “密钥”。直升机的螺旋桨还在头顶轰鸣,只是不再有强光落下,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破布,将整个普济寺裹进了更深的阴谋里。
第十一章 U 盘密码
铁栅栏把会见室隔成两半,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因果墙。慧明坐在塑料椅上,指节抵着眉心,能闻到空气里混杂的消毒水与劣质烟草的味道 —— 那是永无信身上带进来的,曾经在魔门寺后山禅房里,这个人连靠近香炉都要嫌香灰沾了僧袍,如今却成了这股浑浊气味的一部分。
律师推过来的玻璃片上凝着白雾,慧明抬手擦了擦,才看清对面的永无信。三个月不见,这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原本饱满的面颊塌陷下去,眼窝陷成两个深洞,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灰黑色僧发此刻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几缕白丝在顶灯下发着刺目的光。唯有手腕上那只百达翡丽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蓝宝石表镜反射的光偶尔掠过慧明的眼睛,像一根细小的针。
“师兄。” 永无信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朽木。他想往前凑一凑,脚镣在水泥地上拖出哗啦的声响,那声音让慧明想起二十年前在云台山听经时,山涧里滚动的碎石。
慧明没有应他,只是把目光落在那只手表上。那是三年前永无信过五十岁生日时,一群 “善男信女” 凑钱送的,当时永无信在禅堂里炫耀,说这表的机芯能精准走时一百年。“你可知犯了多大罪过?” 慧明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会见室的死寂里。
永无信的喉结动了动,眼神躲闪着,手不自觉地捂住了手表,仿佛那是他最后的遮羞布。“我只是想让魔门寺发扬光大,” 他嗫嚅着,“上市不是坏事,能让更多人接触佛法,能建更多禅堂,能……”
“能让你手腕上的表换成更贵的,是吗?” 慧明打断他,指尖在玻璃上轻轻敲了敲,“国内顶尖券商?你以为那些人是来帮你弘扬佛法的?他们是来分你用‘功德’垒起来的蛋糕的。”
永无信的脸瞬间涨红,又迅速变得惨白。他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狠厉,随即又被绝望取代。“师兄,你不懂,现在做什么不要钱?重塑十八罗汉像要鎏金,扩建斋堂要钢筋,就连给香客印的祈福卡片都要进口铜版纸。我没贪,那些钱都用在寺里了。”
“用在寺里的电子功德箱里?” 慧明的声音冷了下来,“用在你给企业家开的‘禅修密训班’里?还是用在你偷偷开在城郊的私人会所里?”
永无信的身体晃了晃,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手表,表针还在转,滴答,滴答,像是在倒数他的刑期。“那不是私人会所,是给重要香客提供的静修之地。”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王局他们都去过,都说那里的禅意最足。”
“王局?” 慧明的眉峰蹙了起来。这个名字像一颗火星,落在了他心里最敏感的地方。
就在这时,看守所的铁门发出沉重的声响,一名狱警走了进来,敲了敲玻璃:“时间快到了。”
永无信突然激动起来,他抓住铁栅栏,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师兄,你一定要帮我!慧能手里有东西,他手里的 U 盘能证明我的清白!你找到他,找到那个 U 盘!”
慧明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样子,突然觉得陌生。这个曾经跟在自己身后,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要念三遍往生咒的师弟,如今眼里只剩下恐惧和贪婪。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素色僧袍,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话:“慧能已经圆寂了。”
永无信的哭声像被掐住喉咙的野兽,在会见室里炸开,又被厚重的铁门隔绝在身后。慧明站在走廊里,看着头顶惨白的灯光,觉得浑身发冷。
与此同时,市公安局技术科的办公室里,灯光亮如白昼。林悦琴盯着电脑屏幕,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桌上的咖啡已经凉透,杯壁上凝着的水珠滴落在键盘上,她却浑然不觉。慧能的 U 盘就插在电脑主机上,黑色的外壳上还沾着一点泥土,那是从慧能坠崖的地方找到的。
“还没破解吗?” 林悦琴问身边的技术员小张。小张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摇了摇头:“这是军用级别的加密,我们试了一百多个常用密码都不行。”
电脑屏幕上,加密界面的背景是一幅模糊的《心经》手卷,进度条旁跳动的数字格外刺眼 —— 那是魔门寺电子功德箱的实时捐款数据。就在刚才,一个名为 “慈悲为怀” 的账户刚刚转入了五十万,几秒钟后,这笔钱就被分成了十笔,分别汇入了十个不同名字的银行卡里。林悦琴看着那些银行卡的开户信息,手指紧紧攥成了拳头。其中一张卡的开户人,正是她上周刚走访过的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那人当时还信誓旦旦地说,给魔门寺的捐款都是 “纯粹的信仰”。
“再试试‘般若波罗蜜多’。” 林悦琴说。小张点了点头,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屏幕上的进度条缓慢地向前移动,走到百分之三十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随即弹出 “密码错误” 的提示框。
“不行。” 小张叹了口气,“要不我们申请上级支援?请省里的专家来?”
林悦琴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永无信在看守所里已经开始咬别人了,我们必须尽快拿到证据,不然那些人会提前销毁线索。” 她盯着屏幕上的《心经》背景,突然想起慧能生前常说的一句话:“真正的佛法,不在经卷里,在心里。”
心里?林悦琴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慧能是个虔诚的僧人,他的密码会不会就是最朴素的佛号?她深吸一口气,对小张说:“试试‘阿弥陀佛’。”
小张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手指落下。“阿”“弥”“陀”“佛”,四个字敲完的瞬间,电脑屏幕上的加密锁像被香火熏脆的木栓,咔嗒一声崩裂。文件夹像炸开的经卷,哗啦一下铺展开来,里面除了大量的银行流水和账户信息,还有一个命名为 “密训” 的视频文件。
林悦琴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双击打开视频。画面里,永无信穿着一身昂贵的真丝僧袍,坐在铺着羊绒地毯的禅堂里,面前围坐着十几个西装革履的企业家。他手里拿着一串沉香佛珠,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各位善信,今天我给大家讲‘功德洗钱三十六计’第一计 —— 瞒天过海。你们把不干净的钱捐到电子功德箱,我会用寺里的名义给你们开发票,注明是‘香火捐赠’,这样一来,黑钱就变成了合法的宗教捐款……”
视频里的永无信口若悬河,那些企业家听得频频点头,时不时有人提出问题,永无信都一一解答,细致到如何规避税务检查,如何伪造捐赠记录。林悦琴看着画面,只觉得一阵恶心。她按下暂停键,拿起桌上的电话:“喂,李队吗?证据找到了,立刻申请对视频里这些人进行抓捕。”
挂了电话,林悦琴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的魔门寺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曾经香火缭绕的寺庙,如今却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她想起第一次去魔门寺采访时,慧能和尚给她泡的那杯茶,清苦中带着一丝回甘。那个温和的老和尚,为了揭露真相,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深夜十一点,证物室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慧明推开证物室的门,一股樟脑丸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自从永无信被抓后,魔门寺里的重要物品都被送到了这里封存,其中就包括那本被烧毁的《大藏经》。
借着手电筒的光,慧明找到了那本残缺的经卷。封面已经被烧得焦黑,边缘卷曲着,像一只受伤的蝴蝶。他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的经文大多已经被烧毁,只剩下零星的字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些曾经烂熟于心的经文,此刻看起来却格外刺眼。
慧明一页一页地翻着,手指拂过那些焦黑的纸页,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突然,他的手指顿住了。在倒数第二页的夹层里,夹着一张小小的纸片。他轻轻把纸片抽出来,借着灯光一看,是一张禅修班的报名表。
报名表已经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学员栏里,写着 “王建军” 三个字,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对勾。慧明的心脏猛地一缩 —— 王建军,正是市里主管宗教事务的副局长,也就是永无信嘴里的 “王局”。
他继续往下看,在备注栏里,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翡翠摆件一套,已送至府中。” 字迹娟秀,像是女性的手笔。慧明想起永无信的秘书是个年轻的姑娘,名叫小雅,上次去寺里的时候,他还见过那个姑娘,手里总是提着各种名贵的礼品盒。
慧明拿着报名表,站在原地,手电筒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突然明白,魔门寺的堕落,从来都不是永无信一个人的错。从王局这样的官员,到那些贪求利益的企业家,再到寺里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僧人,每个人都在这潭浑水里推波助澜。
窗外的月光透过铁窗照进来,落在那本烧毁的《大藏经》上。慧明轻轻合上经卷,心里默念着《金刚经》里的句子:“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但他必须走下去。为了慧能的死,为了魔门寺的清白,也为了那些被亵渎的信仰。
他拿着报名表,转身走出证物室。走廊里的灯光长长的,把他的影子拉得很远。远处传来警车的鸣笛声,划破了深夜的宁静。慧明知道,这只是开始
第十二章 限流的真相
林悦琴的指尖还残留着键盘敲到发烫的温度,屏幕上那篇《佛门上市公司的资本游戏》的页面就突然变成了一片刺目的 404。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网络的某个节点猛地掐断了信号,连带着她电脑右下角的网络连接图标都闪烁了两下,才重新稳定成绿色。
她盯着空白的屏幕愣了三秒,喉间涌上一股铁锈味。三个小时前,这篇耗尽她两个月心血的深度报道刚发布时,后台数据像坐了火箭般往上蹿 —— 每刷新一次,阅读量就跳涨几万,评论区里吵得不可开交,有人骂 “佛门清净地被资本玷污”,也有人说 “寺庙也要生存,商业化无可厚非”。可现在,不仅报道没了,连她存在报社服务器里的初稿备份,都显示 “权限不足,无法访问”。
座机铃声尖锐地划破编辑部的寂静,林悦琴抓起听筒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悦琴,别查了。” 编辑老周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明显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上面刚打的招呼,说涉及宗教政策敏感问题,要求全网下架。你赶紧删了自己朋友圈里的转发,别惹祸上身。”
“敏感?我写的都是有凭有据的事实!” 林悦琴的声音忍不住发抖,“那些寺庙拿着政府的文化保护资金,转头就和资本勾结搞 IPO,香火钱变成了股东分红,这叫敏感?”
“事实也得看能不能说!” 老周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你以为就你胆子大?前几年普陀山要 IPO 的新闻,现在网上还能搜到一个字吗?早就成禁区了。听我一句劝,这事水太深,你蹚不起。”
电话挂断的忙音像是重锤,一下下砸在林悦琴的心上。她瘫坐在椅子上,目光扫过桌面上摊开的采访笔记 —— 密密麻麻的字迹里,记着某寺庙住持名下的七家关联公司,记着香客被诱导 “捐功德” 才能见住持的内幕,还有她暗访时拍到的,寺庙里挂着 “VIP 祈福室” 牌子的豪华套房。这些她曾以为能揭开真相的证据,此刻在空白的屏幕前,显得格外讽刺。
她点开微博,输入 #寺庙商业化真相# 的话题。页面加载了足足十秒,才慢吞吞地跳出来 —— 阅读量停留在 4999876,差一点就到五百万,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死死拦住,数字纹丝不动。底下的最新评论还停留在十分钟前,最后一条是个匿名用户发的:“刚想发我拍到的寺庙商学院照片,结果提示‘内容不符合规范’。”
林悦琴的心猛地一沉。她点开自己的私信箱,红点正疯狂跳动。短短半小时里,涌入了上百条消息,大多是匿名发送,发信人备注里不乏 “某寺僧人”“ former 佛学院学生” 的字样。有人说 “我们敢怒不敢言,住持和房地产商称兄道弟”,有人发来了模糊的转账记录截图,说 “香火钱被用来买股票”。
其中一条未读私信引起了她的注意。发信人没有备注,头像是一片漆黑,消息只有一句话:“魔门寺商学院 EMBA,自己看。” 附件是一张照片,像素不高,但足够清晰 —— 泛黄的课程表上,“开光别墅营销学” 几个黑体字格外扎眼,后面标注着 “必修课,课时 12,考核方式:实操营销案例”。最下方的学费一栏,用红色钢笔写着:980000 元 / 人。
林悦琴的呼吸瞬间停滞了。魔门寺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 “网红寺庙”,以 “现代禅修” 为噱头,吸引了大批企业家和明星。她之前去暗访时,曾看到过穿着西装的人在寺庙里进进出出,当时还以为是普通的香客,现在想来,那些人恐怕都是这 EMBA 课程的学员。她放大照片,课程表右下角盖着一个模糊的公章,隐约能看清 “魔门寺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的字样 —— 正是她笔记里记着的,由魔门寺住持担任法人的公司。
她正想回复这条私信,电脑突然弹出一个杀毒软件的警告窗口,提示 “发现未知病毒,正在窃取数据”。林悦琴心里一紧,赶紧拔掉网线,可已经晚了 —— 私信箱里的那条消息,连同发信人的账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未存在过。
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编辑部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路灯的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阴影,像极了网络上那些被限流的话题,看得见轮廓,却摸不到真相。林悦琴摸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
“喂,是我。” 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帮我查一下魔门寺商学院的 EMBA 课程,还有那个‘开光别墅营销学’,是谁在授课,学员都有哪些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悦琴,你知道魔门寺背后站着谁吗?去年有人想查他们,结果第二天就被调去了边疆分社。你别再往里钻了。”
“我已经钻进来了。” 林悦琴看着桌面上的采访笔记,指尖轻轻摩挲着 “普陀山 IPO” 这几个字,“老周说普陀山的旧闻成了禁区,可越是禁区,越说明里面有问题。”
挂了电话,她点开电脑里的加密文件夹,里面存着她这两个月来的所有调查素材。其中一段录音,是她假扮香客,和魔门寺一个小沙弥的对话。小沙弥才十七岁,还带着稚气,说漏了嘴:“那些老板来上课,不光是学怎么卖别墅,还要给住持‘捐’功德,最少五十万才能进 VIP 班,说是能‘沾佛气,保发财’。”
林悦琴戴上耳机,反复听着这段录音,小沙弥的声音和老周的警告、私信里的照片在她脑海里交织。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她去采访一位退休的宗教局干部时,对方说的一句话:“宗教商业化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资本借着宗教的壳,和权力勾连在一起。到时候,真相就不是被隐藏,而是被改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慧明寺,慧明正坐在禅房里,整理着慧能师父的遗物。慧能是三天前圆寂的,走得很突然,临终前只留下一句 “功德簿要收好”,就咽了气。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堆在桌上的旧物上 —— 几件洗得发白的僧袍,一本翻烂的《金刚经》,还有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慧明记得,这个木盒子是慧能师父最宝贝的东西,从不许别人碰。他试着用慧能生前常用的那串佛珠当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咔哒” 一声,盒子开了。里面只有一本泛黄的功德簿,封面上用毛笔写着 “慧能经手” 四个字,字迹遒劲有力。
他翻开功德簿,里面记录着近年来的香火钱和捐赠明细:“初一香油钱,200000 元”“十五法会捐赠,500000 元”“信众王某捐佛像,价值 1000000 元”。每一笔记录后面,都盖着慧明寺的公章,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可慧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 慧能师父生前常说 “功德不在钱多,在心诚”,可这上面的数字,动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实在有些扎眼。
他拿起功德簿,走到窗前,借着月光仔细查看。忽然,他发现有几页纸的边缘,隐约透着淡淡的红色印记。他想起师父生前曾教过他,有些秘密会用特殊的墨水书写,只有在紫外线照射下才能显现。慧明转身找出禅房里用来消毒的紫外线灯,打开开关,紫色的光线洒在功德簿上。
下一秒,他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那些原本只有金额和日期的记录下方,在紫外线的照射下,渐渐浮现出一行行小字,还有一个个清晰的公章。“初一香油钱 20 万” 下面,写着 “某房地产公司,抵税款”,公章是 “XX 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十五法会 50 万” 下面,是 “某建筑公司,工程回款”,公章是 “XX 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慧明一页页翻下去,几乎每一笔 “功德”,都对应着一家企业的名字和公章,用途更是五花八门 —— 抵税、回款、甚至还有 “疏通关系费用”。
他手里的功德簿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几乎要拿不住。慧明想起去年冬天,有几个穿着西装的人来寺里找慧能师父,师父把自己关在禅房里和他们谈了一下午,出来时脸色苍白。当时他问师父怎么了,师父只叹了口气,说 “身不由己”。现在他才明白,那些人根本不是来烧香的香客,而是来 “走账” 的商人,而这本功德簿,根本不是记录功德的凭证,而是一本掩盖利益输送的账册。
窗外的月光突然变得冰冷,洒在慧明的脸上,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想起慧能师父圆寂前的眼神,充满了愧疚和无奈。他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说 “功德簿要收好”—— 这哪里是收好,分明是要他守住这个足以颠覆整个慧明寺,甚至整个佛门圈子的秘密。
慧明把功德簿抱在怀里,坐在蒲团上,久久没有说话。禅房里的檀香依旧袅袅,可他却觉得窒息。他想起自己出家时的初心,是为了 “普渡众生,坚守信仰”,可现在,他却拿着一本沾满了铜臭味和权钱交易的账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是慧明师父吗?我是林悦琴,一名记者。我正在调查寺庙商业化的事情,听说慧能师父生前和一些企业有往来,你能……”
慧明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手机的手不住地发抖。他看着怀里的功德簿,又想起那些在紫外线照射下显现的公章,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说出真相,还是守住师父的 “遗愿”?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之中。
而此时的林悦琴,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的沉默,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慧能师父的遗物里,一定藏着她想要的真相。她站起身,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她也要把这个被限流、被隐藏的真相,一点点挖出来,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