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直了,别趴下!任何时候,都要活得像个男人一样勇往直前,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无人扶我凌云志,我自踏雪上山巅......
遥远的天成
邓四平/文
水秀山灵,自然天成。
因为隐藏在大山的深处,距离县城遥远,甚至偏僻得有些荒凉,所以,那里俨然就像是蓬安的西藏,神秘中,又蕴藏些许说不完道不尽的沧桑。
天成乡位于与南充高坪与蓬安两地交界的地方,那里的人几乎都讲着一口与众不同的湖南沅州腔调的话,抑扬顿挫的声音,悠扬宛转如同在唱歌一般。人们把用这种腔调讲话的人叫做 沅州拐子。
1999年至2001年,我在那个名叫天成乡的地方度过了自己15年教师生涯中最为难忘的两年教书时光。尽管在那里度过的时间并不很长,但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却都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那时,天成小学校修建在一个名叫酒醉岩的地方。从乡政府所在地的场镇到学校还要走上大约两里左右蜿蜒崎岖的乡村土路,一到下雨天,那个路泥泞得简直难以行走。泥巴路上坑坑洼洼,车子开过去,碾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印,深达一尺左右的车辙印里装满了浑浊的泥浆和雨水,车子的轮胎陷进泥浆,必须要找四五个人来推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将车子从灌满泥浆的车辙印里推出来。小时候,我在老家海田乡就常常听父亲说起天成乡这个地方,天成乡其实原来并不叫如今的这个名字,而叫大成乡。70年代的时候,很多重庆知青上山下乡来到蓬安,在兴隆区公所开会研究知青分配去向的时候。很多重庆知青顾名思义,以为大成乡是一个大城市一般的地方,肯定条件最好,于是纷纷申请要去大成乡插队落户,谁知背着铺盖卷儿一去了才发现原来那里竟是一个偏僻得甚至有些荒无人烟的地方。只见绵延起伏的山坳里,一条羊肠似的乡村土路沿着山坡依山而筑,路两旁零星地散落着屈指可数的稀稀拉拉的几排灰蒙蒙的房屋,乡食品站、供销社、信用社、卫生院等等机构就星星点点凌乱地修建在山坳中的山路两旁,让人以为这里只是一个村寨的聚居地而已,根本看不出这里竟是一个乡政权的所在地。因此,初来乍到的人往往倍感迷惘、凄怆与失落。
天成乡姓母的人很多。当地最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应该是一个名叫母坤荣的天成人,此人曾担任过原国民党少将师长、原南充市行署副专员。据《蓬安县志》中的《工农红军在蓬安》一文记载:“民国22年10月4日,也就是1933年,刘湘就任四川剿共总司令,在其六路围攻围剿红军的蓬安燕山寨战斗中,母坤荣曾率蓬安精练营800余人从大成乡赶到杜家三清庙和燕山寨前沿与红军接火,红军因寡不敌众,退守至燕山寨,敌人尾追至小乐山。后来,敌人攻破燕山寨,留下坚守的红军战士大多战死,有的跳崖牺牲,有两名受伤红军战士被俘,敌人竟将他俩人倒吊在麻柳树上,抽脚筋、剥皮,一刀刀地割死。”
我在天成小学教书的时候,听当地的老人们讲述:解放后,母坤荣继续坚持反共的顽固立场,负隅顽抗,拒不投降,被人民政府于50年代初将其镇压。据说当时是在蓬安县兴旺小学的操场里枪毙的母坤荣。行刑的时候,他拒不下跪,要求盘腿而坐,行刑的解放军战士朝着其后脑勺连开数枪,将他的脑壳打了个稀耙烂。是他的夫人为其收的尸,运回了天成乡埋葬,其夫人葬完母坤荣之后,自投于母家庄园门前的护城河内为其殉节而死。
1999年8月30日,我去天成小学报到的第一天,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我先是放下自己的落魄,便嘱托我先前在海田初中当教师时教过的一位名叫陈军的学生带路,我去探视了一下母坤荣的坟墓。东寻西找,好不容易才发现母坤荣的坟墓隐藏在一座小山半山腰的一块红苕地中间。那坟墓就是一个不大的小土堆,十分低矮,坟堆上早已爬满了杂乱的荒草。坟前立有一块近两尺高的墓碑,墓碑正上方镶嵌有一张白色的椭圆形照片,不用多说,那照片上的人物自然就是传说中曾经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母坤荣了。自古成王败寇,各为其主,母坤荣这个人确实还是算得上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算得上是一条汉子。
离开母坤荣的墓地,然后,我又去看了看母坤荣的故居,当地人将其故居称为母坤荣庄园。如今,母坤荣曾经居住过的庄园早已改建成了天成乡的一所敬老院。庄园坐落在酒醉岩旁边一个青翠的山窝里,具有典型的川北民居特色,青瓦屋面,穿斗木结构,庄园大约有房屋二十间左右,俨然一个隐藏在青山绿水深处的古堡。当地人传言,大地主母坤荣庄园当年选址修建的地方是一个名叫“白鹤晾翅”的风水宝地,寓意母家人能够像白鹤展翅一般飞黄腾达升官发财。有人说,拐就拐在后来开山修路破了风水,挖断了白鹤的翅膀,翅膀断了,白鹤还飞得起么?因此母家就渐渐地走向了衰亡。当然,这只是传说,大家大可不必深信。
平日里闲暇无事之时,我在上完课后,就喜欢站在学校住宿楼上遥遥地观察母家庄园周围一带的地形地貌,诚如大家所传言的一样,母家庄园周围的地形地貌确实酷似一个白鹤晾翅的样子,不可否认,母家庄园大致应该修建在了一块风水宝地之上。据说母坤荣的一个儿子解放前就去了台湾,在台湾发展得很不错,开了大型养猪场,挣下了万贯家产。90年代的时候曾经回过天成为其父扫墓。他向天成小学的领导提出,他愿意向学校捐款一百万元人民币修缮天成小学,但是有个条件,必须将学校名字改成坤荣小学。学校领导听后,就马上向县上领导作了汇报,但都不敢表态和应允,因此此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据说,母坤荣的儿子回到天成乡探亲访友之时,但凡遇到亲朋故旧,见人就发红包,红包的金额还不小。母坤荣的儿子在给他父亲扫墓时排场非常大,放了很多鞭炮,而且还直接给他父亲烧了很多纸钱和美金,以示缅怀和纪念。
据说,1949年,国民党军溃逃台湾的时候,母坤荣还有个儿子没去台湾,留在了大陆,解放后,一直在蓬安罗家小学教书,后来还当上了蓬安县的政协委员,逢年过节的时候还能够领到米、面、油、白糖、冰糖等物和一些补贴款。
如今的母家庄园门前栽有高大的雪松、万年青,台阶两旁立有一对威武雄壮的石狮。庄园屋后种植了很多的枇杷树、柑橘树等等果木,还栽种很多蔬菜,环绕庄园长达几百余米的宽宽的护城河依旧保存完好。庄园有碉楼,是用条石和大砖浇铸糯米、石灰、水泥等物修建而成的。碉楼上下左右四方均有射击孔,据说解放前有打家劫舍的土匪来袭之时,母家人便和家丁们持枪迅速进入碉楼进行反击,土匪根本无法靠近庄园,最后只好悻悻而退。碉楼斑驳的石墙上,母家人当年抗击土匪相互开火时留下的累累弹痕,至今依旧清晰可辨。
庄园的护城河前有一个面积达数十亩的大池塘,池塘里种植有莲藕,养有草鱼、鲤鱼、白鲢、鲫鱼等等,也有成群的鸭鹅在池塘里觅食嬉戏,还有一艘小小的打鱼船泊于池塘岸边。那时候,每每下午放学之后,我便常常走到庄园前面,经主人同意后,跳上小船,挥舞竹篙,荡舟池塘之中,放浪形骸于青山绿水之间,打发自己生命中最落寞孤单的时光。那池塘里的鱼都是不经吓的,尤其是那种白鲢鱼最不经吓,竹篙击打水面,常有白鲢跃出水面落进船舱。玩得尽兴之后,我才将小船靠岸。敬老院的院长名叫姚敏,他的妻子姓曾,和我同在天成小学教书,每次泊船上岸之时,姚院长都叫我不要把鱼放回池塘里去,而是慷慨地送给我,叫我拿回家去改善生活。很多年过去了,我也因此而常常怀念起那段让我至今难忘的时光,大山深处的人们往往均是如此淳朴善良与仁义厚道。
在天成教书的两年时光里,最令我难忘的还有学校旁边一个名叫凉水井的地方。由于学校常常缺水,因此,学校的老师们便时常担着两个红色的塑料胶桶晃悠晃悠地跑到凉水井挑水回家。说是凉水井,实际上就是学校旁边一个兔儿头似的山崖下的一个小石窠,不过倒也奇怪,那个洗脸盆一般大小深不过半尺的小石窠里,居然一年四季都有一股筷子一般粗细的泉水潺潺流淌而出,不满不溢,刚刚盛满小小的石窠,即使遇到大天旱,石窠中依然泉水潺潺。早上有在小石窠旁舀水洗衣洗菜的村妇,中午有络绎不绝前来洗饭盅的学生,下午有前来挑水吃的教师和当地村民,那小石窠中的泉水仿佛永远都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一般,令人称奇。
当然,学校里也有的教师懒得自己挑水,便出钱雇请学校附近一个姓苏的农民担水,5角钱一担,姓苏的农民40来岁年纪,身体很是健壮,挑着两个洋铁皮大水桶,晃悠晃悠地一路小跑而来,常常一个下午要为几十家人担上五六十担水,累极之时,就一路大声地喊着“嘿佐嘿佐”的号子,以此减轻疲乏。一天下来,所得并不多,大致二三十块钱左右,而其泰山挑山工一般坚忍不拔的毅力和意志,其付出的汗水与艰辛,实在令人倍感钦敬。
在天成,每天下午一放了学,学校里的一些教师便常常跑到校门边一个叫杨四军的人开的小卖部里去打麻将、打川牌搞赌博。周末的时候,我也常常跑到他的小卖部里去躲到打麻将,也常常开他的玩笑,我说你叫杨四军,三个军就可以组成一个司了,你有四个军,那你和母坤荣一样,至少可以当上一个司令官了。他便憨厚地哈哈大笑,说我只是个开小卖部的,每天都靠你们来捧场照顾我的小本经营混口稀饭喝,我哪有母坤荣那么大的能耐和本事哟。
记忆很深的是,尤其是在寒冬凛冽之时,当地有很多农民为了谋求生计,常常在寒风凛冽的冬天里打着赤脚到冰冷刺骨的冬水田里去捕鱼、捉黄鳝卖,以此换钱来贴补家计。那捉黄鳝的农人爬上水田来不及洗去赤脚上的泥巴,饿忙了,从自家厨房里端出一个大品碗,站在地坝里吃饭,浑身冻得直打哆嗦,端着手里的饭碗像打摆子一样直抖,那情那景,如今很多年过去,依然令我刻骨铭心。
那时天成乡邮政所里有一户马姓的人家,户主姓马,名叫马建平,是乡邮政所的负责人,他有两个儿子,分别名叫马军、马民。他们家的房子很大,长长的上下两层楼房,一楼是乡邮政所,二楼是住宿的宿舍。邮政所旁边同时开设有一个酿造白酒的酒厂,酒厂的铁门边时常拴着一条很大的狼狗,大热天里那狼狗常常伸出猩红的舌头,让人一看便会不寒而栗。在酒厂外面还有很大的几口鱼塘,常常有各三五方的人前来钓鱼,钓到鱼后就用大袋小袋的蛇皮口袋装走,主人家却并不收钱。其中前来钓鱼的人有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也有很多手中握有权柄的地方官员。
对马建平这个人,我还在海田初中教书的时候就知道他的名字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南充日报》新闻上就曾经报道过他,说的是一天深夜,南充长乐的几个抢劫犯流窜到天成乡,拿起一把杀猪刀穷凶极恶地逼马建平交出农民存在邮政所里的存款。马建平死活不干,几个抢劫犯就捉到马建平一阵暴打,打完之后,一刀捅在马建平的屁股上,抢走了邮政所办公桌里的一些零钱,然后就跑了。过了几天,公安机关便将案子破了,几个抢劫犯全都被抓获归案判了刑。
在天成教书的两年时光里,我常常翻过学校后面的小山,走上两三里地到邮政所为学校拿报纸、信件,也常常在邮政所里去浏览各种报刊,从报刊上了解外界的信息,向报刊投稿,因此也常常收到报社寄来的样报或者一些微薄的稿酬。马建平一家人对人很和气,对我也非常友好。马建平的妻子姓姚,胖胖的,白白的,对人十分和蔼。马民的妻子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他们生有一个儿子,取名为马星星,给小孩子办周岁酒的时候,马家人给我也发了大红的请柬,我去送了100块钱的礼。2000年的一百元算是大礼了,相当于我教书半个月的工资了。办酒的那一天,马家屋里屋外人山人海,热闹非凡。2001年,我因为工作调动离开了天成,我在天成前前后后也就呆了两年时间。我调离天成小学的第二年,听说马家的主人马建平因拖欠挪用了存款户的巨额储蓄款被公安机关给抓起来了,最后还遭判了几年的刑。据说以前那些常常到马家庄的鱼塘钓鱼,在马家庄白吃白喝吃的那些地方官员居然莫得一人去看望身陷囹圄的马建平,他们生怕马建平会连累了他们,这真叫人心寒。
如今十多个年头过去了,我依旧常常想起曾经兴旺繁盛而后来不幸走向衰败的马姓一家人来,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生活得还好吗?
后来,当我离开天成小学辗转其他地方谋生。一晃,至今居然十多个年头过去了。1999年到2001年,我在天成小学教书的那两年时光,那几乎是我一生中最为落寞和孤寂的时光,但是,正是因为在这个偏僻得近乎于荒凉的地方,就像当年的柳宗元被贬到了湖南永州,就像宋朝的苏东坡被贬到了湖北黄州一样,这两年时光让我有时间静下心来认真地读书和思考自己的人生,也正是在这个我人生中的第二故乡,我认识了很多的淳朴善良的人们,也正是从他们的身上,我学习和明白了很多的做人的道理,让我读懂了山里人大山一样宽容的胸怀,泉水一般干净的品质,也正是在那个遥远而偏僻、条件极其艰苦的地方,让我养成了在困难和挫折面前绝不屈服,绝不认输,绝不低头的性格。
在天成教书的两年,我曾经写了一副条幅悬挂在自家桌前的墙上,条幅上写着这样两句话,一句是:逆境何曾困志士。另一句是:自古英雄多磨难。每每当我心情沮丧,甚至对前途感到无比悲观、失望的时候,我便望望墙上的条幅来给自己打气和鼓劲,勉励自己一定不要悲观和气馁。当然,我也发自内心地无比地感谢我的妻子,她在我人生的最低谷,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对我不离不弃,一直陪伴我同风雨、共患难,一直默默地鼓励我、支持我,让我最终走出了人生的低估。多年前,在我生命最落寞的时光里,我在天成乡写下的这个条幅虽然早已不在,但是,这两句话,却早已深深地镌刻进了我心灵的最深处。
站直了,别趴下!任何时候,都要活得像个男人一样勇往直前,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无人扶我凌云志,我自踏雪上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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