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政府项目，同样的施工团队，同样的材料，同样的技术，同一个法院审判，为什么认定的综合单价差距这么大呢？”说起四川省南充市中级法院判决的两起案件，郑州安源工程技术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郑州安源公司）相关负责人显得十分无奈。
郑州安源公司承接了四川南充市两个防渗堵漏项目，此前，政府认可综合单价为112元/kg，完工后却不认账。南充市中级法院终审判决前一项目按112元/kg计算工程款，后一项目却只按29元多/kg计算工程款。
同案不同判，南充中院一纸判决，直接将外地企业郑州安源公司近千万元工程款“捞”回了南充政府。
市政府邀请院士团队防渗堵漏
中国工程院王复明院士团队，多年从事工程防渗堵漏加固技术研究，取得众多研究成果。郑州安源公司是全国唯一一家对王复明院士团队专利技术成果进行应用转化的国家高新技术企业。公司成立三十余年来，已将院士团队研究成果广泛应用于全国33个省、市、自治区近600项交通、水利和市政基础工程设施防渗堵漏加固项目，成功应用于京港澳高速、连霍高速、南水北调、野三关隧道等重大基础设施安全防护工程。郑州安源公司在四川省南充市高质量完成两项重大民生工程的防渗堵漏项目，解决了当地政府的心腹之患，然而回报郑州安源公司的却是七场官司、千万血亏。
据南充市政府《关于南充市顺庆区地下商业开发及地下通道BOT项目质量安全抢险救灾工程院士团队防渗堵漏施工专项谈判会议备忘录》记载表明。
2017年3月8日上午，应南充市顺庆区地下商业开发及地下通道BOT项目质量安全抢险救灾综合工作组邀请，王复明院士在南充市政府310会议室做题目名称为“地下基础设施防渗修复及支护技术的发展”学术报告，介绍了防渗堵漏前沿技术——“非水反应高聚物注浆防渗堵漏”，王院士介绍的该专利技术，正好说到了与会领导心坎上，因为位于南充市最繁华商圈的顺庆区五星花园，正深陷于工程烂尾、业主闹访的糟心局面。2012年，南充市政府启动了五星花园商圈改造工程，并将之作为南充市重点工程，项目启动之初，南充官方公开宣传要将五星花园建设成为“川东北第一、南充最豪华CBD”，谁知，受震惊全国的“南充贿选窝案”和五星花园建设腐败窝案连续影响，这个工程进展极为不顺，四处漏风，八方不宁，成了当地一个烂尾笑话和维稳难题，尤其是位于五星花园核心地段的地下通道渗水漏水问题，更成为市民、业主集中反映的焦点问题，成为当时南充主政者一根心头之剌。王院士的非水反应高聚物防渗修复及支护技术方案成为了综合工作组的久旱之霖、解痼良方。市综合工作组当即决定，采用王复明院士团队非水反应高聚物注浆技术，解决南充市顺庆区地下通道漏水问题，并明确施工综合单价为112元/kg。
关于112元/kg单价的确立，郑州安源公司介绍，当时他们提出的是160元/kg全国统一定价，在郑州、上海、徐州、苏州、中铁等多家政府和央企合作中，都是这个价格，但南充相关负责人说，南充是老边穷革命老区，恳请给予优惠，王院士当即表态综合单价打七折，所以为112元/kg。
合同签订后，郑州安源公司进场施工。同年12月26日,该项目竣工验收合格，不仅成功为南充市五星花园堵住了渗漏水之洞，也有效解决了当地政府的心头剌，为南充市政府堵住了因腐败引发的政府信誉之洞、形象之洞。但由于郑州安源公司迟迟拿不到工程款，引发两场官司。诉讼中，政府方委托重庆恒申达工程造价咨询有限公司对项目工程款进行审计，一审法院又组织南充市审计局、财政局、郑州安源公司召开协调会，一致认可合同中价款约定与审计结论大体一致，即按112元/kg计算合同价款。
2020年5月26日，一审法院向南充市审计局发函，要求出具案涉工程审计结论，该局签收此函后未予书面答复。南充市顺庆区法院遂作出（2019）川1302民初4835号民事判决，判决在认定工程单价时认为“案涉非水反应高聚物注浆材料是已获专利技术的专利产品，至今未上市，不能询价。一审法院调取了郑州安源公司近年来承包的项目工程合同及履行情况资料，综合显示非水反应高聚物注浆材料的单价均高于112元/kg，综上，本案工程价款应以送审竣工结算价（即112元/kg）作为结算依据”。
一审法院认可案涉非水反应高聚物注浆材料按112元/kg计算。南充市中级法院二审后，作出（2020）川13民终2389号民事判决，维持南充市顺庆区法院一审判决。这个案件一二审，确认了三个事实：一是南充市中级法院确认案涉非水反应高聚物注浆材料单价为112元/kg，并得到南充市政府审计、财政部门认可，符合交易行情且并未损害政府方面利益，也未导致国有资产流失；二是南充市财政局财评中心未依职责出具财评结论；三是南充市中级法院认定案涉材料和施工技术为专利产品，未上市流通，不能市场询价。
但是，在随后南充中院审理郑州安源公司第二件官司中，却置自己认定的上述事实不顾，采纳了南充市财政局财评中心的市场询价结果，把自己曾经认定的112元综合单价陡降到29元！
再次受邀处置垃圾填埋场渗漏
前事未了，后事又至。在五星花园地下通道案诉讼期间，南充环卫中心又发来求助信息。
原来，2018年，国家环保督查组在南充督查中发现，位于南充嘉陵区的文峰镇猫儿山生活垃圾填埋场存在渗水漏水问题，渗漏的垃圾污水对水源和土壤的污染极其严重，国家环保督查组要求当地政府和南充环卫中心限期对渗漏的垃圾渗滤液及大坝渗漏问题予以处置，否则将启动问责程序。
行政管理再次出现“漏洞”。南充环卫中心正是在这样的危机和紧迫中，恳求院士团队出手相助。据郑州安源公司提供的证据证实：南充环卫中心负责人当时承诺：以不低于同一城市南充顺庆区五星花园地下通道堵漏项目的综合单价（以法院生效判决为准，即112元/kg）与郑州安源公司结算。
2018年5月26日，郑州安源公司组织施工队伍前往南充市嘉陵区文峰镇3村5社的猫儿山从事城市生活垃圾处理场渗漏治理应急抢险工程。（可笑的是，这个项目因本案诉讼到法院后，郑州安源公司向法庭举证该公司入场施工门头照片以证明郑州安源公司提前入场施工事实时，南充环卫中心却不予承认，答辩称，这些照片“仅为了应付环保督查检查而悬挂的，与入场施工无关”。南充环卫中心在法庭上公然承认了以拍照方式欺瞒环保督查的事实。）
2020年4月1日，项目整体验收合格。据介绍，在垃圾填埋场防渗漏验收过程中，南充市环卫中心验收条件极为苛刻，采用了水坝蓄水验收标准来验收垃圾填埋场，结果仍然没有任何渗水漏水工程质量问题。严苛的验收标准，证明了郑州安源公司防渗漏水专利技术成果的高质效、高水平。由于良好的治理效果，该项目还荣获河南省勘察设计协会2023年度“优秀勘察设计一等奖”。
按理，工程验收合格后，政府就应主动结算和支付工程款了。哪曾想，在工程结算时发生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此前南充环卫中心承诺郑州安源公司非水反应高聚物注浆材料施工综合单价不低于五星花园地下通道案件法院认定单价（即112元/kg），现在却提出只能按市财评中心财评价26元计算。
综合单价112元/kg惊变29.3元/kg
郑州安源公司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法院判令南充环卫中心支付剩下的工程款1410万元。该案经过了漫长的一审二审再审，三级法院在谁是支付工程款义务人问题上改来改去，郑州安源公司仍未拿到胜诉判决。无奈之下，只得再次以南充环卫中心为被告向南充市嘉陵区法院提起诉讼。
2024年11月28日，嘉陵区法院以法院委托第三方机构出具的造价鉴定意见112元/kg为依据，作出（2024）川1304民初3592号民事判决：南充环卫中心向郑州安源公司支付工程款1352万元。
一审判决后，南充市环卫中心不服，向南充市中级法院提起上诉。南充中院于2025年6月9日作出了长达46页的（2025）川13民终55号民事判决书。该判决书撤销了嘉陵区法院一审判决，否定了第三方鉴定机构“按112元/kg计算工程造价”鉴定意见，采纳了南充财评中心出具按29.3元/kg计算案涉项目造价的财评意见，改判为南充环卫中心向郑州安源公司支付工程款114万元。
南充中级法院匪夷所思的判决结果令所有知情人感到震惊。
此案双方争议焦点是“综合单价标准”，南充中院改判依据是南充市财评中心财评报告。为什么政府财评价格与第三方鉴定意见价格相差如此巨大？为什么南充市财评价格与郑州安源公司之前在郑州、上海、徐州等地政府项目中的合同价格差距如此巨大？南充中院二审判决如果符合客观事实即案涉项目综合单价仅值29.3元/kg，那么郑州安源公司之前与其他政府部门签订的合同是否造成了巨大国有资产流失？同一城市、同一施工团队、同一材料及技术，同一法院审判，为什么南充市中院在前案中认为按112元/kg计算、本案按29.3元/kg计算都是正确的？这一系列问题，让多年从事集成创新材料研究的院士团队和郑州安源公司感到十分困惑。
关于二审定案关键证据“财评结论”，郑州安源公司负责人称，第一，他们在法庭上才知道南充市财政局财评中心于项目施工结束后出具过“26元/kg”财评结论，这明显影响公司权益的财评结论，郑州安源公司在该结论出具前却没有参与、没有征求意见、没有救济途径，感觉像强买强卖；第二，该财评报告通过询价得来，但郑州安源公司研究该报告发现，他们用来询价的材料与公司施工所用材料根本不是同一种材料。公司所用材料是专利产品，目前没有上市，根本无从询价，这一点在前案中已得到南充市两级法院一致认可；第三，郑州安源公司除了应用公司独家拥有的专利材料外，还在施工中应用了只有公司拥有的专利施工工法和技术，这种工法和技术同样具有经济价值，南充市财评中心财评报告却未将该经济价值计入。这些因素，导致了政府财评结果不公正、不客观、不合理，也导致了政府财评结论与第三方机构司法鉴定意见相差悬殊；第四，南充环卫中心领导亲口承诺按照同一城市五星花园项目综合单价计价，有该领导录音证实，但工程结束后政府却违背承诺、出尔反尔，坚持要按照财评报告计价，政府诚信何在？
有关法律专家认为：财政部《财政投资评审管理规定》等相关法律法规规定，财评虽属于政府内部行政监管行为，相关方无权参与、无权救济，但因为该财评必然会对市场主体决策造成实际影响，所以要求项目财评报告应在招标开始前出具公示，以便市场主体做出是否投标决策。本案财评，一方面在招标文件中明确要作为工程款结算依据，另一方面却在项目竣工后才出具，显然不具有行政合法性、合理性，如果在郑州安源公司进场前知晓政府财评价为26元/kg，公司就会谨慎决策是否参与这个项目。
但公司进场前有领导口头承诺在先、政府财评未出，郑州安源公司不论是基于对政府的基本信任，还是基于对口头承诺效力的理解，选择合作都有一个综合单价112元/kg合理预期，这个预期应该得到司法尊重，政府出尔反尔行为应该得到司法否定。
有关法律人士称，根据最高法院相关答复及指导性案例，财政评审结论在双方无明确约定时不应作为民事合同结算依据，双方有明确约定但财政评审结论存在不真实、不客观、不合理情形（如定额套用错误、核减不合理等），当事人仍可申请司法鉴定，以鉴定意见作为结算依据。本案郑州安源公司并未与南充环卫中心明确约定“以财评结论作为结算依据”，按照最高法院答复和指导性案例精神，工程款结算不应按财评结论处理；南充环卫中心在招标文件中虽然明确“以财评结论为依据”，但招标时该财评结论尚未明确，属于“价格约定不明确”情形，应按《民法典》对应规则进行处理。
有常年从事工程鉴定审计的专业人士指出，就财评结论而言，南充市财评中心对项目财评，采用不同材料进行询价，而且不将施工工法、技术的经济价值纳入财评，很显然这个财评结论既与本案争议无关联性，也是错误的，法院不应采信。另外，案涉财评结论是通过网上询价得来，但前案中，法院却认定“案涉产品系专利产品，未上市，不能询价”，同一法院对“争议综合单价”认定标准相互矛盾。即使采用询价方式，“重庆市造价信息网”等网上信息显示同类产品价格均大幅高于26元/kg，最少都达到90元/kg，这种专挑最低价“询价”本身就存在程序问题。案涉产品和技术具有专利属性，实践中不能仅仅依赖询价来确认，因为综合单价确认，还要体现院士团队“集成创新”成果价值，而不是简单材料人工成本。要首先审查双方是否对价格形成合意，还要参考商业交易惯例，本案特殊之处在于，南充中院已在五星花园地下通道案审理中确认了综合单价，确认了不能询价，采信了第三方鉴定机构鉴定意见，在本案中却自己否定自己，涉嫌“拉偏架”袒护政府。
“诚实信用”原则是民事法律关系“帝王原则”，不但法院要坚决维护“诚实信用”原则，对当事人出尔反尔行为应该明确否定，法院本身更要讲诚信，同一家法院应统一裁判尺度。否则，法院行为比政府投机性抗辩行为对人民群众和市场主体法治信仰、交易预期的伤害会更大更深。
同案不同判背后的南充法治困局
二审终审，一锤定音。郑州安源公司的官司是输了，可是，南充政府赢了吗？
南充中院二审判决，看似为南充市政府节约了上千万元工程款，但失去的却更多：
一是暴露了南充市有关政府部门法治意识、契约意识、诚信意识严重不足。对于来南充救火堵漏的外地企业，对于质量过硬、优惠到位的专业团队，南充政府不应辜负善意、伤害创新。可是，南充政府和法院为了少付工程款，竟玩起了文字游戏和法律游戏！两起官司、七场诉讼，表面上是法律之争，实际上是现代版“农夫与蛇”的故事。恶劣的营商环境，会让更多企业家对南充敬而远之。
二是南充将孤立于全国统一大市场之外。党中央国务院部署的“全国统一大市场”战略，旨在打破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构建高效公平开放的国内大循环体系。具体要求“五统一、一开放”即“统一市场基础制度、基础设施、政府行为尺度、市场监管立法、要素资源市场，持续扩大对内对外开放”。人民法院的审判工作要服务“全国统一大市场”，就是要坚持裁判尺度统一，坚决杜绝地方保护主义，地方各级政府要融入“全国统一大市场”，就是要崇尚契约意识、诚信意识，营造良好营商环境，增强外地企业干事创业的安全感。近年来，个别地方借助刑事司法手段，在刑事案件中搞“远洋捕捞”，让企业经营者惶惶不安，对“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形成严重负面影响，已引起高层关注，本案开创了通过民事审判手段“远洋捕捞”新思路，郑州安源公司在各省市自治区合作的几百起项目施工，在其他地方都是一样的价格，没有遇到过扯皮耍赖，唯独在四川省南充市干了两项工程，打了两件官司，经历七场诉讼，在遭遇政府刁难以后，又遭遇同一家法院南充市中级法院相互矛盾的两份判决。别人都在守规则，南充却在搞保护，政府与法院联手做局，把外地企业收益扒拉回本地，看似少付了一千多万元，却自我孤立于全国统一大市场，让外来投资者寒心，这样的算计是否可取？
三是南充中院二审判决打开了追究“国有资产流失”魔盒。南充中院二审判决，看似采纳了南充环卫中心“不能让国有资产流失”理由，“保护”了政府资金不流失、不浪费，强行将案涉项目综合单价压到了29.3元/kg，但却将同一城市的顺庆区政府、顺庆区法院及南充中院自己置于了“政府和法院共同导致了国有资产流失”不利境地。因为，在南充市顺庆区五星花园地下通道项目审理中，南充市审计局拒绝审计，南充市财评中心未予财评，南充市两级法院判决按112元/kg、政府按此判决支付工程款项行为，都实际上造成了“国有资产流失”。同时，从郑州安源公司提供的证据材料看：该公司之前在郑州、上海、徐州等地，以及与中铁某公司同类项目合作中，采用同样的技术、同样材料、同样施工流程，这些政府及央企签订合同价款均在160元/kg左右，按照南充中院二审判决，是否宣告了郑州、上海、徐州、中铁等多家政府和央企在与郑州安源公司合作中，也造成了巨大“国有资产流失”呢？
地方要发展，法治当先行，殷鉴尚未远，警钟要长鸣。我们将继续关注。（雷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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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0-9 14:4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