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水石城记 伫立羌圣祠高台,岷山余脉如青黛叠嶂,在云影中若隐若现。俯瞰处,古羌城以大地为纸、石木为笔,勾勒出一幅跨越千年的立体长卷。这不是静止的风景,而是一部仍在续写的史诗——石墙承日月,流水载春秋,昔日的边陲要塞,如今在时光的润泽下,正吐纳着新的呼吸。 那些褐黄色的碉楼,如大地的脊梁般倔强耸立。它们经历过战火烽烟,聆听过羌笛幽怨,而今沉默如哲人,在群山环抱中静观云起云落。碉身交错垒砌的石片,每一道纹路都刻着先民与自然的对话——如何取山石为骨,取黄土为肉,在陡峭处筑起生命的堡垒。更动人的是那些依山层叠的民居,原木为梁、白石为顶,层层叠叠从山腰铺展至河谷,宛如天神撒下的铠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屋顶的白石阵列,远望如未化的春雪,近观才知是羌人世代相传的信仰图腾——对白的崇拜,对光的向往,都凝在这最质朴的建筑语言里。 蜿蜒如银练的岷江支流,将这幅石之画卷一分为二。水流不急,打着漩儿绕过露出水面的青黑色巨石,那些石头被经年的流水打磨得圆润如玉。波光粼粼处,可见小鱼穿梭于卵石之间,水草随流摇曳生姿。河上有新建的廊桥,朱漆栏杆在绿水映衬下格外鲜明;桥下,浣衣的妇人用木槌敲打着布料,槌声与水流声应和成趣。这河见过太多:见过皮筏渡险,见过商队往来,见过战马饮水,如今它流淌得格外从容——因为两岸不再有烽火,只有延展的步道、花树掩映的亭台,还有写生的少年将这一刻的安宁永远留在画纸上。 曾经的关隘要冲,如今敞开怀抱。修复后的城门洞开,不再设防,只以厚重木门上斑驳的铜钉讲述往事。穿过城门,新旧时光在此奇妙交融:老人在核桃树下用羌语闲话家常,孩童踩着滑板车从青石坡道上欢快滑下;传统羌绣作坊里,五彩丝线在绣娘指尖翻飞,绣出羊角花、云纹、太阳轮等古老图腾,而隔壁咖啡馆的磨豆机正发出嗡嗡轻响。广场上,一群年轻人跟着非遗传承人学跳沙朗舞,跺脚、转身、扬袖,动作间既有古羌祭祀舞的庄重,又添了现代的轻快节奏。边寨的灵魂从未离去,只是学会了用新的语言讲述自己。 暮色渐合时,西山最后一道金光正抚摸碉楼的最高处。石墙由褐转金,由金转赭,最后融入青灰的暮霭。灯火次第亮起——先是寨子里的红灯笼,一盏两盏,如苏醒的星子;接着是新城区路灯构成的流光银河。两种光晕在夜色中相互渗透,仿佛古老与现代达成了某种默契:前者以温暖守护记忆,后者以明亮照耀前路。远处传来隐约歌声,是羌族多声部民歌《酒歌》的调子,忽高忽低,在群山间激起悠长回响。 拾级而下时,晚风送来松涛与河水混合的气息。忽然明白,这座石城最动人的不是它屹立不倒的坚韧,而是它懂得如何在坚守中呼吸——如同岷江之水,知道何时奔腾何时潺湲;如同碉楼之石,懂得既要承受风雪也要拥抱阳光。古羌城以它独有的方式诠释着永恒:不是凝固不变,而是在流动的时光中,始终知道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而这,或许就是边寨新机最深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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