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云南永德所遇所闻的两位草药医生,他们医术的高明真可称“华佗再世”。
我从张家口解放军技术工程学院毕业之后,分配到万里之遥的昆明人事局报到,报到之后又分到千里之遥的临沧,到临沧后又分到数百里之遥的永德,到永德后又分到百里之遥的班卡完小教书。
班卡这地方,真是重岩叠嶂,深壑纵横。学校背后是终日彩云缈缥的石马山,校门外是从忙东河谷层层直上的斜坡梯田。那坡,都是“长坂坡”,每一个坡都蜿蜒逶迤几十里,忙东和班卡之间,就好比两个巨大无比的南瓜近在咫尺的放在一起,两个南瓜之间就是忙东河谷,南瓜一瓣一瓣的突起就是此起彼伏的一个个长坂大坡。学校就坐落在一片南瓜瓣上。学校的东面是小黑河。这条河是从石马山南侧的一个山洞里奔流而出的,急流只奔腾五六百米,便跌入忙东河,形成一条宽大的瀑布。水只有一米多深,却清冷无比,人在里面,谁也不敢游上十分钟。虽然河短水不深,却猛浪若箭,人一入水,便休想上岸。好在上游有一棵大树,将直径一尺多的虬枝横铺河面,人们把它的表面削平作为到河对岸的桥,游泳的人有这树桥拦住,已无性命之忧了,因此,这里成了天然的游泳场。
学校的北侧是廖家寨,我离家山遥路远,没想到竟有我们廖家宗族的一支在这里繁衍,因此和寨子上的人,都是“家门”,常有来往。廖家寨就是一个生产队,队长长得年轻力壮。小黑河对面是一块坝子,里面有一坝良田,都属于廖家寨这个生产队。1968年秋季的一天下午,廖队长赶着牛,走过窄窄的树桥去犁田。一会儿就听人们欢呼起来,原来他的牛在田里竟然踩出了一个冒水的洞,一股清水像一条轻盈的飘带在浑浊的田水里飘移,颇有“泾渭分明”的神韵,一群红色的鲤鱼就随着清水摇头摆尾的涌了出来。田坝里的人都跑过来逮鱼。廖队长也是个鱼猫儿,把牛赶上田坎就去捉鱼。等他抓的鱼摆了一田坎时,突然抬头看见那条牛正迈着方步向小黑河走去。廖队长吃了一惊,这牛要是落入小黑河中,就只能跌下万丈深渊。牛可是农民的宝贝啊!他马上跳上田坎,飞步追赶,人离牛只有丈把远了,牛离小黑河却已近在咫尺。廖队长心急如焚,这里已是小黑河的下游,河水奔腾咆哮,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向崖畔滚去。真是忙人无计,廖队长奋力一纵跳到了牛的身后,伸手抓住了牛的尾巴。那牛受了惊骇,跃进了小黑河里。廖队长来不及放手,和牛一同掉进了狂浪之中。人和牛在里面像流星一样奔驰,完全无能为力。人们发现了情况都跑到河边来,但人的脚步哪里赶得上水的飞快,眼睁睁的看见廖队长和牛被银涛推着直向百多米深的忙东河谷坠去。
人们飞跑着向忙东河谷赶去,再跑得快的人,也得四十来分钟。小黑河高悬在陡峭的山崖上,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深潭,闷雷似的响声震人心魄,溅起的浪花又落入如沸水般回旋的潭水里。人和牛都躺在潭边的浅水处,廖队长两只手还紧紧抓着牛尾巴。牛还没有断气,人心窝还是热的。人们七手八脚把廖队长抬进医疗点,把牛抬到河岸观察。过了两天,牛奇迹般的活了转来,人也活过来了。但廖队长从此就没有了精神,吃饭也不行了,病势一天天的沉重,西医诊断为胃穿孔,过年之后到了二月间,水米不能进口,已经昏死过去。请来的西医以为只能打针,不能吃药,吃的东西都会溢到腹腔里,只会死得快点。针打了无数,人还在昏迷,已经三天了。
廖队长的妻子亲自到南汀河边请来了她的亲戚,一个草药医生。这个医生进院子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阶沿上。见他只有三十来岁,中等身材,长得黑瘦,一身蓝布衣服,完全是一个农民。他背着一个不小的布口袋。院子里的人似乎都不认识他,没有人同他打招呼。他把口袋放到阶沿上就进门去看廖队长。我也尾随其后。只见他举起右手摸了摸廖队长的头,又掰开眼睛看了一下,又用耳朵伏在廖队长的心口上听了听。又抓起手看了一眼,按了一下腹部,还看了一下脚。然后出来,自己拖根小板凳来坐起,打开药口袋,里面有许多小口袋,口袋里装的药,大多是木片。他在地下铺了张报纸,伸手从这个药袋里抓几片,又从那个药袋里抓一点,一共抓了八味药。这时,廖队长的妻子,才汗流满面的进了屋。那医生对她说:“两瓢水,马上熬。”等把药熬好后,等药稍冷他就拿出一块牛骨片,进门去撬廖队长的嘴。“你要干什么?!”在旁冷眼观看的西医厉声问。草药医生说:“灌药。”“你看清了病症吗?这可是胃穿孔!”草药医生说:“我敢下药,你就别管。”草药医生撬开了廖队长的嘴,用勺子把药慢慢的灌下去。这个过程用了半个多钟头。
过程完了,廖队长的妻子给我说:“廖老师,你的头痛,请李医生给你抓点药嘛。”草药医生问我:“你的头受过外伤?”我有点吃惊,我在军校读书的时候,有一天吃晚饭时,我们排着队,唱着歌,向食堂开去。走过系部四五十米时,突然一阵大风,把挂在系部外面出通知的一个大黑板刮到了天上,落下来,恰恰砸在了我的头上。当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过程都是后来推测的,因为我被黑板压在了底下,并且人事不省。马上被送进了251医院。 诊断为脑振荡。出院之后,别的影响不明显,只是有一件,成了天气预报员,下大雨之前头要痛,而且,我以前坐车从不晕车,受伤之后,不仅坐汽车要吐得昏天黑地,就是坐火车,坐马车都要晕得死去活来。到云南来,人们只知道我常头痛,却并不知道原因。我惊奇的问道:“李医生怎么知道。”李医生笑了笑说:“你的气色很好,又只有这么二十来岁,本身不会有什么病。”
我把受伤的情况告诉了他。他马上从药口袋里抓出了几种木片,然后打开一个木盒子,取出拇指大的一个颗粒说:“这是马鹿颈子上的筋,叫马鹿抬筋,拿去用木炭火烧,等他爆成米花状,就与这些药和在一起,泡两斤酒,半个月以后,每天睡觉前喝两口,喝完,这个病永远不会再发。”我问他多少钱。他说:“廖老师那么远的来这里教书,我哪能收钱?”李医生把药袋子收好就要告辞。廖队长的妻子说:“等你堂姐夫醒过来再走嘛。”“用不着了,他半夜就会好的,好了再吃药,不要吃饭。这药连吃两天,吃完药才能吃饭。还有一个病人等我救命。”
李医生走了。乡里的医生说:“简直岂有此理!”所有的人都将信将疑。我把药拿回学校宿舍,丢在桌子上,也没有去打酒。我也疑信参半。到了半夜十二点,我又到了廖队长家,廖队长已经坐起来在吃药了。“神!”大家都说。“神!”我也这么想,第二天就去买了一个罐子,把李医生给我的药,如法炮制后泡在酒里。
廖队长一天比一天好了,我离开班卡的时候,他已经健壮如牛了。我喝完了药酒,并不知道效果如何。后来1970年母亲病逝我奔丧坐长途汽车回家才发现了李医生的神奇。坐车的感觉已经和受伤前一样了,只觉得是一种享受。
我在班卡完小教的五年级学生中,有一个姓罗的男孩,那时只有十三岁。一天他到水碾子上去玩,不幸滚下来,碾子把他的大腿压扁了,但并没有出血,皮也没有破,只不过膝盖之上,有四寸多长是扁的,腿完全不能动。一家人抬着他长途跋涉一百里到了县医院,医生的结论是:必须截肢。这家人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成残疾,于是把小罗送到了地区医院。谁知医生的说法和县医院的说法一模一样:只能截肢。小罗的父母,不情愿截肢,又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过来,把小罗的腿看了看,轻轻拉着小罗的父亲到门外说:“我是来住院医肺结核的,如果相信我,就马上抬到我家里去,要收四十元钱的。”小罗的父母见这老人虽然患了病但精神还好,特别是两只眼睛灼灼有神,便答应了。
老人的家离地区医院还有三十多里山路。小罗被父母用担架抬着直往山上爬,老医生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差不多又从路边拔起一棵草、从树上扯下一根藤、从崖畔摘下几朵花装在斜挂身旁的布口袋里。老人的家在箐子上,四周矮墙,数间茅屋,高松拂云,南竹参天,烟霞明灭,真如仙境。几只狗汪汪直叫,一个白发大娘闻声出门把狗喝住,迎接大家进门。老人立即进屋拿出一个药口袋,再和大娘抬出一个大石臼,把从布口袋里抓出的鲜药和从药口袋里抓出来的干药放了满满一石臼,又倒进了半瓶像是蜂蜜似的东西,用硕大的木杵舂着,一会儿就舂成了膏状,然后把小罗抬到一张硬板床上,把膏状物均匀地敷在压扁的大腿上。此后是每天按摸数次,前几天是按接近受伤的部位,后几天是按受伤的部位。
过了两个月,我发现篮球场上有个孩子正在上三大步,像是小罗。我高喊:“小罗,你的腿好了?”“好了,我昨天回来的。”我立即跑过去,摸了摸两个大腿,惊奇地问:“全好了?”“全好了,一点痕迹也没有。”“那个医生那么神?”“医生说是药神,他教我认识了一种藤子,以后我给你扯一根来,你头天晚上把它剪断,然后把剪口挨在一起,第二天你去找,根本就找不到昨晚剪断的地方。据老医生说,用了这种药,骨头从哪里掉下去的,它会自动回到哪里去。”
可惜小罗还没有给我摘那种藤子来时,我已经调走了。至今我也不认识这种神奇的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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