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摘自《前锋文艺》
伏龙寨系列故事:
伏龙寨上打更人李巴棒
解放前的伏龙寨上,居住的地主老财不少,都是拖家带口的,大好几百人口,仅靠寨子半山腰上沙石坎子那口水井的水,远远不够伏龙寨上人们日常的用度,于是就有了乡民专门挑水卖的营生。伏龙寨坎下的刘世礼、刘代发父子二人,就是专门干挑水卖的营生。每天早上天还未亮明,就得挑着水,在伏龙寨的南门前,等着寨子上的寨丁到了时辰打开寨门,送上第一挑水。
一九四七年冬月,早上起了大雾,天地万物笼罩在一片混沌中。刘世礼与往日一样,早早地就挑好一担水,顺着伏龙寨南门高高陡陡的石梯子,向上爬去。
刘世礼还未开始爬石梯子时,就看见雾气中有一团黑灰色的东西,隐隐约约伏在南门前的石台阶上。刘世礼吃力地挑着百多斤的一担水,又仔细着脚下的石梯子,一不留神,那团黑灰色的东西就近在眼前了。
刘世礼定眼一看,“哎呀!遭起了!”那分明是一个人,身体扭曲地蜷缩在石梯子上,鲜血顺着石梯流了一大片。
刘世礼心里一惊,忙顺着石梯子放好水桶,向身后其他挑水的长工,和伏龙寨上守南门的寨丁,高喊:“快点来人哟!摔死人了!”
寨丁打开了南门,挑水的长工,伏龙寨上早起出门的人,值夜的寨丁,纷纷围拢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是打更的李巴棒哟,昨天还喝了喜酒的,咋个就摔下来了嘛?”
“怕是喝醉了,不小心翻下来了?”
“这下李巴棒解脱了,好呃!”
“好啥子嘛,也是个可怜人呃!老汉、婆娘、娃儿都遭弄死了,怄气怄癫的!”
“别个当年是郑启和身边的亲兵,也是过了些风光安逸日子嘛。”
“怪不得昨晚上后半夜就没有听到打更的声音了!”
一九一四年青黄不接的二月,在地伏龙寨下殷家院子旁边的土墙院子里,一个破落小地主家庭的王家,又添了第四个娃娃。
父亲王顺炳为了抽大烟,早已是家徒四壁,连大门板都卖了,换了大烟抽,只用两块竹编挂在门楣上。几张嘴巴要饭吃,已有两儿一女的王顺炳,实在是养不活这个刚出生的男娃娃。
恰逢邻水山上观音溪地界有一李家,和王顺炳的老婆李氏沾亲,李家一连生了三个姑娘,李家婆子得的咳痨病,已经很严重了,不能再生养,想捡养个男娃娃续香火。一挑红苕、三十斤白米、两个银元,王家这个刚出生的男娃娃就姓了李,取名李德春。
李德春那为啥又叫李巴棒了呢?李巴棒到了李家后,虽说白米饭不是天天能吃得上,好在邻水山上的山地多,李老汉又勤快,红苕种得多,全家也是没有饿着肚皮。李巴棒五岁那年的中秋,李家父母蒸了些糯米,打了糍粑过中秋,冲完糍粑的巴棒,竖放在碓窝旁边。
那五六岁的小孩子,就好啃巴棒上残余的稀疏的几小点糍粑,那倒不是说有多饿,反正就是馋那一口。李巴棒身高不够,趁着养父母忙着搓糍粑,李巴棒爬上碓窝,想要啃食巴棒上的糍粑。
谁料,李巴棒一个没站稳,摔倒了下来,好巧不巧,脑袋磕在了碓窝上,倒下的巴棒,也不偏不倚砸在了脑门心,李巴棒当场就晕厥了过去。
也不知是碓窝磕的,还是巴棒砸的,李老汉夫妻慢慢地就发现,醒过来后的李巴棒,大脑就有点问题了,不如以前聪明了,有点瓜,有点二。邻居一说就是:“那个娃儿遭巴棒打了的哒嘛!”慢慢地,就有了李巴棒这个诨名。
李巴棒虽说有点瓜有点二,但还是有些小聪明的,只是比正常人憨了那么一点点,说话直了那么一点点,乡下人说的:这个娃儿有点耿直!
李家父母还期望着李巴棒续香火,也是舍得,装了三升白米,把李巴棒送去了私塾。私塾先生得了学费,和一个季节三升白米的学供,也是用心教了的。李巴棒喝了几年的墨水,三字经、百家姓,那是认得完读得通,还能写得出一手端正漂亮的毛笔字。
李巴棒母亲的咳痨病,就是现在的肺结核,有传染性,身体稍弱的李家三个姐姐,都恶染了此病,先先后后全夭折了,一九二八年,李巴棒母亲也过世了,身体强壮抵抗力好的李老汉和十四五岁有点瓜有点二的李巴棒父子俩从此开始了相依为命的苦命生活。
一九二九年,本地知名义匪郑启和以杨森二十军第五师的名义,在桂兴场天池一带招兵买马。在桂兴场赶场的李巴棒父子恰好碰上郑启和的军官在扯桌子招兵买马,见军爷的摊子前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那李巴棒也非要挤上前去看个热闹。
招兵的军官,一时间也没有看出李巴棒的瓜和二,一个劲的劝说李巴棒当兵,甚至还劝说李老汉也去当兵,在那个年代,那招兵的军官才不管年龄大小,好歹招进来也是一个人头,凑凑数还是可以的。
李巴棒没有经得起“三天吃一回白米干饭,五天吃一回朒朒,一个月发三角钱银豪子,一来就有一身新衣服”的鼓吹和诱惑,就执拗着想去当兵,怎么也不听李老汉的规劝。
李老汉实在是经不住李巴棒的纠缠,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般高的儿子,转了心一想,去当兵也是解决了李巴棒的吃饭穿衣,一来这个娃儿有点憨,怕是说不到婆娘续不成香火,二来要是这个娃儿去当兵混出了名堂,那不就成了个好事情,于是就同意了李巴棒去当兵。至于他自己,还是回观音溪去,守住自己的几间草棚棚,要是将来李巴棒回来了,也好有个落脚点。
在郑启和的军营里,李巴棒的瓜和二,慢慢地,就被其它士兵看出来了,时常戏弄他欺负他,但李巴棒那挨了巴棒的脑袋,感觉不出来,只觉得大家是在和他玩耍。
俗话说得好:“天残地缺,必有一绝!”,有点瓜有点二的李巴棒,做起事情来,规规矩矩,一定是按官长的吩咐,不偷奸不耍滑,不偷懒不打折扣,写的毛笔字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军营里抄写个公文告示什么的,只有李巴棒做得一丝不苟、最为规矩,让人看得舒舒服服。
李巴棒傻人有傻福,他这个人和他做事的态度,渐渐就被郑启和知道了。郑启和算是相中了李巴棒的憨,见他不耍小聪明搞小动作,加上又有点文化,抄写个文件,传达个命令指示,不折不扣,不添不减,是非常合适的幕僚人选,就把李巴棒安排到自己身边,做了卫队的亲兵。
李巴棒当了郑启和的亲兵,待遇也比一般士兵好了不少,生活中的油水足了,干饭也吃得满饱。入营时才十六七的李巴棒,两三年后,已经是长得比一般人高大魁梧,郑启和都只有他肩膀高,当他一身戎装站在郑启和的身后,郑启和都感觉忒有面,自此出门常将李巴棒带在身边。
李巴棒当了亲兵后,每个月的补贴就有五角银豪子了,除了自己必要的花销,都积攒下来交给父亲李老汉,李老汉眼光长远,再加上自己的积蓄,在观音溪凹凼田,买了五挑谷上好的水田,以备李巴棒将来能够娶亲时的用度。
郑启和日益壮大后,就开始减地租、禁鸦片,这就触及了某些乡绅豪强的利益,郑启和非常开明和民主的思想,又触及了国民党政府某些人士的神经,于是这些人就安排和指使特务,想着法子要把郑启和弄死,明的没来,先来暗的。
郑启和由于日夜操劳,精气神不足。药房的郎中就建议郑启和早晚各饮一盏人参茶提神醒气。早上一盏人参茶,一天都气色饱满,晚上一盏人参茶,能睡到天亮,郑启和见效果奇好,逐渐就养成了早晚各饮一盏人参茶的习惯。但这个习惯被特务盯上了。
郑启和有一段时间忙着开纸厂、开煤矿、开枪弹局、修大马路等等,公务繁忙,操心的事情多,晚上睡觉越来越不踏实,白天的气色也越来越差,甚至嘴唇都开始灰暗发黑了,找了一个过路的游方郎中来看了,说郑启和是气血虚弱、湿气上行、肝火淤积,需要多多修养。
又过了些时日,阴天下雨,天色黑得早些,给郑启和当班站岗的亲兵为了早点下岗去耍,本该在戌时中刻(20:00)换岗的,就提前了两刻钟(30分钟),忽悠下一班接岗的李巴棒,说时间到点了,该接岗了。李巴棒憨厚,不觉有诈,老老实实的就去接岗了。李巴棒值岗的是郑启和的夜休时间,无重大事情,是不能打扰郑启和休息的。
李巴棒接岗不一会儿,丫鬟按时端着晚上喝的人参茶来到郑启和的卧房门口,早接岗了两刻钟的李巴棒以为是丫鬟来晚了,郑启和此时可能也睡着了,为了不打扰郑启和睡觉,李巴棒拦下了丫鬟,还是按以前的处理方式,安排丫鬟将人参茶放在了卧房堂屋的茶几上,待郑启和醒来再喝。
郑启和一夜未出卧房,昨天晚上的人参茶还未喝,该早上喝的人参茶,丫鬟又端来了。
李巴棒与丫鬟服侍着郑启和起床洗漱和穿衣,弄完这些,郑启和正要端起早上的人参茶,突然,李巴棒大喊一声:“慢着!”
郑启和吓了一跳,正准备要斥责李巴棒,却见李巴棒取过茶盏,放在昨夜未喝的那茶盏旁边。原来人憨但心细的李巴棒,看出了两盏人参茶水颜色不一样,早上刚刚端来的这一盏人参茶,茶水黄亮,茶盏中的人参片白而发黄,昨夜的那一盏人参茶,茶水黄黑,茶盏中的人参片黄而显黑。
郑启和说莫不是放了一夜的原因吧,但李巴棒表示,前段时间也有一次两次没喝,放了一夜,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李巴棒又仔细的闻了闻两盏人参茶的气味,觉得早上刚刚端来的这一盏茶,闻着沁人的舒服,昨夜的那一盏茶,闻着有一股土味,略显酸臭,郑启和与丫鬟也闻了闻,确实如此。
郑启和心中不由得一惊,又联想到近来曾得到消息说有人要暗中整他,这种事,关乎到自己的身家性命,绝不能马虎的,立即让卫兵去代市场上请来了几个相熟的老郎中和老药房先生。
几个郎中和药房先生,将两盏人参茶盏中的参片仔细研究琢磨了半天,又把还未熬煮的参片,也取了来仔细比对。那些还未熬煮的参片,倒是没有问题的,早上那一盏人参茶的参片,也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昨天晚上那一盏人参茶的参片,看起来似乎有点问题,可能是商陆冒充的!
商陆本也是一味中药,川东本地土话叫山萝卜,也叫土人参,其根茎晾干后和人参非常相似,一般人是辨别不了。商陆的根,经过中医炮制后,有逐水、消肿、泻下的功能。炮制后的商陆根,是药,但生的商陆根,是有非常强的毒性,损肝伤肾,厉害得很!一次两次的微量不显症状,如果慢慢长期服用,累积可致中毒身亡,郎中介绍说,这也是郑启和最近嘴唇灰暗发黑的主要原因。
郑启和听完郎中和药房先生的介绍,心中后怕不已,立即叫来自己的参谋和亲兵卫队,吩咐将能接触到人参茶的,以及各个环节的人员,都扣留起来,严加审问和追查。
细细追查后发现,购买、保管和送茶的丫鬟等人都没有问题,药房卖的人参也没有问题,就那负责熬煮人参茶的厨房老妈子,在讯问的时候,面色慌张,双手抖动不已,明明已是十月深秋,额头却冒出细细的汗珠,这些怎么能逃得了审问人员的眼睛。
于是重点审问老妈子,又派人从老妈子睡房里的行李中搜查出了还未用完的商陆切片,郎中和药房先生看了后,确认那就是商陆无疑。
老妈子还未待动刑法家伙,早已经是吓得三魂跑了两魂,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原来是有特务找到老妈子,许以五十块现大洋的花红,要她暗中做这个事情。五十块现大洋,相当于老妈子七八年的工钱,老妈子贪财心切,于是就昧了良心。白天人多眼杂,怕被人看见,她就在每天熬晚上那盏人参茶时用商陆切片替换了人参切片。
本来,郑启和已经喝了近半个月的毒茶,要是再无人发觉,可能再过半个月时间,郑启和便会积毒发作,一命呜呼。哪知道遇到了李巴棒这个人憨心细的亲兵,被及时发现了,那老妈子也只能到阎王爷那里去点卯了。
郑启和后来知道是李巴棒不晓得时辰才提前接岗,撞破了特务的阴谋,非常高兴,于是将自己身边一块价值不菲的西洋怀表赏给了李巴棒,还手把手的教李巴棒如何看时间,又升了李巴棒当亲兵小队长,月饷钱涨到一个月一块现大洋,不论何时何地,都要让李巴棒跟在左右。
时间一晃,李巴棒都二十六七了,不是李老汉不想早点让儿子成家续香火,一是李巴棒那有点瓜有点二的名声,早已是传遍了了乡里,虽说李家有点家财,但谁家姑娘也不愿意嫁给一个瓜娃子;二来李巴棒长期跟着郑启和,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乡下人觉得不知什么时候,你就吃了枪子儿,挂了白幡,那嫁过来就可能当了寡妇。一来二去的,李巴棒就一直未曾讨到婆娘。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的初冬时节,李老汉听乡里人传言,说是有一张家父母与女儿三人,从外省到重庆来投亲,但亲友已经搬家到了顺庆府,只得过邻水经桂兴场往顺庆府去,天有不测,到了桂兴场的时候,张母长途劳累再感染风寒,不治身亡了,带的盘缠基本用完耗尽,已是无钱买坟地和棺材安葬张母,于是放出话来,愿意把那十八九岁的女儿,卖了谁家当丫鬟,或是做婆娘,以筹些钱来安葬张母。
李老汉听了乡邻的龙门阵后,心中有了想法,撂下手中的锄头,就到桂兴场去找那张家的人。
李老汉在桂兴场尾的东岳大帝庙找到了栖身于此的张家父女。那张家母亲,已是死去了两三天,用一张很干净的铺盖布盖着,停放在东岳大帝的供桌前。那张家父亲,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带着眼镜,一身衣服虽是旧了些,却是干干净净。那张家的姑娘,身体单薄,不似乡下姑娘壮实,小眉小嘴的,模样儿周正,像是画上那些重庆城里的姑娘。
张家人带的行李和衣服等杂什,都是收拾得规规矩矩。李老汉一看这样的家庭,就有心了,虽说姑娘身板单薄了些,不能下地干农活,但收拾家里,那绝对是弄得巴巴适适的。
李老汉向张家父亲说明了来意,也老老实实的把自己家的情况说了。那张家父女现已经是落难的时候,卖女葬母的消息,也放出去一两天了,来的人也不少,今天这个李老汉家,是最合适的,虽然李老汉说李巴棒有点二有点瓜,但张家父亲心想,这李巴棒能当个小军官,还是师长的随身亲兵,再憨再傻,也还是有个分寸的,并且这个李老汉言语说话老老实实的,不像奸恶坏人,心中也就有了主意。
张家父亲与女儿商量后,就把女儿叫到李老汉面前,介绍说女儿名叫张莲尔,今年已满十八了,还把自己家的情况,详详细细的和李老汉说了。父女俩商量了几句,张莲尔提了个要求,能不能见上一见李巴棒,万一是个驼背、瞎眼、歪嘴、跛子,被蒙骗了,那可不好。
李老汉连夜赶到郑启和在代市场的驻地,将情况告知李巴棒。第二天一早,告好假的李巴棒,与李老汉父子二人,就即刻赶回桂兴场。
李巴棒跟随郑启和多年了,多少也懂得些场面上的人情世故,在桂兴场上,买了不少糖食瓜果,还买了香烛纸钱,提着两大包东西,就去了东岳大帝庙。
乡邻见一身军装的李巴棒回来了,都围拢了过来。李巴棒先是给故去的张家母亲,行了烧香礼,在张家父亲面前,又是一个立正敬军礼。李巴棒把带来的糖食瓜果,散了些给周围看热闹的乡邻,余下的都交了给张莲尔。
张家父亲和张莲尔一看李巴棒身材高高大大,面相也不磕碜,一身军装,英气挺拔,又懂礼数,对李巴棒那是相当满意。
这李巴棒,超出父女二人的预期太多太多了。张莲尔羞涩的点头同意了,在乡邻们的道喜声中,李老汉和张家父亲,拱手作揖,算是认下了这门亲事。
李巴棒让父亲拿出现大洋来,为张家母亲购置了上好的棺木,按照本乡本土的风俗,找了吹打抬脚和地理先生,买了坟地,办了丧事,规规矩矩的安葬了张家母亲。
张家父亲和张莲尔觉得自己这回是捡到宝了。倒是那些乡邻有些嫉妒了,早知道李巴棒这个娃儿不是那么憨,不仅长得人高马大的,还懂礼数,做的些事情那也是有一说一的,现在这么有出息,该是把自家姑娘嫁给了他,就不会今天让一个外乡人捡了这么大一个耙和。
张家父亲和张莲尔就住进了李老汉家。李老汉和张家父亲商量,待张家母亲百日之后,就给李巴棒和张莲尔摆上几桌酒席,正正式式喝了喜酒,成个家。
李老汉负责家里的田土农活。张莲尔每天煮饭、洗衣、料理家务。张家父亲也不再去顺庆府投亲,依着有些文化,写得一手好看的毛笔小字,在桂兴场和观音场赶场的日子,摆个写字的摊子,替人写家信或是生庚契书等,也能落些日常的油盐钱。李巴棒每半个月放的一天假,必定是赶紧回了观音溪的老家,一来帮着家里干些农活,主要还是回来看看自己还未办酒的婆娘。
到了时节,李巴棒告了假,在观音溪的老家,请了亲戚邻居、三朋四友,摆了几桌酒席,拜了天地父母,正正式式的和张莲尔成了亲。
郑启和兴学校、办工厂、禁鸦片、禁赌博、免苛捐杂税,又整治国民党的贪官污吏,做了不少实事。抗日战争爆发后,积极支持抗日,并与地下党秘密联络。地方上受到郑启和整治的贪腐官员恨之入骨,不断地诬告,引起了蒋介石不满。一九四一年过了年后,蒋介石决定要除了郑启和这个隐患,以郑启和滥杀无辜、自立为王、反抗政府、私通共党等种种罪名,派出了国民党的嫡系部队胡宗南部的88师,和广安驻军新9师,及乡丁伪警察等,共四万余人,齐力围剿郑启和。
张莲尔这个时候已经有了身孕,但形势危急,李巴棒天天跟在郑启和身边东奔西跑,想要回去看一下,也是告不了假,只得一领了月饷钱,就找人带信给李老汉,让李老汉拿着钱去买些日常家什,和孕妇喜好的吃食。
从一九四一年农历五月开始,郑启和的部队就和国民党军队开始打了起来。与装备精良的国民党正规军队相比,郑启和的部队在战斗力上有不小差距,加上缺乏枪支弹药,部队人员又没有打大仗的经验,虽说仗着本地作战占有地利优势,但哪里抵抗得了国民党正规军的迫击炮、机关枪的重火力?最终节节败退,部队大多溃散,人员或被打死,或被俘虏了。
此时,郑启和部下的两个大队长叛变了,切断了郑启和向山区和向渠江河西撤退的后路,郑启和见此情况,一时气急,急火攻心,竟然双目模糊,看不清东西,不能自行行走。郑启和部下的大队长郑修迪,只得安排他从华蓥山的鹅峰庵逃下山来,再作打算。山路崎岖,用滑竿抬着郑启和不便前行,只得由身材高大的李巴棒全程背着,和几名亲兵一起,大家逃到了代市场梭罗溪辛家石坝,躲藏在了向弹匠家中。
国民党打散了郑启和隐藏在华蓥山上的主力部队,但匪首郑启和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气急败坏,发了“谁敢隐藏郑启和就杀谁全家”的通告,还悬赏了一千现大洋巨款的花红。
郑启和不想牵连向弹匠一家八口人的性命,不得已,躲到了向弹匠家附近的一块稻田中,由亲兵在夜间偷偷送些吃食,想等待眼睛好了,再做打算。
不几日,郑启和几个亲兵之一的苏木匠,眼馋那悬赏的巨款花红,当了叛徒,趁送吃食回去的空当,偷偷跑去代市场,向国民党报告了郑启和藏身的地方。
一九四一年农历七月初九下午,国民党派重兵层层包围了辛家石坝附近郑启和藏身的肖家大田。英雄末路的郑启和,自知今日难逃国民党部队之手,恐被俘受辱,遂举枪自尽。
郑修迪与李巴棒等几名亲兵,也陆续被国民党部队抓获。郑启和部队溃败后,有两百多人被俘押往广安县城监狱,郑启和的九名亲属也被关进监狱,广安的国民党伪政府准备将众人都枪杀了好了结此事。由于与郑启和关系较好的熊克武、但懋辛、肖德明等国民党高级将领的呼吁,当时国民党四川省伪政府的省主席张群早年也曾得到郑启和的资助,众多关系多方周旋,最后国民政府以一纸“军民冲突误伤”通告得以结案,被俘众人才免遭一死,得以释放。
释放后的李巴棒,也是得到些风言风语,急忙赶回了观音溪,哪知看到的,却是三尸四命,已然臭气逼人。
原来,农历七月初,国民党的部队到李家去搜查郑启和与李巴棒等人,国民党的军官想趁机搜刮李老汉的家财,李老汉自是不肯,于是李老汉和张家父亲与国民党的军官发生了冲突,国民党的军官恼羞成怒,竟然无法无天,一阵乱枪就打死了李老汉和张家父亲二人,入屋大肆搜刮财物后扬长而去。
张莲尔此时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眼见父亲和公爹被乱枪打死,丈夫李巴棒也是在被到处追捕打杀,不知死活,又气又急又悲,竟然动了胎气,一时提前早产,又遇到胎位不正难产,还没等到乡邻叫的接生婆走到屋,竟然大出血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李巴棒悲愤交加,又哭又喊,时而仰天狂笑,时而在地上来回翻滚痛哭,时而喊着“老汉呀!妈妈呀!”,时而喊着“莲尔呀!幺儿呀!”,那个悲戚,那个心中的痛,只有他自己知道。围观的乡里邻居,无不泪眼婆娑,很是同情。
“糟了,这个娃儿,怕是怄气怄癫了喔!”乡邻虽然很是同情李巴棒,但也没得办法,这么多事情摆在眼前要处理,李家又没有近亲的叔伯兄弟,乡邻也是做不了主,只得让人去到代市场伏龙寨坎下,找来李巴棒的两个王家亲哥哥,让他们来做主处理。
李巴棒的两个亲哥哥,眼见这个情况,也想不出好的办法,和乡邻们商量后,决定便宜卖了李家的田地和房屋,一来用以安葬的花销和开支,二来解决李巴棒以后的吃穿用度。安葬好死去的三人后,李巴棒被两个亲哥哥接回了伏龙寨坎下土墙院子的老屋。
李巴棒的生父王顺炳,此时早已过世了,生母李老太还健在,两个哥哥都已成家单过,姐姐也已出嫁,李巴棒就与生母李老太在一起生活。依着卖田地和房屋剩下的钱,和哥哥们偶尔帮补些粮食,尚能勉强度日。
在李老太的精心照顾下,李巴棒慢慢的就不再发癫了,只是不时躲在一边,找个无人的地方,嚎啕大哭。
只有开支,没有进项,李巴棒也才不到三十,只靠卖田地和房屋剩下的钱,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恰好伏龙寨上夜间打更的罗五尔年老告退了,认得西洋钟表,懂得看时间的李巴棒,便去顶了伏龙寨上打更人的这个缺。
李巴棒领过罗五尔交接的一块老怀表,便开始了自己打更人的生活,白天在家睡觉,李老太帮着煮饭,夜间就在伏龙寨的上寨和下寨,来回转圈圈,打更报时,早上卯时初刻再去上寨的寺庙,敲打几下大铜钟。铜钟那响亮悠扬的声音,应和着代市场钟鼓楼钟声的回响,传遍四乡八野,乡里的人们知道,该是起床一天劳作的时候了。而代市场的通铺茶馆里,茶倌们也是闻声早起,自去烧好几大壶开水,摆好茶盏,恭候着街坊四邻、地主老财们上门来听评书人可以摆上一天的龙门阵。
李巴棒人憨心实,帮忙做事下死力,伏龙寨上各家和乡邻,要是有个红白喜事,找人帮忙,都会喊李巴棒去帮忙,李巴棒不择饭食,但得多准备半斤白酒,还得准备听他喝酒后的唠叨,唠叨他的张莲尔,以及他那尚未面世就胎死腹中的儿子!
日子一晃,过去了一年又一年,人们听多了李巴棒的唠叨,便不再想听了,李巴棒只得一天天的,对着墙角,对着空气,一遍遍的,咕噜着,述说着!时不时的,再嚎啕大哭一气。
只是乡人们都知道李巴棒的勤快和踏实,有啥需要力气帮忙干活的时候,还是会去喊来李巴棒。
一九四七年冬月,伏龙寨上的大地主方劲明方老爷家讨儿媳妇,那女方家里也是大地主家庭,陪嫁的妆奁又多又大又重,可伏龙寨的石梯子又陡又窄,两个人不好抬,一个人搬不动。方老爷只得找来高大壮实、力气又大的李巴棒,赏了他相当于一个月工钱的五角银豪子喜钱。
李巴棒一个人接下了这个活,半上午没搬完,吃了午饭,喝了喜酒,下午又接着搬,天黑前总算是搬完了,方老爷又赏了晚饭,还按李巴棒帮忙的规矩,赏了一壶半斤的白酒。
当夜,寨上的人们,半夜后就再没有听到李巴棒打更的声音,心想今天怕是喝多了呃,又或是白天搬东西太劳累了,偷懒打瞌睡去了。那知第二天一早,却看到李巴棒摔下了伏龙寨南门的门楼,结果了性命。
乡邻们都说是方老爷家的喜酒,让李巴棒喝醉了,才翻下了南门门楼的寨墙。时任元平乡的伪乡长王清春,找到方老爷打秋风,方老爷抠搜的拿出了两个现大洋。一个现大洋就着李巴棒的身高,订做了一口棺材,一个现大洋买了些吃食,办了生活,请了乡邻,帮忙把棺材抬了出去。
李巴棒葬在了三堆石梁子坎下。一个土堆,就是李巴棒最后的归宿。
抬棺出殡的早上,天还没有亮开,一挂鞭炮响后,远远地就听到李老太一声凄厉而悠长的哭声:“我的儿啊!你这辈子好可怜呃!”
这哭声,尤如一柄锋利的长刃,直刺黑色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