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姑三十岁时盖新房,土墙刚舂起了几丈高,谁知一阵风来,墙竟然“轰”的一声倒了。潘姑的丈夫万德全正在墙头提墙板,跌下去,头砸在一堆石头上,顿时头破血流,还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潘姑悲哭痛悼,埋掉丈夫后,还是咬着牙把房子修好了。不过这房子也只是一座仅有五间屋的草房。丈夫死后,潘姑经常晚上彻夜无法合眼,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她想到自己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不过九岁,二女只五岁,么姑儿才三岁,自己又个子矮小,身子单薄,靠体力,累断骨头也把这三个吃长饭的丫头拉扯不大。她左思右想,觉得只有找一个有钱的男人,才可能免除女儿们的饥寒。而那时正是改革开放之初,方圆几十里以内,有钱的单身男人只有一个六十岁的孙老师了。
这位孙老师,虽然年届花甲,身体却出奇的好,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光景,壮实得像个抬匠。孙老师,25岁就死了妻子,他既要教书,又要照顾孩子,老师爹妈炊事员一个人当,真是忙得丢了草扒拿扫帚。好在老师有一份固定的工资,而且学校有公房住,累是累点,毕竟能免于饥寒。他的工资,其实每月只有39元5角。这么低的工资,还要养一个儿子,怎么会和“有钱”两字沾上边呢?原来那时全国都执行的是低工资标准,在乡村小学教师中,每月45元就算高工资了,更加上孙老师被这么低的工资逼出了许多优点,比如,最讨厌眼前烟雾缭绕,也不欣赏杯中之物,甚至连喝茶,他也觉得未必就比喝白开水好得了多少,更不要说什么打牌赌博了。他的工资除了油盐柴米衣服鞋袜外,几乎就不再有别的开支。
除了教书,他就只有一个爱好——钓鱼。有一年的冬天,他冒着寒风领着儿子去河边钓鱼,在河边上坐了不到吃一顿饭的工夫,鱼飘剧烈振动起来,“大鱼!大鱼!”儿子高声叫喊。孙老师乐得张大了嘴,紧握鱼竿使劲一提,谁知“嚓”的一声,鱼线断了。“哎呀!”孙老师一声惊叫,看着那鱼带着长长的鱼线在水草里钻来钻去,立即丢下鱼竿,三刨两爪,脱了个赤条条。儿子说:“这么冷的天,爸!”孙老师已经从河边梭到了水里,他硬是顺线摸鱼,把鱼钩和一尺多长的金色鲤鱼一同提上了岸。儿子赶快脱下自己的外衣给父亲擦干身上的水。儿子说:“为一条鱼,冻坏了身子,不值。”孙老师却说:“哪里是为了鱼,我是舍不得鱼钩。”
孩子长大成人,成了知识青年,就在学校门口,也就是潘姑所在的天牛二队“插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后来去当了上门女婿,有了孩子,又按政策回了“城”。儿子的“回城”也与众不同,只不过多了一分国家供应的口粮,还是吃住在老岳父家里。
自从儿子成了别人的上门女婿,孙老师就一个人住在学校,自己吃了饭,一家人就饱了;自己锁上门,一家人都走了。这样过了十年,也有了三千多元的存款,因而成了当地首富。
潘姑可不封建,而学校就在潘姑家对门不到一里路的地方,加上潘姑十二岁时还在孙老师手下读过一年书,所以,熟门熟路的,这个女人的瘦小身影便不时出现在孙老师的学校里了。潘姑人很勤快,开始只是给孙老师扫地,后来给孙老师洗衣,再后来就给他洗被子、蚊帐。孙老师要给她钱,她却决不肯收。有时,三个女儿来找妈妈,孙老师就留她们一起吃饭。孙老师差不多又要到潘家镇中心校开会,就买些糕点糖果送到潘姑的家里去。一来二往,孙老师和这一家都有了感情。孙老师过了三十五年的枯燥生活,忽然生活在了女人堆里,渐渐产生了找个女人过的念头。不过他并没有想到潘姑,因为潘姑比孙老师小二十八岁,比孙老师的孩子还小七岁。孙老师只把潘姑当学生看待。要过年的候,潘姑家里杀过年猪,只请了孙老师来帮忙。吃饭的时候,潘姑说:“孙老师,我们成为一家人,你说好不好?”孙老师并没有仔细听,随口答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孙老师答了话才反应过来。潘姑脸不红,筋不涨地睁着眼看着孙老师说:“我们一家过。”孙老师惶恐的答道:“我都满了六十了。”潘姑说:“我可不嫌你老,只要你不嫌我孩子多。”“你才三十二岁,完全可以找一个比我年轻能干的。”“孙老师,我就要嫁给你。”“那你图个什么?”“图你是老师,好教我的三个女儿,还图你有钱,这三个女儿才能够读点书。”孙老师又考虑了三天。于是两人去扯了结婚证。
他们并没有请客,孙老师就从学校搬到了潘姑家,于是成了一家人。孙老师身体好,就和潘姑山上田里的忙,家里还喂了猪羊。草房里从此传出了歌声笑声。
结婚一年半,潘姑就生下了一个胖小子,取名运生。一家人正过得有滋有味,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孙老师生了外痔,医生给他开了些高锰酸钾,让他经常洗洗,孙老师却不知道哪条脑神经短了路,竟然把这些药用水调湿,全部的敷在了肛门处,还用布包起,很快肛门腐烂,迅速转成肠癌。潘姑背着才六个月的运生,四处求医,精心照料。孙老师从肛门往里化脓,潘姑只得把床中央砍出一个窟窿,床下放一个盆子,接着不断淋淋漓漓流下的脓血,那股恶臭,半里路外都能叫人呕吐。潘姑不管多么臭,照样给他喂饭喂药。拖了半年,孙老师瘦得只剩了一张皮。临死前,孙老师拉着潘姑的手说:“我们的,缘份,尽了,我没有福气,消受不起,这孩子,才半岁,全,交给你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潘姑还呆呆的握着孙老师的手,直到完全冰冷,这才安排后事。
过了不到两年半的欢乐生活,潘姑安葬了第二个丈夫,又多了一个吃饭的孩子。她觉得这真像是一场梦。不过有两点是实在的,就是万德全的坟旁边,又多了孙老师的新坟,运生每月有十八元的抚恤金,一直可领到18岁。
潘姑正逢土地下放时,五口之家,有了五份土地。这可难坏了她。怎么办?一天吃过晚饭潘姑抱着一岁多点的运生,把三个女儿叫拢。潘姑说:“你们都听我说,我们家的田地一共有七亩,三亩田,四亩地。从明天开始,老大和我上山,老二负责烧锅煮饭喂猪,老三就负责领运生弟弟。没有办法,你们三姊妹只有农闲读书,农忙就劳动。”这三个女儿,大女儿叫凤仙,不到十二岁,二女儿凤鸣,九岁多,三女儿凤英,下个月才满七岁。三姊妹样儿长得和妈妈一模一样,脸儿圆圆的、红红的,眼耳口鼻都长得小,但眼睛很亮,给人的感觉,像一颗石榴上镶着两颗珍珠。而运生儿,和三姊妹一点也不像,只有孙老师的特点:方方正正的脸,浓眉大眼,鼻子右侧还有一颗红痣。
大女儿凤仙说:“老师不会同意农忙就不去上课的。”潘姑说:“我去给老师说。”
这一家人就这样运行起来。农闲时,三个孩子都去上学,潘姑就一个人背着孩子挑水煮饭,喂猪找柴。
第二个男人死后的农忙季节到了。潘姑到学校先找了校长,她给校长诉说家里的苦楚,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了。校长是新调来的,姓肖,也是女的,有四十来岁。也听得掉下了眼泪。肖校长说:“这样吧,学生也要参加劳动,我发动大一点的学生来给你割麦子,我们全校八个老师,来给你插秧。”潘姑听到这里,跪到地下就叩头。肖校长连忙扶住说:“大嫂,不要这样!”潘姑说:“我是替我的三个女儿和儿子感谢肖校长。我知道,像我那样安排,孩子这书是没法读的。”
肖校长真的兑现了承诺。潘姑家的七亩地,种和收都靠学校师生。村民看见老师来帮忙,也有几个强劳力主动来帮忙的。这使得潘姑这样组成的五口之家,也能正常生活。
到了一九八一年五月,运生已经三岁了。一天下午,三个姐姐都上学去了,运生坐在小板凳上和妈妈一同剥蚕豆。一个大筲箕放在地下,潘姑边剥蚕豆边和运生说:“我们剥一大筲箕,给校长老师送去,让他们尝尝新。”运生说:“我喂娃娃。”说着便跑进屋,抱出一个小洋娃娃。潘姑说:“不要弄脏了,这还是肖校长阿姨送的哩。”运生说:“我晓得。”运生于是坐在小凳上,把小洋娃娃抱在怀里,从筲箕里拈起一颗蚕豆放在洋娃娃的嘴里说:“小妹妹,快吃快吃。”“你怎么不吃呢?不会吃,看我吃,你看着。”潘姑笑着说:“小傻瓜儿,洋娃娃不能吃东西。”运生说:“能吃能吃。”潘姑正要给运生儿解释,只听“轰”的一声,运生仰面倒在了地下。潘姑说:“你怎么坐的!”运生却没有回答。潘姑俯下身子一看,只见运生两眼翻白,四只颤抖。怎么了?中邪了?她忽然记起了孙老师经常给她说的,世界上根本没有鬼神,孩子有病就找医生。于是抱起运生就往医院里跑。
潘姑的家离潘家镇乡医院只有一里多路,潘姑抱着运生,一口气就跑拢了医院门口,她大声哭喊着:“李医生,救救我的孩子!”潘姑的声音又大又响又凄厉,惊动了医院仅有的五个医生。他们走出来,一同会诊。年纪最大的李医生说:“气管里有异物,比较深,我们医院无能为力,赶紧送五通医院吧。”这时的运生,差不多又四直颤动,眼睛翻白,一会儿又缓过气来。李医生说:“卡在气管里的异物,幸喜不是圆的,气管没有全堵住,不然,早就完了。这样,廖红娟,带氧气瓶,送到五通医院。快走!”乡医院没有救护车,廖医生提着输氧袋,给运生安好输氧管,和潘姑并排同步行走。这里只有小公路,只有货车来往,并没有客车。潘姑就和廖红娟在公路上拦货车。她们站在公路中间,拦住了一辆解放牌。司机探出头来问:“怎么回事?”“救救我的孩子,这是孙老师的儿子,才半岁他爹就死了,我不能对不起孙老师呀?”“是孙老师的孩子?上,我是孙老师的学生。”司机打开了车门,潘姑坐在挨司机的位置上,廖医生挤坐在潘姑的右边。等大家坐好后,车子风驰电掣地跑起来。
潘姑说:“谢谢你了,师傅,贵姓?”“免贵,姓吴,叫吴诚忠。”“吴师傅,我走得慌,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带,等孩子长大了,一定来报答师傅的救命大恩。”吴师傅说:“人,谁没有个三灾八难的,能帮上忙也是缘分。”廖红娟说:“吴师傅这思想境界还不低哩。”吴师傅说:“你这不也是在帮忙吗?”
运生还是差不多又颤抖,但脸色没有那么煞白了。廖医生问:“这孩子是在吃什么?”潘姑说:“我们在剥蚕豆,可能是被生蚕豆堵住了。”廖医生说:“难怪会这样间隙性的抽搐,蚕豆和气管壁之间还有点空隙。”
两个钟头开到了五通桥区医院,三个人下车来,跑进医院大门就高喊着:“快救救孩子!”这时已经下午六点钟了,医生们正在下班。潘姑响亮凄厉的喊声,使走到门口的三位医生向他们走了过来。一个大个子医生问明了情况,又仔细看了看运生后说:“在我们这里,只有开刀,这是很危险的。只有赶快送到省医院,他们有不用开刀的技术和设备。”潘姑一听,抱着孩子哀求道:“老师,救救这个孩子吧,他是孙老师的儿子,孩子半岁时,孙老师就丢下三个不满十二岁的女儿,和这个孩子走了,这个儿子可是他的心肝啦,一定要救活他呀!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命吧!”潘姑抱着孩子,“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下。那位医生愣了,慌忙说:“起来,我去找院长看看。”
潘姑怀抱孩子,跪在地下不肯起来。廖医生提着输氧袋,亦步亦趋地跟着潘姑转。
只过了十分钟,五通桥区医院的救护车开到了门口,那位大个子医生开门出来说:“上车吧,王师傅找得到省医院,孩子会有救的。”
潘姑又叩了三个头说:“感谢好人们啦,你们都会长命百岁的!”
潘姑抱着孩子,廖医生拿着氧气袋,上了车。救护车又风驰电掣地奔驰起来。吴师傅目送救护车远去,才开着自己的解放牌走了。
到省医院,已经深夜十二点了。潘姑对王师傅说:“王师傅,我只有祝你万寿无疆了。”师傅说:“什么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的毛主席,都死了,还是孩子能平安就好。”
廖医生先下车,等潘姑下车后,又转到潘姑的右边,和她一同进了省医院的大门。她们找到了急诊室,还没有等廖医生开口,潘姑就“咚”的一声跪在了值班的中年女医生面前:“老师,救救我的孩子!这是孙老师的儿子,才半岁孙老师就死了,我一分钱都没有,一路上都是好心人护送我来的。”那医生说:“起来吧,这孩子有什么问题?”廖医生说:“被生蚕豆堵住了气管。”值班医生立即打了电话,只二十分钟,在医生的指引下,潘姑就抱着运生进了手术室,一个年轻医生,搬过一个带导管的器械。那医生示意潘姑把孩子平放在案床上,然后经过一番检查,把导管深插在运生的嘴里,只见他一按仪器,把导管轻轻扯出,管子头上吸着一颗白色的蚕豆,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潘姑一下裁倒在地,不省人事。
等潘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上午九点了。运生站在床边直喊:“妈妈,妈妈。”潘姑正想翻身爬起,被一个护士用手按住了:“不要动,在输液哩,你是太累太饿了。”潘姑想起了昨天的经历,抚着运生的头,泪水像泉水般涌出。她泣不成声的说:“感谢好人们啦,救了我们娘母俩的命!”
一会儿来了七八个医生护士,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说:“大嫂,廖医生把你的情况给我们讲了,你很不容易,我们医院决定,不收你的一切费用,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说着,她把一个用过的信封递在了潘姑的手里。潘姑说:“我不能收,你们免了我的一切费用,我就感激不尽了,怎么还能收你们的钱呢?”廖医生这时也进来了,说:“潘姑,你就收下吧。这是四川省医院领导和医生护士的一片心意呀。”潘姑哽咽着说:“我潘姑,这一辈子是还不起你们的恩情了,只有下辈子变牛变马来还。”
潘姑和廖医生第三天就回到了潘家镇。潘姑没有有带一分钱到五通到成都抢救孩子的事,很快传遍了周围的山村。一天,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年到了潘姑的家里。那人长得像牯牛般壮实。个子不很高,但一脸的憨厚。他对潘姑说:“我听到了你分文没有上成都抢救孩子的事,很感动,你心肠好,能干。那么多人帮了你,我也想来帮你把孩子带大,让他们都能读书。”潘姑说:“哪里是我能干,全靠好心人帮助。你是想来我这里上门?”“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我,嫁过两个男人,又这么穷,你这又是为什么?”“我刚才都讲了,也想帮帮你。”“这可不是一般的帮忙。”“我知道,这是一辈子。”“那你先在我家里当一个星期的客人再说,因为我不了解你。你还没有介绍,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我也忘了,家住八里坪,名叫赵志诚。我家是地主出身,没有人肯跟我,三十九岁了,还是光棍。不过,我很勤快,泥木石工都会,我还存得有点钱,能把这四个孩子拉扯大的。”
赵志诚在这一家住了一个星期,第八天就上街去扯了结婚证。赵志诚说的话一点不假,人很能干,又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孩子们由于他的帮助,都上学读了书。
后来潘姑的三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一个当医生,一个当英语教师,一个当律师,运生大学毕业考上了公务员,在一个县的组织部工作。
潘姑现在已经五十六岁了,看上去比前几年还年轻。每到清明节和过年,一家人都要到万德全和孙老师的坟前去祭奠,潘姑每到这时都要哭得泪人儿似的。
很多男人都说,讨着潘姑这样的婆娘,死了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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