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看月花

韦平

中秋看月花

老家人对中秋节并不看重。记忆中，从记事起一直到十七八岁，中秋于我只是个时间概念。这也难怪，老话儿不是说了吗，“年怕中秋月怕半”。过了中秋，一年差不多也就过了，年关很快就要到来，父母就要为过年节的花销担忧，哪里还有心情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中秋节哟。老家人虽然并不看重中秋节，但在我的内心深处，对其还是有所憧憬的，倒不是憧憬能吃能玩，而是憧憬能在中秋之夜看到“月花”。

月花是我小时候从我妈口里听来的。很小的时候就听我妈说过，她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曾经看到过月花，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月亮周围都是红彤彤的云彩，一直铺满整个天空，看得人眼花缭乱。我妈还说，八月十五能看到月花是件非常难得的事情，一旦看到将预示着接下来的一年都是好运气。那以后，我便对能看到月花有了特别的期待。记忆中，我读小学初中时成绩基本都是中下，加上成分不好还调皮，所以很不受人待见，于是就想，要是能在八月十五看到月花，那随后的一年我就会想啥是啥，成绩好，人缘好，老师同学都对我好。——你说，这该是多大的好事啊，能不叫人期待吗！

记得很清楚，1968年的中秋是在十月初，学校放了“农忙假”，我便去了离家四十里外的外婆家。中秋之夜，心里惦念着月花，晚饭后我就坐在屋前的石坝上，期待着心心念念的月花能够出现在天空。山里的中秋，夜晚已经有了深深的凉意，天空也因此没有一丝云翳，看上去如同水洗一般的干净。

外婆家的茅屋坐落在半山坡，但因为四周有大山阻挡，明月因此而迟迟没能出现在天空。和外婆、舅舅、舅娘一起坐在院坝里，如水的月光洒在山坡上、田野间和石坝里，让周围的一切看上去有了一份如梦似幻的感觉。抬头望望天上的明月，几个人就开始说起了中秋节的月花。外婆说，多年前她和我妈还有二姨曾经看见过月花。

“真是难忘啊，”外婆说：“都好多年啰。那年你二姨打发出去才一年，你妈还在屋里当姑娘。中秋节你二姨回来走人户，那时候你外爷还在。那天夜里和今天晚上差不多，天上干净得啊莫得一丝丝云，只是那时候我们一家还住在山下的老屋里。

“夜饭后你外爷走到院坝里，抬头扫了一眼天，说今天晚上没准能看到月花。你二姨和你妈就上了心。我们在院坝里一直坐到半夜，露水下来了你外爷和我等不住就回屋睡了，你妈和你二姨说是再等一哈哈儿看看。就在我迷迷糊糊才睡着时，就听见你二姨和你妈在外面大声叫我们，说是月花开了。我赶忙套件衣裳和你外爷往外走，刚走到堂屋就看到满屋都是红光。我走到院坝外头往天上一看，我的天啦！半边天就像是被大火烧起来了一样，红得啊连眼睛都睁不开，月亮好像都看不到了。把眼睛眯起来把把细细看了好一阵子，才看到锅盖那么大个黄中透红的月亮在正中间的天上，周围是一圈套着一圈的红得晃眼的又像是云又像是棉花丝丝的东西，一直连到山边边上。

“听老辈人说过月花，有的说像莲花也有说像芍药花。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人抬头久久地看作天，可不管哪么看就是看不出来花瓣的样子，不像莲花也不像芍药花，我们就不敢确定看到的是不是月花了。还好，这时候你外爷说话了，他说月花像什么倒不一定，但满天红光那是一定的。他的一句话，让我们都很高兴，因为漫天红云环绕着大月亮，那我们看到的就该是月花了。还别说，那一年我们家的运气真很好。老天爷风调雨顺，地里的粮食收成很好，喂猪喂牛也是样样称心如意。和儿呢，你要是今晚能够看到月花，那你的运气一定比我们那次看到月花会更好！”我的小名叫和平，外婆喜欢叫我和儿。听见外婆如此说，我更加兴奋，本来还有点困倦也立马消失，一门子心思都在想看到月花上了。

一直等到半夜，心里期待的月花并未出现，除了月亮渐渐偏西之外，天上甚至没有红色的光晕，这让我很失望。不顾外婆舅舅的劝说，那一夜，我一直坚持到鸡叫头遍。这时候天上起了云雾，月亮掩映在厚薄不等的云层中时明时暗，虽然偶尔也有几缕五彩光晕从云层透过，但却很快就消失了。又等了个把时辰，看看东方的天际开始发白，我知道月花是看不成了，才极不情愿的回到屋里，心里便有了一丝悲伤。悲伤是因为我妈曾经说过，月花不是你想看就能看到的，运气不好的人，就算八月十五开了月花，也是看不到的，如此说来，我应该就是那个运气不好的倒霉蛋吧。

初中毕业我下乡当了知青，中秋前几天和社员饶老伯聊天的时候我们又说起了月花。饶老伯当时快九十岁了，是生产队公认的见多识广的人，我于是问他看见过月花没有。说起月花，饶老伯来了精神，他告诉我这辈子他看见过两次月花。第一次是他年轻时去汉中做木耳生意。那一年秋天，饶老伯和几个人结伴去汉中卖木耳，步行几天到了南郑县正好赶上中秋节。因为走了一天路，每个人都很疲倦所以大家找了家客栈就早早上床睡觉了。半夜起夜，看见满屋红光，饶老伯便来到客栈的大天井里，抬头就看见天上正在开放的一朵大大的月花。月花看起来和芍药花很相像，红色的花瓣铺满了看得见的全部天空，当中的那轮月亮看上去也是红色的。为了让同路的人都能看到月花，饶老伯回屋去叫其他人。可惜的是，等到其他人出来后，月花已经开过了。

我问饶老伯，那一次生意怎样，他说，也是天意，那一次他们一起去了七个人，可就他一个人赚了钱。我问为啥，饶老伯说，到了汉中城，一听说他们贩的通江木耳，就有好多客户来看货。觉得客户出的价钱不错，饶老伯当即就决定将自己的全部出售，可其他几个人却一再提价，还说他是个没见过钱的人，出价就卖。过了几天，因为贩运木耳的人多了，价钱跌得很快，那一趟就数饶老伯赚得最多。“我们七个人，可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月花，你说，看到月花只是凭运气？老辈人说得好啊，月花不是你想看就能看得到的。”

我问绕绕老伯，他第二次看到月花是什么时候，他说是解放后的第二年中秋节，那一年他被生产队选上了贫协代表。说起第二次看到月华的经历，绕老伯比说起第一次看到月花更兴奋，看得出，他对自己当选贫协代表很自豪，而他也坚信自己能当选是因为看到月花给他带来的好运。绕老伯的话和我妈说的基本一致，那就是月花不是谁想看就能看到的，那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是天意。话虽这样说，但我却不甘心，既然年年中秋都有可能出现月花，只要坚持没准哪个中秋节的月花就能被我看到。

坚持终归有了结果。1982年中秋，那夜的月亮又是很大很圆很亮，天空中除了几顆明亮的星星外，几乎没有一丝浮云，看着这样洁净的天空，我内心又一次升起了对看到月花的渴望。晚上十点过后，我一个人搭把竹躺椅在楼顶的水泥屋顶上。仰躺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广袤的的天空。微风习习，清凉阵阵，此时天空上那轮圆圆的明月，明亮得虽然有些发白，但眼睛看到的光线却比较柔和，细细的软软的撒在身上照在脸上，感觉好像是被一片羽毛扫过面颊一样的丝滑。

夜，渐渐深了，拂面的清风送来丝丝凉意；河中持续传来的轻轻流水声，让万籁具静的四周有了一些生气。坐在月亮底下，慢慢地，我看到天上有几缕薄薄的云雾从月亮下面飘过，透过云层的月光便有了五彩的颜色，红的，黄的，蓝的，绿的......。这是不是月花开放的前奏？五彩光晕让我精神为之一振，头脑很快变得清醒，于是期待着这样的景象继续扩展，变大，变浓。云雾被风带着在月亮下面滑动得很快，就在我担心这几片云雾划过之后又是皎洁月光漫天的时候，云雾渐渐开始多了起了。增加的云雾环绕在月亮周围，面积逐渐增加，月光投射云层出现的五彩光晕也变得越来月绚烂，看上去真的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而花蕊就是那轮因为薄云遮挡而变得有些发黄的明月。

天上的景象让我相信自己看到就是月花，心情于是变得很愉悦。虽然读初中时，我就从物理老师的讲述中知道了月花，也就是老师口里的月华或者月晕的形成原理，但我还是相信自己是个幸运的人，于是对来年就有了满满的期待。在物理老师的讲解中，月花，其实就是月光从云层透过程中引起的折射现象，和朝霞晚霞并无多少差别，只是月亮是反射的太阳光，强度较弱，光线较暗，要满足生成月华的天象和气候条件于是就比较苛刻，除了空气的湿度、云雾的厚薄、风力的大小都要满足一定的条件外，地面的雾气也会让月华的产生受到影响，因此，月华也就很难被人看见。道理虽然比较清晰，但我还是坚持认为，能够看到如此绚烂美丽的月晕，虽然不一定能带来好运，但总归会让人的心情变得很好，从这个意义上说，看到月花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之后的很多年里，我再没有在中秋节刻意长时间守望天空，自然也就没有再看到过月花。这些年，随着生活越来越好，中秋节也越来受到人们的重视，中秋节也被我们当成了一个重要的节日来过了。这不，今年的中秋节，深圳的天气很好，这让我很高兴。晚饭后，我就邀约老婆去梧桐山的半山公园上看月亮。

一路沿着上坡的绿道慢慢步行到公园的观景台。此时，月亮已经从东边的海上升起很高了。扶栏站在观景台前面的栏杆后面抬头仰望，天上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皎洁的月光下，身后是树影朦胧的梧桐山，前面山脚下是盐田港和宽阔的海湾。港口上大片大片闪烁的灯光和月光辉映在一起呈现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这些五彩灯光映射到海面，又被海面的细密波浪反射，看上去活像一朵盛开的不断变幻色彩的巨型花朵。

这不就是我心心念念想要看到的月花吗，只是曾经渴望看到的月花开在天上，而眼前正在绽放的这朵美丽斑斓的月花，却是真真切切的开在地上，开在海中，开在我等普通百姓的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