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钟声起处
四川盆地北缘,涪江与安昌江在这里交汇,冲刷出一片名叫绵州的古老土地。此处山水平夷,民风淳厚,自古便是出读书人的地方。公元1970年的一个冬日,在三台县一处寻常院落里,一个名叫安兴的男孩呱呱坠地。① 那时节,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襁褓中的婴儿,五十五年后会成为一纸震动全川的纪律通报上的主角,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刻下一个褪尽光环的名字。
他的起点,与这片土地上无数渴望改变命运的农家子弟并无二致。1986年,他走进三台师范学校的校门,研习教育学。① 那是一个知识与理想依然闪着金光的年代。三年后,十九岁的安兴背着行囊,走向了更为偏远的塔山中学,成为了一名乡村教师,并兼任校团委书记。① 据后来人的追忆,彼时的他,身上确乎有一股清朗的朝气。他曾主动去更偏远的村小支教,带着学生用废报纸做算术本,用竹篾扎扫帚。① 最令人动容的一个细节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他背着生病的学生,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二十里,赶到卫生院,而自己的嘴唇早已冻得发紫。① 那背影里,确乎有着属于青春的无私与炽热。钟声在乡村的清晨响起,清越而悠远,仿佛在为一个洁净的灵魂做最初的洗礼。
二、宦海浮沉
命运的转折,有时就藏在一次看似寻常的调动里。1993年,安兴离开了讲台,调入三台县委办公室机要科。① 从教育到机要,从面对孩童到直面文件与密码,他人生的航道第一次发生了偏转,驶入了更为幽深的体制内河。这条河,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他似乎是善于航行的。从县委机要到乡镇副书记,再到共青团县委书记,一路顺遂。① 他走路带风,见人总是笑呵呵的,在同事与下属眼中,这是个有能力的“实干派”。① 知识也在更新,他利用业余时间,在省委党校函授学院拿到了法律专业的大学文凭。① 新世纪之初,他已是三台县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不久又出任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县委统战部部长。① 手中的权力,像春日里不断涨潮的江水,悄然漫过了最初的堤岸。
真正让他步入地方权力核心的,是2009年。那一年,他先后当选为三台县政协副主席、县人民政府副县长。① 从科级到副处,这关键的一跃,他完成了。然而,权力的滋味一旦尝过,便很难再满足于清茶的淡泊。2011年,他调任邻县梓潼,出任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手握一县干部选拔考核的重器。① 在这里,他留下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政绩”印记:一个名为“年轻干部墩苗计划”的方案。① 他带着调研组跑遍全县十六个乡镇,与基层干部同吃同住,选拔了一批“80后”副职。① 有乡镇干部回忆,这位安部长曾蹲点三月,帮着理清了产业发展思路。① 那时的他,谈吐间充满励精图治的抱负,俨然一副栋梁之材的模样。阳光照在他的肩章上,反射出令人信赖的光芒。殊不知,阴影已然在光芒下滋生。后来纪委监委的通报冰冷地指出,正是在这一时期,他开始了“在干部选拔任用工作中为他人谋取利益并收受财物”的勾当。② 那套他曾热情推动的“墩苗”理论,或许其中一些秧苗的破土,早已被标上了隐秘的价格。
三、迷途与末路
2015年,安兴的仕途轨迹再次划出一道弧线,他调回绵阳市,先后任市民宗局副局长、局长,并兼任市委统战部副部长。① 民族与宗教工作,领域特殊,敏感而复杂。他依然展现出“能吏”的一面,推动建立了“宗教场所数字化管理平台”,使绵阳的相关管理工作一度走在全省前列。① 在他的任期内,绵阳市争取到数额不菲的民族类专项资金,也创建了多个国家级、省级的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① 2020年春,他被正式任命为市民族宗教事务局局长。① 台上,他言辞恳切,多次部署要深入学习法规,提升宗教教职人员法治素养,推进“法治建设好”场所创建。① 声音洪亮,目光坚定。然而,也是在这个位置上,通报揭示了他更深层的堕落:“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在项目承揽、资金拨付等方面为他人谋取利益,并收受巨额财物”。② 那些用于促进团结的“救命钱”,那些神圣场所的建设项目,都成了他权力寻租的筹码。清廉的口号与贪婪的实权,在他身上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他却能娴熟地切换,毫无滞涩。这是一种令人心惊的“成熟”,也是一种彻骨的虚伪。
2022年夏,一纸调令,安兴转任绵阳市委市直机关工委副书记。① 在许多旁观者看来,这或许是从实权部门“退居二线”的信号。但他似乎并未收敛,抑或是积重难返。在新的岗位上,他依然活跃,出席各种党建述职评议会议,为先进党支部颁发奖牌,主持召开片区党建工作交流会,甚至在廉政培训班上部署工作。① 他大谈“要坚持一体推进‘三不腐’,持续推动清廉机关建设”,① 要求干部“树立风险意识”、“强化斗争精神”。① 这些话语从他口中说出,如今读来,字字都成了绝妙的讽刺。他的“斗争精神”,大概全用在了如何处心积虑对抗组织审查上;他的“思想境界”,则早已沉溺于将公权力变现的算计之中。通报中“丧失理想信念,背弃初心使命,对党不忠诚不老实”的判词,② 为他这幅“两面人”的画像,点上了最凝重也最丑陋的一笔。
最后的钟声在2025年敲响。5月,他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① 12月,调查结束,他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② 通报历数其罪:政治上做“两面人”,对抗审查;组织上隐瞒个人事项,在选人用人中受贿;廉洁上收受礼金,更通过“民间借贷获取大额回报”;② 生活上亦违反纪律;最终,核心仍是利用职权,在项目与资金上为人谋利,收受“巨额财物”。② 从被查到“双开”,不过七月,其问题之深重,证据之确凿,可见一斑。这位在绵阳政坛耕耘三十六年的“老资格”,这位从乡村教师一步步攀上来的“实干者”,最终在仕途的“最后一公里”,轰然倒塌,溅起一地污泥。
四、余响与叩问
安兴的故事,并非孤例。它像一出古老的剧目,在历史的轮回中不断改换姓名与布景上演。一个曾经背着学生求医的青年教师,如何一步步异化为贪婪的蠹虫?是权力的腐蚀力太强,还是内心的堤坝本就脆弱?他推行过的“墩苗计划”,建设过的数字平台,如今都成了对他职业生涯莫大的嘲讽。能力,从来不是廉洁的替代品;政绩,也绝不能成为腐败的遮羞布。他的堕落轨迹,清晰勾勒出一个“能人腐败”的典型样本:在干事中腐败,在腐败中干事,用前者的光鲜,竭力掩盖后者的肮脏。
绵阳的山水依旧,涪江水不舍昼夜。只是这江水,淘尽了多少泥沙,又见证了多少浮沉的悲欢?安兴案发后,当地召开警示教育大会,他的名字成为幻灯片上触目的案例。昔日主席台上的教诲言犹在耳,如今却已成为忏悔录里泣血的素材。这巨大的反差,比任何直白的说教都更具冲击力。它警示着:信仰的荒漠化,必然导致行为的失控;监督的缺位,就是纵容恶的滋生。一面是台上大谈忠诚与纪律,一面是台下大搞腐败与交易,这种人格的分裂与演技的“精湛”,正是政治生态中最为可怕的毒瘤。
钟,本是用于警醒的器物。安兴的人生,始于一所师范学校的钟声,那钟声本该启迪智慧、塑造灵魂;却终结于党纪国法铸就的警钟长鸣之中,那钟声沉重,是为他一人而鸣,更是为万千执政者而响。他的故事,沉入江底,将成为一片需要时常打捞审视的沉钟,其声响浑浊,却足以让岸边行走的人,停下脚步,扪心自省。
正是:
宦海浮沉卅六载,当初赤子情怀。
涪江烟雨漫楼台。
春苗曾沃灌,金钥竟藏豺。
数字虚功遮暗壑,墩苗计划成哀。
霜锋终破假颜开。
落花逐逝水,何处觅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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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来源:
① 中共绵阳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绵阳市监察委员会,2025年12月8日,《权威发布丨绵阳市委市直机关工委原副书记安兴 严重违纪违法被开除党籍和公职》
②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