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在邛崃东安初级中学上初中。那时候一个星期只放一天假,家在农村的学生留宿学生宿舍,只有月底的星期天才能回家和家人团聚。
一个不能回家的星期天,同年级家住南河南岸十方堂附近的一位同学邀我到他家玩。离他家不远的河岸边有个形似牛的黑色石头蹲在那里,因为似是而非,人称“铁牛”。与“铁牛”一路之隔的田野里,矗立着互不关联的大小山包,上面长着杂乱无章的树木和野草。同学告诉我,这些山包大人们叫它们“蛮碗山“。长大了我才弄明白,“蛮碗山”实际上是一座座被尘封的古老邛窑。
第一个帮我揭开“蛮碗山”神秘面纱的人是尚崇伟,一个中等身材,头脑清醒,长着一双闪闪发光眼晴的土生土长邛崃人。他最早在邛崃县美术陶厂工作。厂子原名土陶厂,最早的厂长是我妻子的大姐夫游树高,后来游大哥告诉我,县里建这个厂的目的是挖掘邛窑老古董,恢复邛窑技艺,打响邛窑品牌。游大哥听说年轻的尚崇伟没有工作,虽然调皮但聪明,在大姐郑惠琴的极力推荐下,将其招入厂里当工人。尚崇伟招进厂后,带着特有的好奇探索邛窑的秘密,逐渐掌握了各种土坯的塑形与烧制手法,后多次被选送出去学习培训。自1978年起,爱追根问底的小尚对邛窑的历史和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在邛崃棉花街旧货市场及省内外古董市场搜集淘换邛窑瓷器古董,累计收藏邛窑古陶瓷近万件,其中就有“高温铜红釉”邛窑标志性作品。说起进厂这段往事,至今尚崇伟仍对游厂长感激不尽。
2005年11月,央视经济频道举办首届赛宝会。尚崇伟参赛的收藏品“邛窑瓜棱点红绿水丞”,于次年2月4日以76.28分的成绩夺得铜奖;“水丞”上的铜红釉还被专家誉为“天下第一红”!这一评价振憾了全国陶瓷界,振憾了每一个关心邛窑、热爱邛窑的人们。
我当时在总编《邛崃市志》,由于我两熟悉,尚崇伟第一时间到总编室报喜。我和罗友伦编辑前往他家采访,一进家门,满屋子的邛窑收藏品让我们眼花缭乱。回来后,罗友伦主笔写出《邛窑一红动天下》的文章,刊登在《邛崃经纬》上;我将此文收入《邛崃市志.文存》,以记其事。随后,尚崇伟为改变邛窑“被忽视”的现状,做了大量收集邛窑标本器物和对外宣传工作。2001年推动17位专家完成近50万字的《邛窑古陶瓷研究》,改写了过去人们对邛窑的认知,才有了后期大规模的邛窑遗址公园的保护性开发。
从与尚崇伟的长期接触中,我了解到邛窑既是中国最古老的民窑之一,也是中国彩绘瓷的发源地。因为这个原因,邛窑遗址后来才与三星堆遗址、金沙遗址列入了国家大遗址重点保护范围。我也是从尚崇伟那里得知,邛窑不光存在于邛崃,还存在于省内不少地方,但以邛崃为发源地,以邛崃窑为代表。
后来我看了学术研讨会的专集论文,才知道邛窑历史悠久,始创于东晋,成熟于南朝,盛于唐代,衰于宋朝,是跨越800多年的中国古代陶瓷名窑。邛窑烧制的器物有各种盘、碗、罐等日用器皿,小瓷俑最为生动形象,以创造了陶瓷省油灯而闻名。由于邛窑最早对陶瓷器进行彩绘装饰,被公认是中国彩绘瓷的发源地。
邛崃的十方堂邛窑窑址面积最大,遗址沿南河呈条状分布。唐代大发展时,窑包有13个之多,至今仍分布在东西长二华里,南北宽半华里的南河边,有“十方堂是邛崃窑的典型遗址”之美誉。1988年1月,国务院批准公布邛窑为第三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听尚崇伟讲,邛窑的特点一是表现在善于将雕塑艺术的手法运用到瓷器的造型上。各类大小动物、胡商俑、武士俑、劳作俑、侍女俑、役仆俑等形象大都用雕塑手法制作,包括一些实用生活用具、文房用具、储盛用具。 其中一个巨型三彩釉陶砚台,塑成一个伸颈昂首、瞪眼张嘴的大龟,四腿成兽蹄形,既实用又具有很高的艺术观偿价值。有的执壶,口部以上塑一鼻孔上翻、鼓目张嘴的人头,整齐的牙齿外露,似乎正在歌唱。有的器盖塑成一个天真的儿童,双臂伸开,两退上翻,脚交织在一起,天真活泼,很像现在的杂技表演。瓷枕塑造成虎形,下为一个椭圆形底板,上塑的虎咧嘴露齿,翻鼻鼓睛,虎的前额、眉眼、皮毛和枕面以褐绿彩点画成彩斑装饰。
二是表现在彩绘装饰十分普遍,邛窑陶瓷有单色釉,如青釉,棕黄色釉,褐黑色釉,灰白色釉,多用本地原料配出浅黄、深黄、棕黄、老绿、翠绿、孔雀蓝、藏蓝、紫黄、黑色等彩在瓷器上作画,大多数是釉下彩。这些釉下彩绘,由于工匠有深厚的文化根底和书画艺术功力,以没骨画的技法率然落笔,画出的花纹潇洒豪放,韵味无穷。 特别是邛窑造出来的省油灯,陆游赞其曰:“书灯勿用铜盏,惟瓷盏最省油。蜀有夹瓷盏,注水于盏唇窍中,可省油之半”,后人均认为是邛窑制品中的佼佼者。
我从尚崇伟那里看到不少国内外陶瓷专家的专著,书中明确指出邛窑与长沙窑、朗州窑关系密切。长沙窑位于湖南长沙北郊30公里的石渚湖至铜官镇一带,又名铜官窑,是唐代南方规模巨大的青瓷窑场之一。长沙窑始于初唐,盛于中晚唐,瓷器品种丰富,美观精致,实用性强。这些瓷器在青釉下加绘彩色花纹,冲破了唐以前单色青釉一统天下的局面,走出了一条崭新的发展之路。比较邛窑和长沙窑,除了使用的制瓷粘土和釉料由于分别来自两地而各有区别外,无论是窑炉、窑具,还是施彩技术、装饰方法、工艺流程,以及产品的种类、形态、色调,可谓“一脉相承”,如果将两窑的产品混放一起,很难将它们区分开来。故有专家把邛窑和长沙窑比作“姐妹窑”。
尚崇伟还告诉我,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湖南常德周新国先生在《武陵藏珍》中提出,唐代武陵有个“龙阳窑”,龙阳即汉寿,因龙阳位于朗州,故又名“朗州窑”。朗州窑出现的“圆斑”装饰,不仅见于长沙窑,而且更多地见于四川的邛窑。周先生指出朗州窑与邛窑的关系,应是“源”与“流”的关系,邛窑是“源”,朗州窑是“流”。
早在隋代,邛窑就发明了高温釉下褐、绿、黑三彩彩绘瓷,这比长沙铜官窑要早近百年,因此邛窑才是中国彩绘瓷的发源地。著名古陶瓷鉴定专家耿宝昌也认为,邛窑高温釉下彩工艺传播江南诸名窑,长沙铜官窑受其影响最深,因而两窑产品颇为相似,堪称“姐妹窑”。”相比于驰名中外的唐三彩,邛窑的邛三彩有其独具的特色:高温、无铅、釉下彩。高端的邛三彩也曾作为贡瓷,为宫廷和上层社会广泛使用。
用尚崇伟的话来说,邛窑上承唐三彩的绚丽多姿,下启五大名窑的辉煌先河,在陶向瓷的转型之路上勇立潮头,开辟了全新的纪元。尤其是其制釉技艺被誉为“天下第一红”,如同一束炽热的火焰,照亮了陶瓷艺术的发展道路,引得举国瞩目。
邛窑离开人们的视线,已经有很多年了。它的再发现,颇有些传奇色彩。1939年,美国学者、原华西博物馆第一位馆长葛维汉在《邛崃陶器》一文中写道:“这个陶窑的出土物,至少在最近几十年来,不断出现于成都市场,被人们收购和珍藏。”邛崃已故文化人魏尧西先生在《邛窑志略》中描述:“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有军人陈某于十方堂发现此残碎瓷片,乃大事发掘……”乱掘的高峰,出现在1936年夏季。当时邛崃的驻军是川军第二十一军唐式遵所率的某师,唐命令所部士兵们大规模地在今邛窑遗址一带挖掘寻宝,邛窑遗址因此遭到了空前的破坏。据葛维汉所著《邛崃陶器》,1936年夏季,一些穷人和士兵为了获得能卖钱的陶片,差不多把整个窑址十方堂表面翻了个遍,除了完整的陶瓷,就连一些瓷器碎片也被称斤论两地出售。
由于出土器物众多,除了拿来出售获利外,当地人还将邛窑遗存的瓷块瓷片用来修筑院墙、猪圈、厕所等。邛崃市文管所的一位熟人告诉我,他们曾从什邡村村民搬迁后留下的老屋基中,见到过当年与邛窑相关的不少遗迹遗物。其中,一座老式土房民居里的一道高约1米多、长约10米的土墙还是由匣钵、邛陶碎片夯砌而成的。
共和国成立后,文物部门一方面征集与邛窑有关的陶瓷制品,另一方面多次对部分邛窑遗址进行发掘,为传世邛窑古陶瓷的研究、鉴定提供了详实可靠的依据。
时间回到2001年4月,当时由尚崇伟牵线,中国科大、四川省文物管理局、邛崃市政府联合发起的“中国邛窑古陶瓷科技考古研讨会”在邛崃召开。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考察了十方堂、固驿瓦窑山等古陶瓷遗址,他们万分震惊并高度评价邛窑。著名考古学家俞伟超先生说:“唐代邛窑在制作以铜、铁着色的多色彩瓷器方面有首创之功。”著名古陶瓷鉴定专家耿宝昌先生认为:“高低温釉下彩、三彩更是‘邛窑’的代表作品,均较早烧制成功,其工艺传播于江南诸名窑,而又以湖南长沙‘铜官窑’受其影响最深,因之两窑产品颇为相似,成为姐妹艺术,堪与其周边各窑媲美。”中科院院士、中国科大校长朱清时先生更是一语道破邛窑的珍贵:“沉睡上千年,一醒惊天下”!
今在四川省博物院陶瓷馆邛窑系列馆,陈列着代表性的邛窑陶瓷——绿釉省油灯,青釉三彩钵,青釉绿斑双系壶,三彩鸭形杯,三彩提梁壶,彩绘图案深浅不一,浓淡相宜,着笔自如酣畅,纹饰抽象。展柜中还有不少邛窑小玩具,大都小巧精致,长宽高仅几厘米,除鸡鸭鹅羊鱼龟等动物造型外,还有很多活泼可爱的手捏人物小雕塑,或匍匐,或骑马,或摔跤,造型栩栩如生,无一雷同。这些邛窑陶瓷也见证了当时的文化和商贸情况。彩绘杯上的飞天纹饰,许多陶瓷佛像、僧侣、胡人等人物造型,可能正是邛窑文化与中原文化甚至域外文化商贸交往的历史见证。
邛窑历史悠久,自南朝至两宋,共经历了八个多世纪,是目前已知的四川古陶瓷窑址中,烧造时间最长,产品最丰富,造型纹饰最美的名窑。在南朝即广泛使用化妆土美化陶瓷;在隋代就独树一帜地创造了釉下彩绘;唐至五代以其釉下彩绘著称于世,达到了它的历史高峰;五代至两宋,还创烧了有名的“省油灯”。
邛窑以位于邛崃市境内的十方堂邛窑遗址和固驿瓦窑山邛窑遗址最为著名。1983年四川省考古队在十方堂邛窑遗址发掘,出土各种完残器物10000余件。出土器物不仅数量大、种类多,而且从产品到窑炉、窑具都有完整的实物,它对中国古陶瓷史的研究有着很重要的价值。1988年1月十方堂邛窑遗址由国务院正式公布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当年10月,省考古队对固驿瓦窑邛窑遗址进行正式发掘,清理出45.7米的龙窑一座,虽有一定损坏,但主要部分(火膛、炉身、烟道)是齐全的,在古陶考古中保存情况如此良好的窑炉还不多见。古陶学界一般都认为唐以前的窑炉没有超出30米,而瓦窑山出土的龙窑竟长达40多米,这就使得古陶瓷学界的定论将予以修正。
另外,在固驿窑出土的大批隋代陶瓷器中,还发现有联珠纹釉下彩绘器3件,较《中国陶瓷史》认定的中国釉下彩生产最早的湖南长沙窑(中唐时期)早了将近两百年左右。尚崇伟讲,固驿窑是我国已发现的生产釉下彩瓷的最早窑堡。
邛崃境内有邛窑遗址7处,其中什方堂遗址5号窑包共出土南北朝至宋代的瓷器、资料5万多件,器形包括文房用具、玩具、工具、瓷塑、生活用具等。邛窑产品多种多样,有杯盘碗盏罐等生活用具,尤以省油灯最具特色,有如砚、香炉等文房用具,有铃铛、人俑、动物俑等玩具,还有各类佛像瓷塑等。
最值得我们关注改写历史的一点是,中国彩绘瓷发源地是邛窑不是长沙窑。过去人们谈论邛窑,往往聚焦于它的无铅高温釉上和釉下彩多彩装饰,美其名曰“邛三彩”。而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普遍认为湖南长沙铜官窑是中国釉下彩的发源地,也是中国唐朝彩瓷的故乡。而邛窑的发现,改写了这一历史。
1993年在邛崃市邛窑唐代民居建筑遗址出土过一件五代时期的莲花纹盘印模,背面刻着“乾德六年二月上旬造官样,杨全记用”十五字环读铭文。印模的出土,说明邛窑曾在五代时期为皇室烧制贡瓷。此外,成都五代时期王建墓出土的随葬瓷器中,邛窑产品占有相当比例。可以看出,“邛三彩”曾是本土瓷器的高端产品,主要供古代宫廷、上流社会使用。
至于盛极一时的邛窑为何突然没落?色彩缤纷的无铅高温彩釉技术为何失传?究其原因,考古学家有多种猜测,比如“洪水淹没说”、“原料短缺说”等等,但都缺乏依据。在十方堂遗址唐代基址发掘出5个窖藏,窖内的陶罐装满了古钱币。从钱币年代考证,这一时期正值宋蒙战乱时期,南宋与蒙古军队在四川进行的战争持续了半个多世纪(1227~1279年)。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陶瓷研究室主任、研究员黄晓枫认为,这场战争导致经济萧条,民生凋敝,邛窑的市场因而逐渐消亡。
2025年11月1日下午,我专程到邛窑国家遗址公园内的“窑工人家”拜访尚崇伟先生,在“窑工人家”的墙上看到一组照片。其中一张是中国科学院院士、2017年夏“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茯得者曾庆存给邛窑的题字:“邛窑之光,中国之宝”;另一张是尚崇伟站在旁边,看曾院士题字时的留影。在这组异常针贵的图片前,我主动请尚崇伟和我合影留念,因为我这个门外汉也被深深地振憾了!随后我两畅谈了两个多小时,听了尚崇伟邛窑发展愿景的设想和计划,被尚先生几十年如一日热爱邛窑,宣传邛窑,为振兴邛窑努力奋斗的精神所感动。
作为尚崇伟的朋友,他让我了解了一些邛窑知识,虽然只是一星半点,我也感激不尽,特写此文向他表示感谢,并衷心祝愿他正在着手策划的邛窑振兴愿景能够早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