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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王晚 不愿被人打开餐箱的女骑手,写下颠沛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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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12 16: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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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在乡邻眼里,出书后的王晚还是“一个离过婚、跑外卖,过得不正常的女人”,但外卖跑得顺手、新书也写得正酣时,她会对母亲说:“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自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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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秋,在北京打工和写作十余年的王晚出版了非虚构作品《跑外卖》,令人看到一个敏感和充满生命力的女性,如何以体力劳动和写作争取精神世界的自由。读者评价,她“经历种种异化之后,还能写作、分享,且对自己和旁人都不留情面”。作者对老家山东聊城村庄众生的描写,则呈现出传统文化规制与资本浪潮共同作用下不同人的艰难活法。

过去一段时间,王晚试图不与“女骑手”、“素人写作”这类既定标签有太多捆绑。但她渐渐意识到,借由这份看似残酷的工作,她获得了物质保障,也不再受困于学历和年龄导致的用工障碍。“跑外卖”可以指代任何能够凭坚实努力养活自己的事物,生活的底气终究不取决于外界而是自身。

“跑外卖和写作托住了我。”在看似“两极”的跑外卖与写作中,她完成了自我塑造,也为读者打开了不曾看到的多重世界。


01“不属于这静下来的世界”

一年前的深秋,王晚已经在盘算着要如何拼命接单跑单。每年的10到11月可算北京外卖旺淡季的交叉点,国庆前后算个次旺季。随着天气转冷,顾客点单量会增加,但恶劣的天气会阻挡住绝大多数骑手的脚步。对经验颇丰的女骑手王晚来说,那是她年末“冲刺”的最后机会。

不过,今年情形不同。因为上半年老咳嗽需要养身体,刚出版新书正接受几轮密集的媒体采访,她已经做好了歇一段的打算。

“这么长时间不跑单,不担心你的骑手等级下降么?”我问她。

“下降就下降吧。我想开了,反正每次从老家回北京,总要一段时间熟悉系统,‘重启’跑单。”她不在乎地笑笑。

据不同渠道的统计数字,全国目前的外卖骑手数量在1000万以上。2024年年初,在快递员、服务员、网络推广、保洁员等十几项工种里摸爬滚打后,王晚成了这千万分之一。不爱被管束的她选择做兼职众包骑手,没有五险一金,但可以跨平台,工作时间、装备也没有严格限制。

1米5多的身躯,暗含着干这行所有的烙印:脸色发黄,皮肤粗糙。拉刹车手把的几根手指无法自如地伸直和弯曲,手腕转动时会伴随着刺痛。全身肌肉像铁板一样邦硬,隔一段时间就得去做推拿。一度,跑完午高峰她心慌得受不了,得在电动车上趴半个小时才能缓过来。

路上磕碰、找不着路、拿错餐、超时或取消订单被扣罚,是“必交的学费”;与保安、交警周旋,是家常便饭。更糟心的是各种不明就里的不合理和“恶意”:大车拐弯经过时不减速、不打转向灯;帮人买东西被赖账还讨不着;修路导致的送餐延时,申诉后虽有客服应答,但对她跑单的损失并无弥补……

10月底的一天中午,我坐在她的电动车后座,跟着她从沙河附近某家生鲜店取一袋蔬菜,送到西坨村某住户家。

生鲜门脸很小,缩在一个小区门口右侧铺面中。王晚在小区左侧下车,跟一家烟酒店的老板打听。“老板,你知道XX生鲜店在哪儿吗?”她连问了三遍,老板自顾自打电话,未搭一句。

好歹给个手势,或者说句“不知道”。我替她有些不平。“嘿,这种太常见了。跑外卖得心理强大,不会人人都对你热情以待。”

西坨村这一带路宽人稀,不像她居住的于辛庄村和常跑的超级合生汇那般错综复杂。但电动车时速稍微提上一点(如超过25公里/小时),就会蹦出“注意时速”的提醒。她接触的骑手里头,好多都给车子改装提速,她没敢这么干,但高峰时常会跑到50-60公里的时速。

“不然你就超时呀。超10分钟以上,可能配送费就扣光了。我们倒是想慢慢开,商家和顾客能同意吗?”

大部分的抢单其实是在飞驰的路上用手指完成的。载着我跑时,她时不时地还点开微信,看个消息或接个电话。“不能停下来抢单和接电话吗?”我担心她的安全。

“哪有那个时间呀?好单子半秒就没了。”她曾在骑车送餐时接到“催单夺命call”,“人家一直打电话,你不接就投诉。咋整?”

王晚的高中语文老师吴睿勇说,这姑娘眼里总有股不服输的劲头。跑过的路、常去的店,全都在她脑子里,成了她的独家宝典:在高峰期必须果断,不能死等在一地;只抢顺道率70%以上的单子,将时间成本最低化——她称之为“成为优秀外卖员的基本修养”。

业绩最好的月份,她挣过一万三。“比好多男外卖员都强”。她有些得意,但又强调很难持续:“那可是一天连续跑十几个小时,水顾不上喝饭没时间吃,头脑高速运转,搏出的一万三啊。”

有读者在《跑外卖》的前半部分,读到作者对世界的抑制和对自我的疏远,甚至读到一丝“戾气”。她不否认,这份工作让她前所未有地焦躁。她一度把任何穿新制服的人当成竞争对手;发生撞车,第一反应是先检查餐品,再看自己的伤;周末跟朋友约饭,骑着电动车去约会的餐厅,总有一种翘班的错觉,“很想早点结束会面,感觉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静下来的世界了。”

最糟糕的转变是,她觉得自己的心“硬”了。听到母亲生病的消息,会觉得“病得不是时候”,跟家里人通电话容易不耐烦。她害怕跑外卖干久了,自己越发麻木和冷漠。

于是,她写下这本书,为了给这段生涯留下真实的记录,“兴许也能给世界带来一点点的改变。”

640 ▲王晚目前住在北京五环外的一个“北漂”聚集地,她经常穿梭于附近的街道送外卖。由于患有眼疾,为防止强光照射,王晚在户外时需要佩戴墨镜。因为眼疾,她在选择工作时受到很多限制


02女骑手的餐箱

性别为女,在骑手的世界里,既被看到,又被无视。

王晚无数次遇到陌生人的不解眼光和貌似善意的提议,“他们老建议我去干别的,好像在劝我从良”;还有男骑手直接问她,“是不是因为离过婚才来跑单?”

天生的坚韧和好强,让王晚不希求在工作时获得照顾和同情。从前,她碍于面子,很少求人。自从发现迷路时有好心的路人和同行指点能大大节省时间,她放下那点残存的自尊,累到没力气举电瓶时也会向男骑手求助——往往都会得到痛快的帮助。

但还有大量的苦楚,无法向这个世界另一半的人群倾吐。

冬天实在冷了,就把薄袄子、马甲、皮衣、棉服一层层全都裹上。到了夏天,特别是雨天送餐,被胸带压住的地方痒,即便买了超薄的胸罩同样如此,她索性脱了胸罩塞进餐箱里,胸前凸点只能通过含胸或者假装滑手机来遮掩。上门送餐不能“打扮好”,怕被侵犯。天热时碰到只穿内裤到门口接餐的男顾客,尴尬至极。

最难受的是来月经时跑外卖。“进到子宫和肠胃里的风,进去了就很难出来,好像跟血液、器官紧紧地裹挟在一起,像膏药一样揭不下来。”戴卫生巾奔跑一天,两边屁股都会起小疙瘩,极其刺挠。量不大时她干脆就不戴了,“宁可脏着,也不愿意那么难受。”如果外裤也弄脏,她就把防晒服脱下遮住屁股——像读书时常做的那样。

这些在近年的底层打工写作中从未见过的刺拉拉的描写,让编辑胡晓镜看着揪心,“好像唤起自己记忆当中的那些疼痛和有过的耻感。”

王晚的好朋友田田说,读到这些段落触目惊心。有个令她思忖的点:“我如果是下单的顾客,想到一件湿乎乎、满是汗液的胸罩和我的餐食摆在一起,还是不太能接受,哪怕餐食用塑料袋装着,也会有心理作用。”

王晚听到转述,并未错愕和不适。“换作是我,也会不舒服。”接单后,她很少会把餐食放到餐箱里,一般都把餐食塑料袋挂在电动车把手两边,“除了撞车,没怎么掉过。”

对于骑手,餐箱如同劳作时的百宝盒。男性骑手的餐箱里满载打火机、冰镇饮料、刮胡刀、啤酒、打气筒、补胎用的钉子和补丁。而王晚的餐箱里,除了备着零食和药品,还有口罩、卫生巾、防晒服、防雨手机袋、防狼喷雾,有时还有雨衣和雨鞋。

因此,这个长方体的餐箱也像她的秘盒,轻易不肯打开示人。曾经有位男顾客接餐时等不及,直接掀开了她的餐箱要拿东西。王晚一下急了,瞬间感到了冒犯。

跑外卖后,她好像对人类失去了兴趣,没有精力去爱一个人甚至自慰。“除了紊乱的经期及上厕所时,才会唤起自己是女性的认知。”有读者表达了对她直言不讳的佩服。她说,愿意这么赤裸裸地讲出来,是觉得“这些应该是被看见的地方”。

她也想与其他女骑手聊天,却从大多数的外卖员眼中看到了躲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他们都不愿跟我聊多深,不想让我去靠近和了解。”但见得多了就忘不了。干保洁主管时,有上了年纪的女保洁员即便很热的天也要穿厚外套,她会想,“哪怕没有来月经,她不难受吗?还有一些性骚扰的问题,女性无论多大年龄都会遇到,我希望能够有一些法律上的帮助给到他们。”

640 ▲跑外卖让王晚的身体“日渐磨损”,家中的常备药满满当当


03“出走的决心”

不久前,分别从事劳动社会学和人口、婚姻家庭研究的三位学者陈龙、赵磊和盛禾发布了一篇有关外卖女骑手的研究报告,指出在受访的女骑手身后,都能看到经济压力的影子,收入高是她们选择这行的主要动因。

而对王晚,外出打工和跑外卖更大的推力来自从小生长的村庄和亲人。

她在山东聊城市莘县观城镇长大。父亲脾气不好,三顿都喝酒,一天能干掉一瓶白的。王晚记得,奶奶肺气肿住进ICU,在病房疼得直叫,父亲都要吼奶奶。成年后,她不再跟父亲一般见识。知道了父亲少年时也要上别人家借粮,“人家不给他好脸色,他也很敏感,喝酒把脑子喝伤了。”但这点情分也就剩下了同情,“亲情早被消耗光了。”

几兄妹里,王晚是爱读书的。但家里的物资都倾斜给了大哥二哥,她不光没有自己的房间,连一张床也没有。中考时母亲不想让她再往上读,要她去读技校。她不去,母亲干脆不让她再上学。她把书桌搬到堂屋门口,恨恨地反抗。

反抗取得了成效,她如愿上了高中。但后来,高考前,母亲还是把她的高中学籍注销了(因为没钱继续供她),这成了王晚内心的隐痛。19岁,她不由分说地要离开观城,去趟一条自己的道儿。

从2012年至今,她在北京打了17份工。再苦,好歹不会受家里的窝囊气。没成想,五六年前因为腰疼回乡休养,父亲还是赶她走,“他就说这不是你的家,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我就想我应该有个家了,有个自己说话能算数的地方。”

她曾经害怕被家族和故乡拒之门外,成年后更担心被吸附其中。但这样决然的逃离,也酿成了她后来认定的“最大一桩错误”。仓促相亲便结合的前夫是个程序员,“样子过得去”,但赌博欠账,冷热暴力,从没把她当回事儿。虽然那段婚姻只有短短两年,但她好似失去了所有的元气,用好友马晓康的话来说,“一下子苍老了十来岁。”

去年回家,母亲再度给她安排相亲,王晚觉得与对方毫无精神交流的可能,草草应付。母亲不能理解,叨叨不停。今年初,王晚的外卖跑得顺手,新书也写得正酣,她跟母亲说“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自由过”。

“然后,她就跟我说,你没有钱,也没有婚姻,你这样开心有什么用呢?”按捺不住的王晚质问母亲,“你自己都没有在婚姻中得到过什么快乐,还要再安排我?!”还有一次聊天时,母亲说,“像你这样不正常的人,能有几个?”王晚委屈得哭了,母亲又给她道歉。

与儿时不同的是,她渐渐理解,母亲不觉得幸福和身体比钱更重要,因为她从未被呵护过。她原来以为母亲并不爱她,直到长大后好多次听母亲对她表达歉疚,一是为她没能读大学;二是母亲觉得当年没照顾好女儿,导致她身体垮了。“我后来也明白,母亲说的‘不正常’其实是说我‘不走寻常路’。在观城,村里人素来羞于表达爱和歉意,我娘已经很难得了。”

王晚想改变母亲的观念,从而让她跳出一生的“泥坑”,但逐渐发觉这只是徒劳。“我给她看《出走的决心》,她说我不看,看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她知道自己的生活不好,但又担心我爸会很快死掉,担心儿子孙子所有的事情。你能改变她的认知,但改变不了她的决定,她还是会过这样的生活。”

在《跑外卖》里,她不光写到父母,还写到总是依赖她却因为抢单而嫉妒妹妹的大哥,在济南直播梦破灭后恹恹返乡的堂弟,屡屡被家暴最终拿起砍刀的美珍婶子……这当中,最令人感怀的同龄人,当数表姐王芳。

生就一副宽肩膀和厚嗓音,王晚从小没少被村里孩子嘲笑。她常想,如果长得像女生一些,人生是不是会轻松一点?直到十多年后,表姐夸她牙齿整齐、手指修长、头发乌黑、腰身分明,她才开始审视自己的相貌,“原来自己也还可以的。”

因为母亲视野的局限和控制欲,小时候也爱读书的王芳念职校后没几年就结了婚。王晚又心疼又气恼。

“什么叫一个对的人呢?我至今也找不到答案。我觉得结婚就像开盲盒一样。相亲基本就是看各项硬性指标,至于性格感情呀,都是后期慢慢培养的吧。”夜里带娃的王芳对我说,王晚用“糊里糊涂”来形容她,一点错都没有。

结婚时自觉“年龄已偏大”的王芳,把命运交给了老天。王晚在发觉婚姻不值得留恋后,及时止损——虽然也付出了很大的物质代价。有读者评述,“农村女性不坠入婚姻深渊的唯一出路,竟然是迈入大城市接受其他形式的倾轧。”

其实,每每在大城市“像个逃犯”一样在各工种之间奔走、寻找栖身之地时,王晚也冒出过一个念头,要能“嫁给一个有钱人”多好。但跑外卖之后,这种感觉弱化了很多。她终于发现,可以靠双手在北京活下去。“干外卖,能进能出,不会担心失业,还能有份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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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晚在送餐途中


04写作是生活习惯

一个月前的郎园新书分享会上,资深编辑罗丹妮问王晚:“跑外卖强度那么大,你是怎么在跑单的间隙写出这本书,还有这些年的上百篇短篇、十多部长篇和上千首诗的?为什么生活没有吞噬掉你?”

王晚浅浅地笑着,“写作就是我的生活习惯,它不是人生必需项。就像你衣服脏了要洗一样。”

她从不觉得写作是比吃喝拉撒更高级的事。作品不见天日当然会失落,可倘若电脑里的作品文档全丢了,她也不觉得可惜。“反正我已经借着写作证明了自己的存在,或是打发了时间。”

儿时她在二哥的语文课本里读到《孔乙己》和卡夫卡,看不太明白却觉得写得很牛。高中时,吴睿勇发现这孩子有灵气,“作文里有些句子突然冒出来,我都不懂。”多年后王晚坦承,那时会“故作深沉,有点装逼”。但吴老师对她的欣赏,还有另一位语文老师秦老师对她的赞许给了她莫大的鼓励。“秦老师告诉我即便是名家,我们也可以提出否定。还说如果我的写作里更有生活气息,将来一定是一个好作家。这些话一直影响着我。”

初来北京时,她干过网络推广、版权销售、服务员,每天一到下班的点绝不逗留——只为走出单位、坐上公交就能畅快读书。没有钱买便上西单图书大厦站着读,要么就从网上下载电子书。海子、顾城、阿赫玛托娃,便这样一天天浸润于心。

但她没料到,因为长时间夜里在最微弱的光下看书,加上订婚到结婚时情绪太差,她患上了黄斑前膜和玻璃体混浊,在阳光下看东西会出现黑色波浪一样的东西,飘上飘下。最爱读书的她,只能从看书改成听书。马晓康老觉得王晚有的小说节奏太快,“是不是和她最近用倍速听书有关?”这或许也出于她对阅读的某种贪婪——近几个月的听书目录里,沈从文、钱穆、费兰特,摄影集、建筑学,侯孝贤和塔可夫斯基,还有教育和时政……口味庞杂得像个老饕。

阅读对她既如呼吸般自然,也像一个攀爬架,她希望借着这梯子能找一个体面的工作,还能写作。更可以借此逃避农村俗腐的教条和眼光,“有一天写好了,我就不用再去面对那种命运。”

田田与王晚的相识始于北京诗歌圈的聚会,两人一见如故。田田感觉,混诗歌圈的人在走进生活的时候没有那么彻底。“但王晚是在生活里的人。朴素里自带幽默,也带着点凌厉,是不能对自己退让的那种凌厉。”

那样的聚会,王晚没参加多久。十来年里,真正能聊得来的文学同道也就马晓康、孙一圣等少数几个。好几位受访者都有同感:王晚的小说里有纪实的影子,而她的非虚构作品又隐隐散发出文学的质感。

王晚说她想写的是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些启发性的东西,如果只是讲一个好故事就太浅了。

她写过一个短篇《梦游》,女主角村妇马育红已是仨娃的妈,还背着要继续生的任务。她在现实层面上无法抗拒,只能通过梦游“一点一点地把自己送出去,因为潜意识里面是有反抗的”。另一篇小说里,世界上的人有一部分就是在梦游,而他们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在梦游还是在现实里。她说自己好几部作品都会有这样“飘”的东西,编辑们不见得喜欢,她却觉得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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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晚在写字台前,墙上生机盎然的装饰挂布是她自己挑选的


05与那些磨难相对等的

最近一场活动中,有位文学青年问她,“如何才能像你一样找到机会出版书籍?”

她哑然,这全然不在她的预想中。就跟跑外卖也没在规划中一样。

她相信写作会赋予自己意义。但在漫长的消磨中,也渐渐放下了期望。“出书太难了。可能我们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被那个圈层接纳,那就自己写就行,别人怎么定义是别人的事,你改变不了别人对你的判断。”

有人曾怀疑她写外卖这本书是不是为了做社会调查?她失笑,跑外卖是她在这个城市立身的浮木,不是标签或工具。有位读者要签名时提到自己想跑外卖,王晚的第一反应是“你要选好(跑单)时间”,她如此认真令对方也一愣,“确实我和王晚是完全不一样的角度,她是为了生存而我不是为了赚钱。”

两三年前,孙一圣在一场图书市集上无意间瞥见王晚的小说自印集,阅后觉得甚好,便推荐给了认识的几家出版社。其余几家如石沉大海,唯铸刻工作室回复:“不错,可先修改。”结果小说暂时没出,经由《作品》杂志社社长王十月的鼓励和铸刻的编辑,先出了这本讲述个人经历的《跑外卖》。

心心念念的结果一朝成真,王晚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反而五味杂陈。2025年9月新书线上首发那天,她在家忍不住嚎啕大哭。

“之前一直是往前走的,忽然回过头去看,原来走过的每一步都那么难堪,那么辛苦。”王晚拿起手机,放一首叫《西楼儿女》的歌。“我这些年,就像这首歌里唱的,偶尔想你为我披件衣裳,别留我一人在风里摇晃……”

她觉得自己的前半生像一连串的bug:做过那么多份工,没存下钱;糟糕的婚姻让她对异性失去信心;为了省电她冬天洗澡舍不得多开热水器,就用热水擦身,落下体寒;选择跑外卖,原本就觉得这工作应该不费眼,没想到一天到晚刷单,干的还是伤眼睛的事情。“就是你永远在干跟目标相悖的事儿。眼睛手术要是不成功,后面还得花老多钱。一想到这个我就焦虑。好像这么多苦只换了这样一本书……”

“但所有的苦难和一本有形的书,并不能算作天平对等的两端是不?”我跟她说。

“的确。与那些磨难相对等的,其实是我这些年精神的自由和所有的内在收获。只是我没有办法说,出了一本书就可以做一个阶段性的总结了,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时刻不会停留太久。跑外卖老得跟人沟通,慢慢地,自我顽固的部分就会被放在一边。遇到难处,她学会了把自己飘在半空中,相信问题一定会过去,“就让它随风而逝也可以。”

最近两个月,她再不用六七点起床就对着手机刷单,偶尔还在晨晖里去家后头的树林练练太极剑。她受邀去广东和山东参加了两场“新大众文艺”主题的文学活动。出发前她略有些不安,不知如何应对这类场合,到了发现原来体制内也有懂得欣赏文学的人,“又改变了一点成见,长出了些见识。”

带我跑单那天乍暖还寒,她披上夏天在老家买的羽绒服。衣服够长够厚实,是她这几年最大的一笔自我投资。她越来越有弹性地对待生活,但还是忍不住因为一些“失误”而陷入自责。比如一想到跑外卖时曾把不让进车子的小区、不好进的楼、难等的电梯、开远光灯的车统统唤作“屌毛”泄愤,她会觉得如此乱吐脏字,挣到的钱也不干净,恨不得为此多多修行。

我试图劝慰她放过自己,却发觉很难。不过聊了几通下来,王晚也了然了:反思自己没错,但首先要在爱自己的基础上去要求自己,不要伤害自己(如同她对母亲的期望)。

她已经完成了今年的一部长篇,还有一部在创作中,近期有出版社在接洽她的新作。即便眼睛手术还没做,有了预支的版税和这些积极的信号,她不再慌乱。她也能接受自己暂时的不写——唯一不能接受的,是因为跑外卖导致自己的写作能力变差。“我对生活要求不高,一天能有一两百块收入就很好。大不了去跑个午高峰,挣够够花的就得了。”

2025年11月初,有电视栏目去观城拍她的纪录片。乡邻眼里的王晚出名了,可她仍察觉到,“在他们看来,你还是一个人,一个离过婚的跑外卖的女人,他们就会觉得你过得不正常。”

第一时间读到新书的王芳为表妹开心:“曾经我还一度想要去跟她跑外卖,最起码比我现在挣得多得多。看到书里的图片,她那么忙,还能留心思去观察这个世界,我妹子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从编辑和朋友那里,王晚听说有读者因为看了这本书,给雨天送餐摔倒的小哥打了红包;还有一位读者在小区遛狗时,看到外卖小哥找不到顾客家在跟对方掰扯,他听出是买家填错了地址,出头帮外卖员解决了难题。“如果不是刚好在看《跑外卖》,我很可能不会这样多管闲事。”后来这位读者表示。

“原来我写的东西真能带来一些微小的改变。”王晚的眸子亮了。更欣慰的是,前述陈龙等三位学者在撰写的报告中建议,平台应主动通过算法和制度设计推动性别平等。例如在交通安全方面应偏向性别平均后的“合法速度”;夜间配送时可根据顾客性别、货品类型和环境安全等因素推测并匹配女骑手配送。

以前她常听人说,当下做的事情,就是最好的——这对今时的她而言,并非鸡汤。那么多年里,她觉得自己如同飘在故乡与北京之间的浮萍,无所归依。现在不会了,“我才是我自己的家。不管去哪儿,都得有一个自己说了算的空间。我想再过些日子,接我娘过来和我一起住,住多久都好。”作者:邓郁 王梦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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