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辞后,江念每天睡到自然醒,有时下午才醒来,省掉早午饭,玩手机、看视频,直到感到饥饿,再煮碗面,加个蛋,成本不超过5元。
很多时候她每天只吃一包面条加几个速冻丸子,或是几个饺子加一个鸡蛋。楼下小超市买6个鸡蛋和一打蔬菜,只需要4元钱。
目前,江念的冰箱里还有两包一公斤规模的饺子、三包牛肉丸和三十多包泡面,以及一大袋米。即便偶尔点点外卖,她也可以将自己在饮食方面的开支维持在每个月200元以内。
29岁的阿琳,在不上班一年半后,也过上了极简生活。她很快发现,一个人如果只是“活着”,一个月千八百块钱就能搞定。而许多曾经工作时的消费习惯,随着情绪消费需求的降低,竟自动消失了。
 
情绪消费需求降低后,消费习惯也会随之改变 /《许我耀眼》剧照
现代城市社会中,工作构成了一个人生活的最主要时针。围绕着它,人们奔忙不停歇,但当有一天,钟表停摆,许多人才发现,停下来好像没那么恐怖。
这也是一种逼近生存边缘的试验。如果有一天,生活中所有昂扬的、向上的信号真的都临时中断,我们是否还能在不输出劳动的情况下,保持基础的健康与尊严?
无论年龄多少,本文受访者都承认,自己能在相对低的成本中活下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只需要解决个人的吃穿住行,而无需承担赡养父母、养育孩子与供养房车等开支。
 
某段时间内的极简生活是阶段性的选择 /《童话故事下集》剧照
但即便是这样,他们在某段时间内的极简生活,也只是阶段性的选择,是重新出发的间歇,而不是人生的理想终点。
生活告诉我们,在现代城市中,真正的“高成本”往往并不在消费本身,而在维持安全与尊严所需的保障。如果离开了系统性的社会支持与公共托底,生活就会被简化为只能“靠自己”的成本和开销。而这,很难支撑长久。
 
 
 
“活着”的成本
今年3月底,24岁的湖南女孩江念从东莞裸辞,一个人来到上海,租了一间不到7平米的小卧室,独自住了大半年。每个月的开支由1500元房租、不到100元的水电,以及平均在500元以内的饮食成本组成。
江念习惯自己做饭,但合租房里没有厨房,也不允许出现油烟,她只能用小电锅煮点面条和饺子,一顿成本不到10元。她自认为对吃的兴趣本就不大,即便偶尔外出吃饭,也只会选择麻辣烫这类平均单价不过20多元的食物。
由于不用上班,睡得多、起得晚,江念几乎每天只吃一顿。活动量少,也鲜少感受到饥饿。生命似乎短暂陷入了静止,在不足10平米的活动范围内,她发现活着竟然可以如此“省钱”。
来上海不是为了找工作,“只是因为喜欢,就来了”。江念认为,自己的松弛感也许是年轻带来的,裸辞的时候,她完全没有考虑后路,任性了一把。
 
江念的出租屋 / 受访者供图
也是因为年轻,江念暂时还没考虑购买医保和社保。她自称还没意识到医保和社保给自己带来的影响。她也会这样开玩笑:“小病不用治,大病治不好。”
与江念不同,29岁的阿琳发现,生活最大的开销,就是医保和房租。
在杭州工作时,阿琳住在一间面积不足10平米、月租金1600元的合租屋里,加上房租,每个月的固定开销最少要4000-5000元。
如今,她住在距离杭州30分钟高铁的一个小城市,不需要房租,不过个人交的灵活就业医保每月需要439元。还有夏季电费每个月在100元左右,非夏季时,100元足够覆盖水电。
但总体而言,阿琳依然可以将“维持生命体征”的基本开支控制在一个月1500元内。她自己动手做一日三餐,菜市场买一颗大白菜只需要2-3元,十几元一斤的肉可以吃好几顿。简单的炒饭、煮粉面,成本也只要几块甚至几毛钱。之前上班的时候,阿琳没时间做饭,点一份外卖最便宜也要十几元。
 
9月10日,消费者在山东省枣庄市一家超市选购调味品 / 新华社发(孙中喆摄)
她还尝试过“极限模式”——一个月只花400元。
由于不用上班、应酬,并大大减少了外出社交的频率,这一年多来,阿琳只买了几件贴身衣物,没再怎么买过护肤品和化妆品。她发现,在作息规律之后,即便只做最基础的简单护肤,皮肤也比以前更好了。
社交是当代年轻人的主要开销之一。以前工作的时候,阿琳每周都会外出就餐2-3次,每次花费在100元左右。如今,她没什么必要的社交活动,常常好几天不出门。
 
社交是年轻人的主要开销之一 /《陷入我们的热恋》剧照
但还是有一些必要的人情支出不可避免,比如今年初,一个要好的朋友结婚,阿琳随了礼金,1600元。
断收的焦虑偶尔浮现时,她也会想办法开源。她发现不少短视频的极速版APP做任务都有新手奖励,最多的一个月刷到过1100元收入,但需要每天盯着屏幕4-5个小时。
当生活开销没了来源,江念同样发现,自己在心态上不自觉地变得“斤斤计较”。比如购物时,用会员卡薅到几毛、几块钱的小东西,也能让她感到非常快乐。
 
 
 
断电后如释重负
2024年6月,阿琳遭遇了裁员。当时,她在杭州一家公司做新媒体运营,月薪1.5万元左右。工作两年后,她所在的业务线被撤销,整个部门没了。
离职后,阿琳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危机,反而是如释重负。两年多以来,她常常在晚上8-9点下班,在杭州不算太晚,但为了填补投资亏损的坑,她在工作之余还给自己找了两份副业,最忙的时候一天只睡一个半小时。
刚被裁员时,有一些公司来找过阿琳,但给出的薪资和待遇,最多只能与之前持平,这和她此前的经验,很不一样。工作七八年来,她换过不下四次工作,每一次都能比上一次涨薪20%左右。2021年,她也曾“gap”半年,之后再去找工作,拿到手的工资也是比上家更高。但这一次,环境似乎变了。
 
12月23日,在黑龙江大学2025届毕业生冬季供需见面洽谈会现场,求职者与招聘方代表沟通 / 新华社记者张涛 摄
阿琳索性暂时不找了,休息一下,“把自己的时间买回来”。她卸载了手机里所有的招聘软件,取关了一堆公众号,专注于恢复能量。
如今,她每天早上起得甚至比上班时更早,晚上十点左右就睡觉。许多为了拉满精力的支出也不再需要了,比如,以前上班时,她每天都离不开咖啡,即便是瑞幸的“9.9元”,每个月也最少需要在咖啡上花掉2-300元。如今自己在家,困了会直接去休息,或者晒晒太阳、走一走。她已经很久没有喝咖啡了。
工作压力大的时候,阿琳还会买一些“哄自己开心”的东西,比如均价100元左右的棉花娃娃,也会在被老板责骂后去附近吃一碗重口味的螺蛳粉。不上班之后,阿琳发现自己不再需要为情绪消费了,“现在情绪每天都很稳定”。
 
压力大的时候只能买一些“哄自己开心”的东西 / 图源:视觉中国
而她的身体状态,也与情绪一起变得更稳定。阿琳记得,刚参加工作没多久,有一段时间,她得了一场感冒,竟持续了2个月才好。不工作这一年来,她一次感冒都没得过。
如果说,以前紧绷的生活就像一个时刻插上电源线,在满格电量中高速驱动的电脑,如今,阿琳就像是暂时拔掉了电源线,用余量给生活松松绑,放放电。
江念认为,刚裸辞后的两个月,是她毕业后感到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她开始玩从前从来不碰的游戏,一发不可收拾,“每天一睁眼就玩,饿了吃点东西,玩累了睡个觉”,她短暂陷入了一种“报复性”的放纵。
 
阿琳自己在家做的鸡腿 / 受访者供图
半年前,江念在东莞上班,需要常常与国外客户开会,熬夜是家常便饭。有一段时间,她连续四天都在凌晨五六点睡觉,第二天中午还要按时报到打卡。下班也不意味着可以停止工作,她形容自己的工作状态,是“几乎需要24小时待命”,神经时刻紧绷,放松不下来。
与阿琳一样,江念也有一些只在工作时会产生的消费——她形容为“哄自己上班的开销”,比如曾经花2万买的水晶,比如早中晚都必须要喝的一杯咖啡。一些社交活动也是身不由己的,比如同事之间偶尔的聚餐、唱K。
决定裸辞的导火索,是职场里的人际关系问题。今年初,江念被安排与一个她讨厌的同事进入同一个项目组,眼看着无法解绑,她索性辞职,趁机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
 
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问题无法解决,索性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 /《残酷的实习生》剧照
辞职前,身体也已经发出警报。江念记得,离职前的最后一次体检,她的甲状腺、心脏都出现了小问题。如今,休息了半个月后,这些项目又都恢复了正常。
不过眼下,她也没有想彻底“躺平”,再休息几个月,她就打算回湖南老家,重新开始找工作。
近年来,随着灵活就业的人越来越多,“失业”两个字曾承载的灾难性,在一些人心里,逐渐变得没那么可怕。他们更想要弄清,不上班之后,生活的最低限度在哪里。
 
 
 
尽力保持体面
靠存款生活的第100天,李小叶记录了自己的一日三餐——午饭是炒鸡蛋木耳,晚饭是自己包的饺子,材料都是冰箱里的存货,再加上邻居大婶给的一把葱,总开销为0元。如果在家做饭,饮食成了李小叶如今日常开销里最小的一环。
相较于追求“极简”、生活负担较低的年轻人,失业后的城市中年人,则不得不从习惯多年的中产生活抽身,并在物质水平降低的过程中,感受到一种近似骨质疏松般的隐秘阵痛。
2023年,出于一些私人原因,李小叶从一份年薪约60万的HR工作辞职了。当时,她46岁,未婚未育,无贷无病,这给了她暂停的勇气。
但最主要的勇气还是来自存款。辞职时,李小叶的存款与房产加起来价值近700万,她粗略评估,自己可以通过已有资产活下去。
 
辞职的勇气源于存款 /《我在顶峰等你》剧照
然而,过去两年内,李小叶的房子价值跌了近一半,总资产缩水到400万以下。可支配现金100多万元,维持基本开销还是没有太大问题。
但李小叶依然不得不将以前的许多消费习惯都砍掉,比如将脚上均价上千元的“爱步”鞋,换成两位数的“特步”,身上的衣服从以前的平均千元变成了几十元的T恤,出行从开车换成了共享单车。以前,李小叶会定期去美容院,前前后后办了五六万元的卡,做个眉毛就要花掉七八千,如今,“连眉笔都懒得买了”。
李小叶也尝试过找工作,但面试了两次,能拿到手的年薪最多只有以前的70%。
她承认,自己偶尔会活在“虚荣”里,如今的生活却渐渐容不下这两个字。在社交平台上,李小叶把自己的现状称为“提前退休”,每天更新健身状态,“其实只是给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
 
更新健身状态也是给自己的积极暗示 / 图源:pexels
年轻的网友向她表示羡慕,人到中年,却没有职场、家庭与育儿的压力,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但李小叶自己知道,她并非想通过“不工作”来达成何种疗愈,或是进入某种新潮的生活方式,只不过,被命运推到了这里,只好尽可能维持基本的体面与尊严。
今年37岁的胡海,也在停摆的状态里,尽可能保持体面。
胡海从事的是地产行业,最后一份工作年收入有50多万。去年4月,他在一个中层管理者的位置上被裁员了。不过,他对此早有预兆,那两年,房地产行业缩水严重,“所有人都知道房子卖不掉,但大家都必须去做很多没用的工作”,胡海很迷茫,认为在这份工作里“找不到价值感和意义感”。
去年4月被裁员后,胡海离开上海,回到安徽老家中,与父母同住。如今,他负责一家三口的三餐,且尽量把每天的餐饮成本控制在50元以内。但相较于“不会明码标价”的菜市场,胡海更倾向于去大型生鲜商超或网购,即便后者的单价也许会贵一些。
 
消费者在超市里选购商品 / 新华社发(曾慧摄)
城市中产的生活在胡海身上留下痕迹。比如,不工作以后,他依然会在星级酒店里的健身房办卡,每年需要约1100元,在上海待久了,胡海第一次看见这个价格时,下意识觉得“太便宜了”。
“维持过去的生活水平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胡海逐渐看清了现实,开始为消费做减法。之前的许多生活习惯得砍掉,比如每周至少一次均价300-400元的高档餐厅,比如山姆超市的会员卡。
不工作以后,旅游的欲望也没了。胡海想,这或许是因为工作的时候,旅游是为了“偶尔换换气,换个环境休息一下”。以前会吃的一些功能性保健品如褪黑素、复合维生素、鱼油辅酶等等等都不再需要了,他想,这些东西“也许更重要的是心理安慰”。
胡海将自己中年失业后的状态发到社交平台上,计算每日开销和削减成本的小妙招,评论区出现得最多的一种留言是,“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
 
 
 
就去这么生活的勇气
在互联网上,关心“失业后怎么活”的人,比想象中多。
阿琳把不上班后的生活开支发到社交平台上,意外地获得5万多阅读量。只有一百多粉丝的江念,平常发一些个人的“碎碎念”,点赞大多个位数,但今年4月那篇分享辞职后生活开支的帖子,让她获得了90万阅读量与1.3万点赞。
她们分享的东西,似乎是很多人正需要的。有人叹服她们的勇气,有人想从她们身上获得参考。
豆瓣上有一个“不穷不富FIRE”小组,如今已聚集逾5.8万成员,“FIRE”有“将自己炒掉”的意思。不论主动还是被动辞去工作,都顺势暂时退出快节奏的生活,以足以覆盖个人所需最低开支的成本休息一段时间。有人与阿琳、江念一样,工作几年后暂时离开职场,有人是为了攒钱买房,将生活开支压缩到最低,也有人是在攒够了一笔钱后,决定靠利息活着。
 
“不穷不富FIRE”小组,如今有5.8万成员
今年3月起,32岁的星河开始在帖子里分享自己不上班后住在甘肃小城市里的生活。三年前,她所在的公司倒闭了,她离开待了7年的北京,先去了成都,工作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离职,把自己给“fire”了。
星河到距离家乡不远的三线城市嘉峪关,与朋友合租了一套人均800元的小房子,每天自己做饭,月花销能控制在1000元内,再加上每个月约200元的油费和410元的灵活就业医保,生活基本没有其他开支了。
饮食成本的低廉程度也超出了星河的想象。以前在北京时,她几乎每天中午都会点外卖,一家常点的连锁快餐里,一份香菇鸡腿饭要28元。如今在家做同一份,一个鸡腿的成本最多3元,2个鸡蛋2元,再加上米饭等其他原料,一顿饭不会超过10元。
 
嘉峪关的秋天,芦苇变成了金色 / 受访者供图
“生活真的不需要这么辛苦。”星河想起自己儿时对未来的期待,不是实现什么事业抱负,而是“拥有健康的身体、可口的食物,不要太早衰老,不要太早变得索然无味。”
现在的日子也不是完全没有收入。星河与朋友开了一个手作工作室,虽然才刚起步,但毕竟是一件“朝前走”的事,她还在“做事情”。这让她比起以前有工作的时候,甚至拥有更多“安全感”。
如今,星河每天十点半睡觉,七点半之前起床,追剧、打羽毛球,做饭、经营工作室,或是即便什么都不做,“晚上睡前闭上眼睛之后,也不会因为觉得自己又虚度了一天而感到羞愧”。
 
停摆后也不会因为觉得自己又虚度了一天而感到羞愧 /《我们家》剧照
和其他暂时停摆的人一样,她也尝试过找工作。她还记得,2015年刚毕业时海投简历,大部分都会收到回应,“是真的会回应,而且真的会让我去面试”。但如今,32岁的她用以前的方法一样海投,收到的回复比十年前“少了至少一半”,而且在沟通过后,她觉得其中又有一半“不是真的为了招人,而是为了刷KPI”。
不过,星河目前的生活状况只有母亲知道,母女俩一起瞒着星河的父亲。星河的父亲是那种传统的中国家长,希望孩子能通过读书、工作,在大城市扎根买房,他不会接受星河辞去大城市的工作,待在小县城生活。
选择定居嘉峪关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四季分明”。采访这天,星河的小城开始供暖了,十月中旬,嘉峪关下了第一场雪,芦苇和树叶染上金黄,晴空远处能看见银装素裹的雪山。在成都和北京十余年,她太久没有好好享受这样的秋天,在同样四季分明的北京,快节奏和数量庞大的人会淹没秋色,现在,她可以慢慢看了。作者 | 肖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